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過處，小院宛若桃花源

李罡

蒼黃厚重，無邊無際的高原，一道道山梁上，一層層褶皺間，鑲嵌著多少這樣的莊戶院落，生活著多少和這黃土一樣質樸平凡的莊稼人。一座院落一個家，幾口窯洞，盛滿了生命掙扎的幾多痛苦憂傷，滿載著人生的幾多快樂幸福。

　　 一道十來米長短的斜坡下面，依著斷崖的，是一排三孔的窯洞。這窯洞不是用石頭砌成，也不是用土基箍造的，就是順著坡下邊的崖面而鑿，用镢頭挖出來的那種原生態的窯洞。不是很漂亮，也不會很豁亮，但是給人一種憨厚拙樸的親切，就像是那一面黃土高坡自然而然地長出來的一樣，自然得就像是它的眼睛，或者鼻孔嘴巴了。窯洞前面應該是比較開闊的一塊平地，可以不需要院墻，最多可以有楊樹柳樹的枝杈圍起來的一圈籬笆墻。偶爾的，一場雨水灑落，那籬笆墻竟然也可以活過來，發出新芽，這是最美不過的了。這塊平地上，可以分作兩大塊，緊靠窯洞門前的那一塊，應該是壓得平平整整光滑整潔，打掃收拾的干干凈凈的，農忙時侯，是可以當作晾曬莊稼的曬場，平常那就是院子了，其實叫做場院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然后是一塊可以耕種的菜地。可以在邊上栽種一圈果樹或者楊柳，讓這個蒼黃的底色上因為它們在不同的季節變得生動起來。

　　 試想一下，春天來了，柳枝發芽了，不幾天，那幾株柳樹就變成一支支彩筆，飽蘸綠汁，把一方赭黃的底色涂抹的鮮亮，或者，那就是一束束綠色的火焰，將春天高原上的那一種蒼茫迷惘在燃燒中照的清亮無比。接著，艷紅的桃花開了，粉白的杏花開了，純白的梨花也不甘其后，在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之后，也綻放枝頭。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景致啊，每一天可以看到蜂飛蝶舞，忙忙碌碌的場景。天放晴了，一只老母雞踱著方步，挪著笨重的身子搖搖擺擺地出來散步了，那悠閑的姿態有點憨憨的，但是卻是沉穩地，身后自然有一群毛絨絨的小球在滾動，不用說，那就是她可愛的寶寶了，那些頑皮的小家伙們在暖暖的春陽里玩的可開心了。互相追逐的，各自尋找蟲子的，唧唧喳喳吵鬧的，很是歡快舒暢。

　　 這個時候，母親肯定端著針線盒坐在那株柳樹的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陰涼里，她開始做著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捻線繩，納鞋底子，繡裹肚，或者拆洗衣服，一家人數她最忙了。不一會兒，父親會扛著鋤頭走到那塊可以耕種的地上。清明過后谷雨之前，正是點瓜種豆的好時節。父親先要把這塊冬眠了一個季節的地塊翻一遍，那松軟的泥土，在父親的鐵锨下面變得格外柔順，翻過一遍的土地，似乎剛剛出爐的面包，蓬松軟和，因為包含水分的緣故，顏色也要深一些。當然，這個時候，父親就要規劃著在這上面種些什么了，邊上肯定是一圈向日葵了，順便在它的底下就可以點上各種豆類了，長高了的向日葵的桿子可以做豆類們攀爬的藤架啊。其他的地方被他規劃成幾塊方格，可以栽韭菜，可以種蘿卜，可以種辣椒茄子葫蘆土豆等等，凡是家常的菜蔬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安身之所。當然有一搭沒一搭地，父親和母親會說幾句話，無非就是母親問父親種了些什么，有沒有把她趕集買回來的幾個黃瓜籽葫蘆籽種上啊，父親可能會說，趕緊把他的單鞋納好，天慢慢熱了，腳受不了之類的。這樣的時候會耗去父親好幾天的功夫，但是每一年，他都樂此不疲。因為在他耕種的當兒，他想到的是夏秋季節，瓜果蔬菜成熟的那副美景啊，鮮紅的辣椒，深紫的茄子，土黃肥胖憨憨的土豆，灰綠深綠嫩生生的豆莢，帶點淡淡淺黃的葫蘆，有著尖尖毛刺黃瓜，還有那些韭菜小蔥，想起這些，他能干的不起勁么，看他笑微微的模樣，那時心里一定想到了這些。是啊，這樣的幸福的味道，多么簡單，多么質樸。

　　 當然，父母親要到遠一點的地方耕田種莊稼了，這里便顯得冷清了許多，但是不要緊，那條小花狗就在那堆麥秸邊蜷縮著，看似瞇著眼在酣睡，其實一有動靜，它會立馬豎起耳朵，警覺地四處張望一番，或者嗖地一聲躍出丈許遠。這不，一群麻雀悄悄地降落院子，和那群小雞們搶食，聽到母雞的咯咯驚叫，小花狗立即出擊，那群小麻雀呼啦啦全飛了。當我睡醒了，吱呀一聲推開那扇不很結實的原色木門，走出窯洞的時候，小花狗第一個沖過來，搖著毛茸茸的小尾巴，在我的腳邊轉著圈，討好地聞聞我的褲腳，或者眼巴巴地望望我的手里，其實這個時候，我的手里什么也沒有。我攤開雙手，輕輕拍一下它的小腦袋，它也似乎很知趣地跑遠了。我繼續用手揉著惺忪地睡眼，打著哈欠，走到門前的鹼畔，坐到那里，望著遠處的山溝出神，默默地等待父母歸來。

　　 這是典型的被稱之為獨莊子的農家院落，在老家比較少見的莊戶人家的院落。遠離村莊，讓它顯得格外落寞僻靜，那時候住在這樣的地方，似乎與世隔絕。如今回眸，確實感覺那樣美好，有點世外桃源的愜意。然而仔細想想，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是一個村落，和諧相處的人們，在自然的呵護里幸福舒心地生活，人人安逸，家家富足，黃發垂髫怡然自樂，這樣的境界，在我那小小的院落里，當然是永遠也達不到的。

　　 這座院落，四季輪回的時光里，沉淀著一家人粗茶淡飯的俗世生活，承載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戶人家的煙火氣息。冬天，一場雪的覆蓋，讓天地間變成一色，在我看來，是最為無奈的日子，當然，有趣的是可以在雪地里用竹篩套麻雀，魯迅先生早就做過描述，我就不再啰嗦，那是最為寂寞的季節里可以說得上快樂的一件事情。熬過冬天，日子就會一天天好起來了，這個院落也會變得生動鮮活。天氣越來越暖和了，院子里那塊被父親耕種過的菜地里，依次有了破土而出的嫩芽小苗，在春風的撫摸里，可著勁挺著身子舒展枝葉。夏天到了，菜苗漸漸長大，辣椒開滿星星點點的白花，不幾天，便有一串串小小的頂著花瓣的小辣椒長出來。葫蘆茄子豆子黃瓜依次開花結果，那時候小小的我，看這些蔬菜發芽開花結果，其中的樂趣，絕對不是一句瓜果飄香所能涵蓋的。等到向日葵長得有一人高了的時候，所有的菜蔬都可以端上簡陋的小木桌子，一家人圍著享用自己的勞動果實，心底里的那一份踏實自然，是那個年代難得的一種心境。

　　 多年以后，在異鄉的土地上，我和朋友看到一處類似的院落。那是一個桃紅柳綠的暮春，我們站在塬上溝畔，猛然間就停下腳步，眼睛望向下面的那處院落。掩映在綠樹紅花里的院落格外靜謐，偶爾傳來的的雞鳴狗叫聲如此清晰，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暈染著，小小院落被呵護在一片暖暖的光暈里。一個孩子趕著十來只咩咩歡叫的羊兒緩緩歸來，后面是扛著犁耙的大人，一頭毛色黑紅的健壯的母牛，身后跟著一頭活蹦亂跳的牛犢，優哉游哉順著斜坡回到院落。我們兩個看了好久好久，朋友說，多安逸的日子啊，與世隔絕的靜謐里，睡覺也可以鼾聲震天。我當時默不作聲，心里想到的是自己曾經生活的院落，那個獨莊子，如果在高處俯瞰，她也一樣的美不勝收，因為在我心底里，她就是我的永遠的世外桃源。

　　 春風過處，我的小小院落，宛然一處世外桃源，那個滿是父母濃濃鄉音喊著我的乳名的院落，就那么靜靜地與我凝望，在時光深處，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