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code>天啟年間正值歷史上的小冰河期,怪不得才過了仲秋卻有寒冬臘月之意。偶然聽得老爹和仲達先生議論北方出了大旱和雪災,京城的商戶組織了救災商會,老爹委任副會長,京城里的大戶人家大抵是要認捐些糧食衣物幫助災民過冬。老爹首當其沖,緊忙令人在七天內趕制一千套棉服,并捐贈大米一百擔。
我親眼得見那萬斤的白花花大米和千套棉服,由十乘大板車押送至捐物中轉站,中轉站設在郊外一座古樸的寺廟里。
寺廟由于年久失修,已然失去曾經的雄偉,香火亦并不旺盛,落座的佛像只有十八羅漢和一尊咧嘴笑得很有喜感的彌勒佛,正殿下三百步石階有新補休的印記,遠看像在一片青黑的中加縫的灰白補丁,幾株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從石隙中探出淺綠和稀疏的青苔一起給石階添了幾分幽深之意。
古寺四周青山環抱,寺后有一叢清雅小瀑,水流百年不絕,味甘醇香,有消病去痛,年年益壽之效,上香的百姓燒香禱告后,也常用自帶的木桶帶些回去煮飯烹食,這古寺也就取名曰:壽瀑寺 。
<code> </code>壽瀑寺原名叫宥善寺,據說明成祖經歷靖難之役后,漸漸喜愛佛事,便選址修建了此寺廟作為明成祖出宮時的別院。“宥善”即寬恕善良的人,明成祖在這里應該也有幾個風雨飄搖往事掠影的無法下寐的夜晚吧。壽瀑寺已逾百年,已無當年作為皇家寺院,君臨天下的威儀了。
<code> </code>當日,壽瀑寺人流如織,遠遠望去,珠冠錦袍,不乏大戶顯貴的老爺公子在一旁點算自家的認捐。我作為其中鮮見的女兒家跟著老爹拋頭露面,不甚歡喜。
寺廟外圈有一行官服裝扮的侍衛,腰佩刀鞘,嚴陣以待,領頭的年輕男子,體態尤為雄健,容貌極為陽剛,眼眸精光大作,他來回踱步,嚴密注意四周環境,使得他有超越年紀的穩重和可靠。
古寺的方丈禿頂白須,持杖披裟,站在正殿門口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替認捐的老爺們在佛祖跟前美言,也替受捐的災民在老爺們跟前鳴謝。
<code> </code>我跟在老爹身后四處轉悠,老爹則在一旁與自己的老友蘇老爺相談盛歡。蘇家書香門第,且輩出武將,世代以官宦顯,以商末達,說起話來自然是比田家底氣足,不過蘇老爺體態瘦削,胡須花白,舉手投足間皆有一番書卷氣,言語形態謙遜和善。
他家有兩兒一女,女兒為小,與我同歲,不幸因少女失蹤案毀了清譽,蘇老爺為此心力交瘁,臥病好些時日。前日,他還特地登門造訪為長子向我說親。長子名叫蘇逸塵,身材魁梧高大,能文能武,年方二十二就中了武舉殿試狀元,被皇帝委任為羽林衛校尉,成為威風凜凜的隨駕禁軍,古寺外圈守衛的領頭即是他。
<code> </code>“連禁軍都來此助陣,看來災情確不容忽視。”老爹習慣性捋了把胡須道。蘇老爺回頭遠望了一眼自己兒子的身影,一絲隱憂補充道:“災情嚴峻,國庫空虛,皇帝小兒只有拿我們開刀。只恐怕開了頭,就收不了尾了。”
<code> </code>老爹不甚贊同,連忙握起蘇老爺的手,笑呵呵道:“這些年,但凡有個大災小難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我們只有不遺余力,不遺余力啦……”
<code> </code>蘇老爺無奈得點點頭,又道:“就怕東西到不了災民手上,到時候災民涌入京城,四處流竄,到處哄搶,受災得可就是我們自己咯。”他語音低沉,語氣卻十分苦悶。
<code> </code>“蘇老哥,老弟我家在城郊,那豈不是天天都睡不著覺了?事情發生了再說,何必杞人憂天呢……”
<code> </code>“嗨,為官者都跟你一個心態,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蘇老爺截住老爹的話,語氣略有不快。
<code> </code>“蘇老哥家可是世代為官啊,為官者若都如老哥這般未雨綢繆,憂國憂民, 這世道也就太平了,那還要那些當官的作甚?越是不太平,越是那些為官的好時候。”老爹笑噱道。
<code> </code>“這世道,做官難,尤其是兩袖清風的官。”蘇老爺暗暗嘆道。蘇家到了蘇老爺這一輩漸漸脫離了宦海浮沉,但商末之事卻不如從前那般翹楚。蘇老爺又回頭望了望他兒子,停駐腳步,看了我一眼,對老爹囁喏道:“田老弟不覺著逸塵和琇英很般配嗎?”
老爹又捋了把胡須,思忖道:“老哥,令郎是御前禁軍,不日做上統領的位子也大有可能,恐怕這婚配是要皇上欽點的吧,我看令郎乃人中翹楚,說不定哪日被宮中的公主看上,那小女到蘇家是妾呢還是正房呢?更何況小女不才,且年紀尚輕,難以持重,如何當家理事啊?”
<code> </code>蘇老爺又看了看我,眼中閃爍著一絲喜愛之情,聽完老爹的話,旋即添了幾分失落:“老弟是高看了逸塵啊。”
<code> </code>我不免生了好奇之心,不由得多望了兩眼不遠處的蘇逸塵。他身披重鎧,步伐有力,時而朝這邊張望,大概是看到自己的父親,嘴角浮起一灣微笑,又禮貌性得向我們點點頭。
<code> </code>這時一眾和尚突然慌張大喊:“倉庫著火啦…救火啊…”瞬間整個古寺亂作一團,只見一股濃煙從后院騰騰升起。
這古寺雖小,但倉庫很大,常年作為京城軍需物質的重要中轉站之一,此次的賑災糧物一半就囤在這個倉庫。倉庫內有十幾個武僧嚴格把手,古寺的外圍又有禁軍把手,閑雜人等均不得入內,連認捐的豪紳都不可私自進入倉庫,怎么會失火呢?
一眾家丁也紛紛沖進后院支援救火,蘇逸塵支走一半的禁軍去了后院,余下一半看守正殿前院的賑災物品。
幾番折騰,火勢并未減弱,濃煙漫天,夾雜著糧物燒焦的熏嗆味,有人直接跑進倉庫搶救糧物,但黑煙滾滾擋住了視線,加之糧食裝在麻袋里一袋一袋交疊擺放,形成高聳糧山,難以撼動,一旁的衣物棉被更是易燃,早就燒成了濃煙騰空而去。
拎水撲火的人毛手毛腳,滿桶水一路顛簸漏灑澆火時只余下半桶了,寺廟大概水桶不夠,余下一些人只得空手在一旁干著急。而前院的豪紳大戶各自看著手中的糧物生怕再有什么閃失。
<code> </code>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支鐵騎風塵仆仆得趕來,仔細一看,這些人皆是彪形大漢,穿著白衣,面蒙白布,手中提著大刀,在馬背上吆五喝六,細細數來,約有四十來人。豪紳大戶大喊不好,余下的家丁紛紛扛起家伙準備殊死一搏,保衛自家的糧物。
蘇逸塵已拔出利刃,命令禁軍擺好陣式,上前迎敵,在后院的禁軍聞訊也都紛紛提刀趕來,就在鐵騎部隊離我們只有五十步遠時,蘇逸塵大喝道:“來者何人,敢犯我禁軍護衛,此為糧倉重地,還不快快下馬?”
然鐵騎部隊毫不退卻,蘇逸塵只得領著禁軍沖上前去廝殺開來。家丁們則自發組織圍成一排,阻擋鐵騎部隊的進攻。
鐵騎部隊來勢洶洶,大刀霍霍,頃刻間不過二十人的禁軍便死傷慘重,家丁們幾乎手無縛雞之力,還未等鐵騎部隊靠近便已自動散開。鐵騎領頭的人吹一口長哨,眾人霍然下馬各自抓起幾樁實沉的麻袋往馬背上一扔,狠勁一拍馬屁股,馬按原路奔騰而去,眨眼功夫,前院的糧物便被洗劫一空。
領頭人惡狠狠得掃視四周,留下一句:回去給魏狗說,下回多備點糧食,這點還不夠我兄弟們打牙祭。而后他又吹一口長哨,眾人紛紛以兩人一組躍上馬背,歡聲笑語間揚長而去。在馬蹄揚起的灰塵間,蘇逸塵仍帶著余下的禁軍奮力阻撓,但仍然于事無補。后院里的大火依然在蔓延,前院里充斥著唉聲嘆氣。
<code> </code>蘇老爺一面看著困獸猶斗的兒子,一面捧起散落一地的大米,哭喊道:“為了響應了朝廷的號召,各大戶不遺余力的貢獻糧物,不能說傾囊相助,但也是一片效忠朝廷、心系國家的忠肝義膽。如今糧物被奪。上,交不了差,下,解不了災,若是朝廷怪罪下來,責任既不會是守衛的禁軍,也不會是古寺住持,只能是承辦這次活動的商會啊。”
<code> </code>老爹懷抱著我,悶不吭聲,比起那些糧物,寶貝女兒沒事才是最重要的。鐵騎部隊已經消散在揚塵中,蘇逸塵領著幾個傷兵跑回來,他看著這片狼藉,連左肩上血流不止的傷口也不顧,迅速沖進后院查看火情。
<code> </code>突然一個家丁大聲道:“那個盜匪讓我們通知魏公公,這伙人不會跟魏公公有仇吧?”旋即,眾人又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code> </code>眾所周知,如今這賑災一事由魏忠賢及其黨羽全權負責,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大權在握,黨羽眾多,爪牙遍布天下,還有誰還敢跟他作對?若是江湖人士所為,這也太污蔑江湖人的俠肝義膽了,賑災的糧物也昧著良心哄搶?如此看來,答案就顯而易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