勞動從晌午開始
2016-07-22 何水長
幸福的童年少年父母雙全家庭溫暖,衣食無憂,生活安然;不幸的童年少父缺母,少吃缺穿各有各的不幸。我的童年、少年真真切切滿腹苦黃連,雙目辛酸淚。五歲逝去了親娘,父親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失去了一切自力謀生的生活自由,只能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不能趕場集,不能野坡挖野菜藥材,不能做手工加工換錢買糧食,只能每天隨生產隊勞動,就連夜晚也不能私自干活,不然就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家里生產隊分來的糧食只能吃半年,自留地出產的糧食能吃三個月,還有三四個月的父子口糧就只能東借西湊了。好在國家還能給點供應糧。
十幾歲了我還在幫助家里拾柴背土墊茅坑給豬打草井里舀水做飯洗鍋喂豬磨面,啥活都全干。
十四歲那年,我的繼母來了。勸說父親我上了學。插進了四年級。上了學,家里的活路誰來干呀?做飯要燒柴,晚上睡床要燒炕,十天半月要磨面,自留地里種糧食要除草施肥,喂豬要吃草,這怎么辦呢?!我是多么希望能讀書啊,看到同齡的伙伴都在上學讀書,我多么希望父親允許我上學讀書啊。后來我告訴父親,這些活路我放學后能干完。父親默默答應我上學了。
七四年的春天開學幾天后,我走進了談壩學校四年級。班上有五十多人,我坐在最后面。學校距離我村莊五里多山路,學校要求不上早操,跟上第一節課就行了。早晨上四節課,下午上兩節課,二十分鐘課外活動結束集合站隊,值周老師總結講話后,學生就可全部回家了。其實我是常常不不參加課外活動不站隊集合的學生。第二節課下后我就要偷偷地走了。每天放學晌午后就要去拾柴或者給豬割草或者背土墊豬圈或者自留地里干活。這要根據季節和家里的需要。自然豬沒有草吃了必須當日割回來,家里沒有水吃了要到三四里外的山溝去擔。晚上沒有燒炕的蒿柴必須要抓緊時機背回來。哪一天缺少了什么,就趕緊收拾什么。但最主要的是每天要打一背篼豬草。冬季的豬草靠拾野棉花葉子,拾上幾背篼遇上太陽曬干,用連枷打細,用篩子分出粗纖與細粉。細粉糠才能喂豬吃。一年春夏秋豬都要吃青草。苦苣水蒿黃花菜鍋燕麥馬勺彎洋槐樹葉子杏樹葉,當然家種的水白菜包白菜圓根菜苜蓿菜籽苗嫩蕎桿苗子洋芋葉子等綠菜草最好。但家種的人吃都很少,更本沒有豬吃的。放學后我必須劁苦苣捋水蒿樹葉什么的尋找夠一天的豬草。
我的背篼就放在教室后門的臺階下,第二節下課溜出校門,沿坡上山,坎坎壟邊,地頭地尾,水溝荒地,碰到豬能吃的草,雙手十指大戰,左手抓住菜苗右手用小刀從根部割斷,左手就抓起來,一次攢足一大把向后從頭部扔進背篼里,或者是樹枝藤條者,或鐮刀割下來,鐮刀順手插在地上,左手抓住枝條另一頭,右手順枝條捋下來,一大把嫩葉子擠壓在右手中,同樣向后扔進背篼里。如果碰到無人看管的田地有一大片苦苣菜,那就再好不過了。那是豬吃的主食草。這時我會雙腿屈膝半蹲,左手掐住苦苣苗身,右手握小刀產破土皮,苦苣根莖割斷為宜,機械反復,不一會手中就攥不住了。扔進背篼,連續反復,直至大汗淋漓,頭暈目眩,雙腿跪地。時間秒針的腳步伴隨著小刀的一次一次進擊,一朵一朵苦苣菜流著根部的白奶水,大把大把地扔進了背篼去。當快滿時,放下北篼壓實,再繼續,直至背篼滿了,豬才能吃一天半。趕回家里來不及做飯,先要將豬草剁細,腌進一個大缸里。另一缸吃完了,就可以吃腌好的這一缸了。一次輪換,必須保證豬草不斷缺。因此,不管是刮風下雨驕陽似火都得兩天尋一大背篼豬草,方可喂好豬,過年有肉吃,來年有油吃。
拾柴是這幾年的艱巨任務。雖然只有一個炕,但一晚上要一抱蒿柴。我刮一背夾柴最多四大捆。這只能燒六七晚上的炕。三四五月份,只有刮貓眼刺。放學晌午后背上背夾子拿上鐮刀,不是到學校背面山上的鐵楞桿就是去回家路上的柴家溝黑捱彎。這些地方都離村莊遠,冬季也無人刮柴。貓眼刺一叢籠一叢籠的,茂盛粗壯。坎邊割幾根樹枝條,箍在一起扎成荊扠,拿在左手插住貓眼刺叢,右手用力砍下去,再拖住鐮刀用力拉回來,左手配和緩后。當右手用力再砍下去時,左手急速推進,右手拖后拉回。貓眼刺一叢叢頂在荊扠上,幾十叢就是一大捆。壓在背夾上,在這樣加緊反復不停地用力勞作,三大捆貓眼刺柴就夠背一背夾了。刮這種帶刺柴稍不注意,左手就會刺滿貓眼刺的。哪刺如繡花針尖。以彈射的力度手背指骨背皮再厚都能刺進很深。刮幾回貓眼刺柴 ,第二天父親戴上老花鏡才能挑出來。
每年九十月時間是刮柴積攢冬季與來年燒炕柴火的忙碌季節,放學后必須悄悄逃走。可是有一次,語文老師田宏第二節課剛下課就守在了教室門口。說前面上過的課文要求背誦的,背過的學生就可回去。我一聽,徑直走到了老師面前,我說田老師我背。田老師拿過我的語文書,從要求的第一篇背到第八篇。全背完了。田老師笑著說,你可走了。后來我父親告訴我說田老師表揚了我背書的表現。我說我當時急著要去刮柴,沒有再看一眼,背的還不熟。
那天晌午后,在學校背山上鐵楞幹刮了五捆蒿柴。這個比刮貓眼刺要安全得多。像遇上路遠坡陡人跡稀少柴草茂盛的地方,兩個小時多就能刮一背柴。開始,先割上一把蒿柴攥在手里,順著蒿柴叢右手握鐮刀用力砍左手跟進,推拉,蒿柴的根部混合著棉草,十幾次推刮可以抱一大捆。干這樣的活計必須脫掉上衣,下大力氣勞作。刮五大捆柴,要用衣襟擦好幾次滿頭的大汗。饑腸轆轆口干舌燥全然顧不得。山梁上的太陽不知何時早已回家了,山坡樹梢中的野雞嚶嚶鳴叫,山溝上空裊裊炊煙繚繞飄散于山尖,蒼茫的暮色浸染著山峁溝梁。我著急的拾掇零散柴堆,一捆捆壓在背夾上,用繩索勒緊,再在上頭捎緊一捆。穿上上衣墊好脊背,套住背夾往回背。回家,還有三四里多路呢。況且背上柴走在山梁溝間的羊腸荒徑上,左靠右撐的,如履薄冰啊,一不小心腳下蹉跎,命在旦夕啊。那年,我村上一姑娘到哈河崖背柴回來時沒有讓過石崖,擠下了山溝,耳朵都沒有找到。我在那兒拾柴,回家后,父親特擔心地訓斥了我一頓。
但是,這鐵楞幹距離兩個村莊都遠,柴草茂盛。近的地方拾柴的人多,想要很快的拾夠柴,非常不容易。有一回放學后我又到那兒去刮蒿柴。天陰沉沉的,山梁上煙霧彌漫,十步外看不見物像。到深溝里蒿柴更茂盛。密叢一籠就是一捆。幾身大汗甩過后已經拾掇夠了。背上柴上梁,路上全是冰溜子。再不能走前幾次經過蠶家溝回家經過的那條路,只好繞個尺子柺多走二十分鐘向北爬山走大路。爬上山梁關口眼,煙霧繚繞如行走在仙境一般。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水長~~~,我知道是我父親,順聲答應:上來了~~~······聽到父親喊,我已走到去蛇崖的關口眼了。這一路上冰溜子硬是用鐮刀尖挖破的。不然寸步難行啊。前面的路,父親恰好拿著鋤頭,冰溜子全刨開了。父親背上柴,又說我刮得多了,以后別這樣。父親說,漫漫長夜路,徐徐盡山頭。
半月十天就要背黃土墊豬圈攢糞擁老蔥。這放學更得趕緊回家,背上背篼,拿上镢鋤鐵锨趕往土塄下。若墊豬圈先用镢鋤刨一堆干土,若是擁老蔥的土就要刨挖濕潤的土。再挖好歇臺,放好背篼,用鐵锨一锨一锨盛滿背篼。一回回背到豬圈。一回要用十幾分鐘,挖土扛土,要十幾分鐘。背一回土要用二十多種。背十幾回才能墊好稀泥埋住豬糞。擁老蔥,將土倒在蔥與蔥的行距間,擁到蔥根部。這背土和向地里背糞一樣吃力。一背篼五六升濕土,相當于一百多斤重。壓在脊背,背頸骨像推石頭磨做按摩,火辣辣鉆心。腰椎骨靠在背篼底部旋轉揉搓如杠子壓面,時間稍一長紅腫疼痛難忍。肩胛骨勒緊的繩索如力士綁賊,深深地陷入肉中。幾十回背完,如脫去衣服,血印一道一道。背土墊圈或擁老蔥是最苦的勞作。
家中的勞作如同吃飯。只要吃飯,天天有干不完的活。當然,不干活,就沒有飯吃。
家里二十幾天左右就要到河壩磨一回面。我家住在山上,距離河壩水磨的地方要走十幾里路。背運百十多斤糧食,走一小時多,趕到磨坊,不一定就能及時磨面。如沒有別人磨面,四五個小時就能磨完。這常常提前打問好,晌午后沒有人去磨面才去。我背三四十斤小麥,父親背五六十斤玉米。去了就能開水閘上磨。磨面最重要的環節就是要羅面。我將從磨口流出的磨爛的糧食掃到面架子前,盛進羅兒。右手抓住羅匡邊子,在面架子上來回篩。面架子像長桌子,只是沒有桌面,只有兩根五六尺的長條,中間是空的,面可從羅底篩出而灑下去。后來我常常是雙手抓兩個羅兒。父親就做幫手往磨臺上上糧食,掃磨口流淌出來灑落在木板的細碎面粒。供我羅出面粉。俗話說一進磨坊們不得干出身。我們每磨一回面,滿身都是飄落的面塵,頭發眉毛都是面粉,整個一個雪人。如若磨的小麥中有黑麥,磨完面整個人就是從煤礦井下出來的挖媒人。來不及洗手臉,就得趕回家。回家上坡山路。背幾十斤東西也非常吃力。月光徐徐即將墜西山,眼前路面悠悠如白練鋪展。雙腳高高低低踩下去,氣喘長嘯驚擾鳥叫。老父換口氣講說著三國水滸的故事,我已走得瞌睡瞇瞇。
若遇到天陰夜黑回家,就得準備一盞燈籠。父子倆挑燈夜行。四周黑越越,看不到山梁溝壑,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伸手不見五指。父親挑燈在后,我只好朝著影子,跟著感覺走。若磨面半夜回到家,倒頭便睡。
晌午后經常做的就是擔水。拾柴尋草背土若完成的早,每天還得弄一擔水。我村吃水很遠。去東面的洞華溝擔水,路窄陡險,來回要一小時。去西面麻刺彎四十分鐘,路好走。但水源不足。有時去沒有水。我常去洞華溝擔水。一般不天旱冬干,日夜不息。擔上兩桶清澈甘冽玉漿似的山泉水,左肩扛一會兒扁擔,再換右肩。左右交換十幾次扁擔,出一身大汗才能擔回家。如果沒有擔過水的人擔水,走幾步路,滿桶水就成半桶了。村上井里也有水。但有老人娃娃整天守著,別人去也不會給你水。那只有準備睡覺前,拿上兩根繩,兩只桶綁上繩吊到井底。我再沿著井壁石臺下到井底,才能舀水。運氣好,可舀一兩桶水。這是我發現的一個規律。
做飯洗鍋燒炕喂豬,擔水拾柴尋草磨面,這是我上學讀書放學晌午后雷打不動必須要干的家務勞動。母親身體好時,可以做熟飯,身體不好的日子,必須擠出時間,做晚飯。父親在公社所在地干木活,每天回家來,背篼里還是總要背些柴火,供我們灶鍋眼燒火做飯。有時也要尋回一背篼豬草,剁好腌在缸里。
有了柴火豬草,農忙時就可以干田地里的活了。三月份自留地里的麥中的火燕麥草、水蒿、苦芥菜長出來壓住了麥苗。星期六星期天干不完的,下一周放學后總要拔到天黑認不得草。那又是一種別樣的勞累的滋味。腰酸背痛腿硬,時間稍一大,直不起腰展不開腿。兩手泥濘,雙眼昏花。交上六月,麥黃一片山,每個人生產隊整天忙。我家自留地里的麥子父親就無時間收割了,全是我的。那是六四年按六個人劃到戶又多算二升麥籽的地面。父親說沒娘娃天照顧。那地我吃到了七九年。整塊地要四五個后晌才能割完。割麥子因地較平,須彎腰勾背,雙腿彎曲叉開,每一鐮刀割下去,鐮刀刀刃不鋒利,就帶出了地里的泥土。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麥鐮刀刃前一天每晚都要磨好。割麥先要打好腰,這要選一叢較長且整齊的麥秸稈靠土皮割下,放下鐮刀,拿在左右手里均勻分開,右手抓住麥穗一頭擰三百六十轉壓在麥秸稈上,麥秸稈割好壓上去,估計差不多,就要捆住。捆腰也有壓絞,雙手抓住麥秸根部留出的二三寸長的麥秸,右手轉拉麥秸一圈,左右換手,將右手中的麥秸再轉拉一圈壓在左手中的麥秸下面。這是技術活。捆得好的很結實。麥子割夠四五十捆,就要往家里背。背麥比背柴重。比背土更吃力。流汗更多。
鋤地挖洋芋撿拾地里石頭,這都是晌午后零碎時間干的活。三四月洋芋苗子長高時,前后要鋤兩次。第一道坡土殺草,第二道向洋芋苗子跟前擁土。八月洋芋要挖十幾天。每晚挖兩三背篼多,用塑料袋子裝些,橫架在背篼口上面,一回可以背回去。種麥子時,地里的石頭翻出來了,利用放學后從地里撿拾到背篼里,要背出地里倒在荒坡坎塄溝底下。
一年四季月月活不同,天天干不完。我上學到初二畢業,書包從沒有往家里背過。中午,抓緊時間寫完作業就背書。晌午后就要全身心去干完家務勞作。
父親有時笑著說,京劇《紅燈記》里李玉和的唱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段說得好,便學唱起來:——
提籃小賣 哎
拾煤渣
擔水劈材
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
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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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知愁滋味,苦辣酸甜多磨礪。人生歲月有不幸,勞作生活方可為。而今少年誰知味,豈有感恩孝義心。現代信息高速日,夜夜夢回故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