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
我的老家,地處傳說中舜耕歷山的深山老林之中,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窮鄉僻壤,而卻山清水秀的地方。
故鄉的記憶是從天真無邪的童年開始的。故鄉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是清晨磨道里的大紅公雞,唱著變調的愛情俚曲,攆著母雞轉圈圈的惡作劇,是懶散晚歸的老牛,悠閑地用尾巴甩出天邊的那一抹金色晚霞。小時候的故鄉,是媽媽站在村頭呼兒回來吃飯的放歌,從媽媽嘴里吟詠出來的放歌里,愛稱總是那個土得掉渣的乳名。那個時候的故鄉,是放學歸來時,急切地奔向寒舍的一路遠望。從石板院里竄騰出來的那一縷撩人食欲的炊煙,總是不由分說地鞭打著我疾走如飛的腳步。
故鄉,鏤刻在我童年里的記憶是春天里的花團錦簇。爬上院墻外那棵總也無法攀到頂端的老杏樹,肆意折下幾枝撲面的花枝,拋向樹下舉頭笑仰的伙伴,然后在眾小無猜的追逐中撒向曲徑通幽,飄落在黃發垂髫與豆蔻年華的發間。童年故鄉的記憶,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酸澀。如同蠶豆大小的青杏是兒時最好的奇果山珍。用臟兮兮的小手從帶著布丁的口袋里,掏出幾個水靈靈的青杏送給兩小無猜的喜悅,是一種原始而又純凈的稚嫩鄉情。在饒有興趣的咀嚼里沒有香甜,只有倒牙垂涎的酸澀,但它卻是一種妙不可言,難以下咽卻又欲罷不能的獨特享受。
山里的秋天,累累的山果又是故鄉記憶的另一個畫面。走進村后的溝壑林木,便有掛滿枝頭的山珍遍野。粉紅清香的是五味子,晶黑甘甜的是山葡萄,甜澀爽口的是沙棘,香甜滑嫩的是八月炸,山杏遍野流黃,沙果漫山飄香……
故鄉,是游子用執著的思念與牽掛的靈魂鑄就的一座圣殿,是朝圣路途上的一個終極。故鄉的記憶,是一本沒有終頁的書,不管你是誰,終其一生也無法把它翻到最后一頁。當我意識到我無法讀完這本藏在胎記里,用母語淤積出來的《故鄉記憶》的時候,我毅然懷揣著朝拜的虔誠,急切地踏上了回歸故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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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鄉音未改鬢毛衰”的征塵,跨入久遠而卻近親不過的村口,一股寂靜的寒氣森然籠罩住近鄉情更怯的鄉愁。舉目四望,依然是一片青樹翠蔓的繁茂,然而,在綠陰如蓋之下映入眼簾的卻是,殘垣斷壁滿目蒼涼。既沒有期望中的炊煙繚繞,也沒有“相見不相識”的兒童相迎村外,我不由地一陣驚愕:我的故鄉呢,這是我的故鄉嗎……
我懷著一股無名的傷痛,揉一揉干澀的眼眶,強忍住欲哭無淚的心緒,走進深山老林中我魂牽夢繞的村莊。殘垣斷壁上,清晰地遺留下來的,被人為地破壞過的傷痕,猛然使我想起了,鄉友曾在電話里給我說起過的那一場城市化的革命。一個歷史進化的變遷,一個在變遷中消失與陣亡的古老文明……
我轉身向山洼中的祖墳走去。盡管人事全非,但卻山水依舊。青山托體的祖墳還在,盡管墳前的供石已半陷地下,墳堆也幾近萎縮成平地。但我知道,爺爺奶奶和他們的爺爺奶奶們,仍然安眠在這一堆堆托體同山阿的土丘之下,守望著從青堂瓦舍到瓦礫遍橫的祖居,堅守著他們用生命與信念世襲下來的傳承,死守著一個歷史無奈的變遷,固守著一處人間煙火的消失與陣亡的見證……
我知道,在一個死亡了村莊的故鄉里,仍然還會有月落烏啼的四季,還會有高山流水的時日。我也堅信,兒時的馬茹花還會在春和景明的日子里鋪滿山坡,記憶中的八月炸還會在紅葉啼血的季節里滿掛山林。但是,依然錦繡無限的春花秋實,卻隨著一處人間煙火的湮滅,只能是在“養在深閨人未識”中,在“春山一路鳥空啼”里“芳樹無人花自落”了……
我忽然想起來,在一首老歌里有著這樣深情的唱詞: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爸爸愛我像寶貝,鄰居夸我好娃娃……盡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家與那個遙遠的哈瓦那根本就沒有絲毫的關聯,但它卻使我想起了,故鄉光照新屋的明媚陽光,想起了門前開放著的紅花,那個時候,爸爸真地愛我像寶貝,鄰居也的確夸我好娃娃……
曾經有多少詩人,給歷史留下了眾多歸鄉情切的傷感詩句,但卻很少有人給回不去的故鄉寫下過欲哭無淚的篇章。兩漢時期,有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詩人,曾寫過一首《悲歌》的詩,他說:“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我回來了,但我又沒有回到我朝思暮想的故鄉,因為我的故鄉沒有了。我的故鄉無可奈何地死在了一個強權的歷史長河中……
突然間,我想起了民族英雄史可法,站在燕子磯頭,情至文生的那首口占絕句:“來家不面母,咫尺猶千里……”,它竟使我如鯁在喉,無語凝噎……
在我轉身,遲暮地離開我殘垣斷壁的故鄉時,也不知是兒時秋蟬的第幾代子孫,在遠山莽林中,扯起嗓子來號陶著一曲,安慰一個游子歸來的悲鳴。
凄凄慘慘戚戚,傷痛、悲涼、凄切、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