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么看見了么？”她使勁地晃著我的胳膊，低聲地說。
習慣低頭走路的我經她提醒，趕緊抬起頭掃視了一圈，發現十點到十一點的位置有一個穿著超短皮裙，過膝高跟靴的女人，挎著一個價格不菲的包包。明明是在商場里面，還帶著寬檐兒帽，揚著頭。順著她的帽子在臉上投射的陰影能夠感受到她傲視一切的目光。臉上化著濃厚的妝，像是要去唱戲。身邊有一個矮她一頭的男人，中年人的肥胖身材，衣著倒是講究，只是穿在他身上著實浪費。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天。
“現在的人是不是都瘋了。看她那個趾高氣昂的勁兒，不就是被包養了么。”等我們和那個唱戲的女人擦肩而過之后，她咬著牙冷笑著說。
自從認識她以后，我突然發現這里存在著一個我不曾看見的城市。
“你看，剛才那個女的，穿了個皮草，扭著屁股對著收銀員指手畫腳，那眼神，好像在說整個超市都是她家的。”
“斜對面桌子坐的那兩個女的，一直盯著我的包看。看什么看啊？想看看是真是假對么？她們自己的臉比我的包可假多了！”
諸如此類，是我從來沒注意到的城市景觀。
有一次她約我喝下午茶。她很漂亮，本來長得就像混血，化了妝更是像個精致的娃娃。她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裝，雖然因為開車穿的是平底鞋，但是她本身就很高挑，非常之洋氣。那天為了迎合她，我也難得地穿了一條裙子，配了高跟鞋，但是實在比不上她的優雅，像個要采訪她的小跟班記者，自慚形穢。
坐下點好東西，她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沒等記者我發問，便自己說起來：“這個城市里啊，什么都沒有錢管用。你看現在那些九零后零零后的小姑娘，為了錢，干什么都行。看到有錢的男人跟餓狼似的往上撲。——不撲可不行啊！誰看得起你？”
我點點頭。她又繼續說：“我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啊，也很單純。開車，就開一輛自己喜歡的車唄！花了六十萬買了個XX車。有一次夏天的時候，周末開車去三里屯，停好車挎著我的黑金BIRKIN從車里出來，發現旁邊一個開跑車的女人用鄙視的眼光看著我，那意思好像是開個這種破車還背個BIRKIN，肯定是假的。后來我注意到，人們看到我開的是個六十萬的車，都不愛搭理我，看不起我。我真是特別驚訝——這個城市怎么成這樣了？動不動就看你開的什么車賺了多少錢，太勢利了！”
我驚訝地點點頭，自責竟沒有發現這個城市的變化，一直以為這個城市平靜祥和，沒想到早就暗流涌動。畢竟比起她，我簡直是一窮二白，從來不曾注意別人的眼光和態度，大概我都遭人多少次白眼了吧？我的愚蠢的知足心理！我不禁暗暗為自己捏把汗。……又或者，我和那些人根本不構成競爭，只是這個城市里的分母？——這個設想可能更接近事實一些。
下午茶上來了。她照了幾張相之后，很客氣地給我拿了一個蛋糕，自己拿了一塊蛋糕：“親愛的，吃吧，咱們可別跟那些網紅一樣，光拍照不敢吃。有美食干什么不吃啊？一個個餓得跟鬼似的還敢說自己干吃不胖。”她放大了音量，可能是說給旁邊那一桌網紅臉聽的。——不管怎樣，我很喜歡她的直爽和義氣。
“所以呢，我后來就跟我老公說，不是我自己愛慕虛榮非要開個多少錢的車，而是這個城市不開好車就看不起你。畢竟包可以是假的，車不可能是假的啊！買再多的愛馬仕都沒有用，車得開到位。我老公也很認可，他對我很好，把我的車換成了個小兩百萬的XX。前一陣又訂了一輛跑車，四百萬，看以后誰還看不起我。”她舔舔嘴邊的蛋糕：“真的親愛的，不是我說，你看剛才咱們停車人家對咱們多客氣，要是開個夏利來，能有人搭理咱們才怪！”她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她的命很好，年齡還沒有我大，不用工作就富可敵國：自己家底就不錯，又找了一個上進的富二代，讓她免去了受那些城市人鄙視的危險。用她的話說，“身上的行頭隨便砸一個出來，都能讓那些小妖精收聲。”我身邊的朋友都巴不得和她攀上交情，以備日后不時之需，可是我卻一直怕和她在一起，因為我們雖然住得很近，卻似乎不在一個星球。她無聊的時候就靠買包買表來消遣，于是我雖然和她是好朋友，卻羞于告訴她我平時在看無用書，那些不曾存在于她的城市里的書。現在想想，就算看一輩子書，也不可能看到她所描述的這個城市啊！
我們坐在室外。天氣正暖，太陽照的晃眼；外面的座位逐漸坐滿各種光鮮亮麗的人兒。她整理了一下發型，又隨意掃了一下周圍，睜著大而明亮的杏眼跟我說：“一會兒咱們走的時候你看看吧，那個穿絲絨西裝的男人，是XXX（一個男明星），一直端著架子喝他手里那杯可樂。坐在你身后的那個外國男人，始終在赤裸裸地盯著我看。還有你后面的后面那一桌，坐了兩個大媽，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好久了，估計在議論我呢吧！有什么好議論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樣子！”
我們結完賬，像往常一樣她挽著我的胳膊走出去。我終于有意識地開始抬頭巡視：我看到我身后坐著的那個外國男人，在我們起身離開時抬起頭來目光寸步不離開我的那位女朋友；那個穿藏藍色絲絨西裝的男人，果然是經常出現在熒幕上的XXX，戴著墨鏡，低著頭怕人認出來，可笑地喝著可樂，偷偷瞄著餐廳外面自己的敞篷小跑車有沒有引來什么姑娘；我們后面的后面那一桌，兩個大媽，涂著艷麗的口紅，一邊嘴里聊著天一邊給我的朋友行注目禮，從上到下在檢索她的衣服裙子鞋子包包……等我們坐上她的車，一個穿著性感的女郎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車前晃來晃去，大概以為是男人開的車，看清楚車里坐了兩個女生，失望地讓到一邊。這些都是我不曾留意到的。
“看到了么，這城市瘋了。”她充滿惡意地笑著，嫻熟地開著車。
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我終于學會了怎樣打量這個城市。我看到穿著寒酸西裝的房地產經理毫無遮攔地打量著路人，頂著被罵的風險一路跟著潛在客戶諂媚地推薦著幾千萬的房子，下定決心要完成一單生意；我看到一個剛下班的女人穿著快扭斷她腳脖子的10厘米的人造革高跟鞋，一手拿著油乎乎的烤香腸在小販那里頤指氣使，好像要把今天在公司挨的罵全都發泄在小販身上；我看到散步的阿姨A語重心長地和阿姨B說：“你讓你女兒讀那么多書干嘛？女孩子還不是嫁得好最重要？這都什么年代了？”
我終于看見了這座不曾看見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