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澤香?
我母親是一名在家居士,為照顧家人飲食,僅在特定時日行齋戒,平常與我們一樣。不過,我總覺她虔誠的接近奇怪,比如家里有人屬雞,她從不吃雞肉;因嫁給我父親,進了楊家,所以從不吃羊肉。
母親很勤快,料理家務(wù)算是好手。但是在下廚這件事上,我和我哥多少有點意見,因與別家母親能做一大桌菜的仗勢比起來,我家常年就那么幾種。
母親的飯菜談不上難吃,整體來講一般水準(zhǔn),小時我們兄妹尤其歡迎飯菜水平高超的二姨來我們家,記得小學(xué)二年級,二姨從廚房端出一盆辣炒牛蛙,香氣撲鼻,口水直流,引得肚里饞蟲躁動。
為幫助母親提升廚藝,后來我在外地工作,有意無意給她發(fā)過一些菜譜,母親好似也沒多大興趣試驗。久之,我也就認(rèn)了。唯一尷尬的是,每年一度的朋友圈年夜飯攝影大賽,我是萬無資格參與的。不是我家飯菜不好,同樣有魚有肉,就是花樣少了點,并且年年相似。有幾年,我過年回家與母親說,咱別在家吃了,不夠忙活的,咱們出去吃吧。一家人奔酒店嘗大廚烹制的年夜飯,菜式倒是多,但口味免不了雜,就像衣服,離開了定制,要么褲腿短點要么袖子長點,不是那么合身。尤其我吃不了香菜不愛酸甜味,還不喜鹽多口味重,又因自小受母親影響,除了家常的雞豬魚肉,對其他肉類不怎么吃,所以一頓下來,也不見得吃得多舒爽,還不及在家自在,索性接下來年飯繼續(xù)在家吃。
話雖如此,廚藝看似不怎么高的母親,并非一無是處,在我看來還是有幾道拿手菜的。
令我念念不忘的有紅燒魚和排骨藕湯,以做魚的手藝最為出彩。我從小就喜歡吃魚,不知是母親做得好還是魚的味道自帶鮮美。中學(xué)時,只要聽說中午吃魚,一到放學(xué),連蹬自行車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許多。一碗簡單的紅燒鯽魚,能讓我連吃兩碗米飯。
母親的做法并無奇特,每每買回活蹦亂跳的鯽魚,后廚收拾一番,抹上鹽巴,入鍋倒油,略煎撈起,倒入適量的清綠辣椒、蒜瓣和豆豉翻炒至香氣蕩漾,放魚,注清水,輔以醬油、生抽等料燜煮,待鮮美氣息涌動,出鍋前撒點鹽,關(guān)火,裝盤。此時的我早已急不可耐的圍坐餐桌,只待美味現(xiàn)身,立即拾筷開動。戳起一塊魚肉,香辣入味滑嫩不已,鯽魚向來刺多,已顧不得挨個拔,直接塞進嘴,連魚刺一并嚼,這種味蕾的歡躍,連著胃觸著心,足以忘掉課業(yè)的煩惱,少時的憂愁。一碗魚吃得差不多,還剩好些湯汁,是母親特地為之,將這些湯汁倒入米飯,左右攪和,撮合米粒湯汁緊緊相融,一碗誘人的魚汁拌飯立馬誕生,揮動木筷狼吞虎咽,就算嘴角沾飯也不去管。于一份普通尋常的家常菜里生出的滿足,是現(xiàn)今于異鄉(xiāng)想來最為渴慕的回憶。
小時候不懂事,年齡大點,發(fā)現(xiàn)一個以前不曾注意的細節(jié),我與哥哥愛吃的菜,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頂多夾一兩下,總是將我們不愛吃的擺在自己面前。說來慚愧,我至今不知父母最愛吃什么菜,以前曾打聽過,自然被他們一句“都喜歡”給搪塞了事。
長大后在外地生活,為找回味蕾的歡躍,特地找大小飯館品嘗專業(yè)廚師做魚的手藝,想看看是不是都如母親一般。萬沒想到,此番找尋以失望告終。北方常見的水煮魚,常常一端上來,滿眼紅油,數(shù)不清的辣椒與五花八門的配菜。如此盛裝的菜色,瞬間逼退了食欲,拿起筷子一夾,魚肉沒怎夾到,嘴里倒是混入不少花椒,忙不迭往小碟吐,再看準(zhǔn)夾住一塊魚肉品嘗,孰不知佐料的味道蓋過肉質(zhì)本身,心情一如過山車,瞬間下降,為不掃眾人興致,只得將注意力轉(zhuǎn)移至那些還可入口的水煮菜。我曾好奇問過朋友,為什么愛吃水煮魚,友人答:辣得夠味。聽完又是一通失望,魚的味道在于鮮美,失卻這個,再辣也是庸常不堪。不想,吃一只簡單入味不失鮮美的紅燒魚,只為重尋兒時的心滿意足,在這酒肆遍地的京城竟如此難。
當(dāng)然,也有清蒸,味道不濃烈的,期間特地去家鄉(xiāng)菜館嘗了清蒸魚,不知是我運氣不佳,還是餐碟里的魚生前害了懨癥,總之從魚皮至魚肉食如柴禾,心下又是一頓抱憾,便不再給予期待。寂寞的味蕾,越發(fā)想念母親烹制的味道。
有人說懷念家鄉(xiāng)菜其實是一種懷著鄉(xiāng)愁的表現(xiàn),意思是食材與做法都差不多,只是回憶里的情感裹挾了味蕾,二者緊密融合,便有了特殊難以輕易匹配的味覺。我對此不置可否。又暗忖,也許是對的,我懷念母親的菜,某種程度也有想念母親的緣故,但是印象中母親做的魚確實一等一,足以勝過那些大廚。
之后與人吃飯,每當(dāng)有人問我的口味,我不再說喜歡吃什么,只說吃不了酸甜口,一般的家常菜都可以,甚至不敢說不吃香菜,因為香菜作為配料在北方很受歡迎。
如此,一顆曾躍躍欲試的胃終于不再折騰。一如看罷繁花,始覺清簡好。
有時在家,自己煮點小米粥,弄點小菜便覺爽口。現(xiàn)在想來,我這胃與味蕾均由母親賜予,早已習(xí)慣依賴于母親的廚藝。清淡里有好滋味,簡單里有大滿足。
此種感覺尤似我養(yǎng)的植物,只需在器皿里盛點清水,或往土壤里噴灑,它們便能歡快生長,有光照撫面,有水流潤根,就可日日抽枝長節(jié)拔高。我母親對待子女的摯情是那和煦的光照,簡單又充滿情感的菜肴是那植物生長不可離卻的生命之水。
于凡物里凝結(jié)的真情,勝卻浮世曼妙繁花。
人至中年,終于知曉,嘗過百味,還是家里的最好。
(謝絕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