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的內容異常豐富,晦暗生澀的體驗糾纏著蓬勃而旺盛的求索。因此,對我來說,動筆很難。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段無法言說無法全然呈現的心理歷程,它點燃了我的謙卑與敬畏,以至于我不能保持寫作者的平靜、抽離與淡然,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抬起頭,鼓足勇氣直視那撲面而來的光芒,用勇氣對抗謙卑,讓謙卑略大于勇氣,然后不求甚解,只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盡量探明在他的歷程里我所體驗到的因果。
第二章的第一個主題是“自卑”,生發于貧窮和卑微。榮格步入巴塞爾的中學后,發現周邊的同學多出身權貴見識廣博,這深深的刺激著他孱弱的自尊。最讓他自慚形穢的,是那些人竟然游歷過山和海,而在他童年的記憶里,留存著對山的渴望和因無法企及而帶來的挫敗感。同時,他也表達過對水有一種強烈的親近感。而那山那水已經成為了別人生命的一部分,這貧乏蒼白的感受裹挾著與之關聯的貧窮和卑微共同催生了榮格的自卑。
自卑的記憶刻在他去同學家拜訪時的體驗里。他衣著體面帶著尊嚴感出門,母親在身后充滿不安的反復叮嚀給了他第一重打擊。之后臨近目的地,那里的莊嚴和巍峨進一步摧殘著他的自尊,讓他無地自容,讓他覺得門鈴如喪鐘。作為抵抗,他進門之后倨傲而無措,內心卻瀕臨崩潰。關鍵時刻,童年時閣樓上的秘密挽救了他,讓他想起他是“另一個人”,擁有獨一無二的體驗和神圣的莊嚴,他因此得以找回內心的平衡。
同時,學校生活也帶給他失敗的體驗。他對數學充滿著道義上的不滿,認為那些抽象的符號、自相矛盾的邏輯是一種“愚弄”,他拒絕被愚弄,只能吞下這個失敗。同樣失敗的還有繪畫課和體育課。體育課的失敗來源于他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他覺得世界既美麗又充滿著模糊的、不可思議的的危險,因此,他無法放心的舒展。對世界的不信任感讓他“總是一開始就想知道要把自己托付給什么和誰”,他覺得這可能與小時候母親曾“拋棄”過他幾個月有關。(榮格童年時母親曾因病外出治療,離開了他幾個月。)
這種對于內心依托的渴望與希求就像一顆種子,奠基著他信仰世界獨特的內心體驗。在此先放下不表,我們繼續探索榮格的自卑。
學校生活帶給他的挫敗感與自卑相互交融,使他產生了逃離的念頭。于是,在十二歲那年,同學給了他“決定命運”的一撞,讓他適時的跌倒并決定不再爬起來。于是,他產生了“神經性暈厥”,癥狀是真實的,病因卻夾雜著他隱秘的意愿。他帶著“模糊的良心不安”沉浸在充滿誘惑的孤寂和自然世界中。直到一次偷聽父親與客人談話,父親言談中對榮格病情深深地憂慮讓他如遭雷擊。于是,十二歲的他走進書房,用意志力戰勝了神經性暈厥。
這次經歷對他來說確實意義非凡,他覺得自己導演了一出“惡魔般的陰謀”,因而自覺羞恥和憤怒。同時,他再也無法忍受父母的憂慮并變得勤奮而自律,他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另外,“在同一時期”,他又有了一個獨特的體驗。從這樣的表述里無法判斷,這個體驗與前述暈厥的經歷在時間上的順序,因而也不能斷言這個體驗是那個經歷的另一個“果”。
他走在上學路上,忽然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堵霧墻,在穿過的一剎那,一個新的“我自己”出生了。這個“我自己”不同于以往之處在于:強烈的自主意識和“權威感”。榮格說,“這種權威感和閣樓秘密帶給他的價值感相類似。”但詭譎之處在于,當時的他無法發現這種類似,因為在“這階段和暈厥發作的這幾個月里”,他“喪失了對閣樓寶藏的所有記憶。”
我隱隱覺得這種權威感生逢其時,是為了對抗那種生發于卑微和貧窮的自卑。這種自卑感在接下來的一個經歷中到達了頂峰,也因此牽引出榮格借以對抗自卑的更重要的武器——第二人格。
榮格到朋友家度假,在人家船上頑劣亂劃,這刺激了主人的焦慮因此對榮格施以狠狠的訓斥。對方是個富人,有財有勢,榮格體驗到了羞辱并因此而狂怒。這狂怒又讓他困惑不解,仿佛被訓斥的不是一個12歲的學生,而是一個“生活在18世紀”、“有很高的權威”、“不可小覷”的“老人”。這個老人正是當時的榮格體驗到的另一個自我,即第二人格。
體驗的來源是一駕從其家門前經過的綠色古董馬車和一副老斯塔克伯格醫生的小雕像,這位醫生在18世紀末的巴塞爾聞名遐邇。雕像的內容是醫生對他的一個病人的嘲弄。說的是醫生在過萊茵橋時被一位喋喋不休的病人糾纏,醫生就以為她檢查為名讓她張開嘴閉上眼,之后迅速開溜。
榮格以“朦朧模糊的感覺和夢的形式”體驗著自己與那那駕馬車、那位老人、那個時代的關聯,老人所代表的權威、尊嚴、聲譽填補著他的自尊和現實間的鴻溝。但當他將自己與那位老人的同一性放在意識的放大鏡下審視時,又感到失望和不可思議,仿佛這樣的體驗不過是空穴來風。
如前所述,榮格有一種“想知道要把自己托付給什么和誰”的渴念,這渴念如同命運的吸盤,基于自卑的掙扎又仿佛一個觸手,讓我隱隱不安:一定有什么更真切的體驗在冥冥中等待著他,給他帶來重生般的沖擊和震慟。
它來了,同樣是在12歲那年。
一個夏日的午后,天空湛藍,陽光燦爛。榮格從學校出來,看到金光燦然的大教堂,那美景在他心里熠熠生輝,他從心底生發出由衷的贊嘆,想象著作為造物主的上帝正端坐在藍色天空中的金色寶座上。就在此刻,一種巨大的不詳和恐懼感籠罩了他,讓他顫栗、麻木甚至窒息,他意識到如果繼續想下去必將犯下對抗圣靈的罪孽,必將承受下地獄的詛咒,那是他無法承受的災難,他的災難也會給父母帶來毀滅性的摧殘。
他驚惶的走回家,巨大的恐懼已讓他處于崩潰邊緣,但是,那種“一定要想下去”的意念同樣蠻橫而強大。他就像一塊即將碎裂的破布被兩股完全相反的強力撕扯著。而他在恐懼的壓榨下也在拼命掙扎,極力想要壓制那股繼續想下去的強悍之力。這種的非人折磨一直持續到晚上,以及第二天、第三天。
第三天晚上,他已經被折磨得疲憊不堪,而抵抗的力量也越來越弱,想象的意志在奮力噴涌,頃刻間就要掙脫恐懼的牢籠,他渾身冒汗。一個憤怒而不甘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是誰把那個我不敢想也不愿想的東西放到了我的腦子里?是誰將我置身于這絕望之境?而為什么被選中的是我,我什么都沒做,只是在感念上帝的恩典,憑什么讓我承受這煎熬這痛苦?
為了搞清楚為何自己是痛苦的承受者,他開始追根溯源,從父母追溯到祖父母進而追溯到自己的祖先。他的邏輯在于,那個創造了他的人一定也創造了他的痛苦,那么此人就是這痛苦的責任人。
最終,責任的矛頭無可置疑的指向了——上帝。
當想到是上帝是他痛苦的責任人時,榮格解脫了。既然這是上帝的作為,那上帝必然有他的意圖,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的目的,進而找到解脫之路。接下來,就要思考另一個問題:上帝的意圖是什么?是要他想,還是不想?
不想的理由非常充分,那就是上帝自己的戒律,想了就會違背戒律遭受詛咒。(至于想的內容是什么,他不敢想,也無從得知。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可怕的后果。)可是,怎么可能不想呢?想的念力如此強大,無法安睡、極度痛苦的精神煎熬已經使他瀕臨崩潰。上帝將他置身于此,看著他痛苦困惑,卻又不施以援手,這是上帝為他本人安排的決定性考驗,他要靠自己的方式為自己找到出路。
一個聲音從心底慢慢升起:“是否可能他想要通過讓我做違背我的道德判斷、違背我的宗教教導、甚至違背他自己的戒律來考驗我呢?用我因為害怕永恒的詛咒而拼盡全力抵抗之事,來考驗我是否順從呢?”
這個大膽的想法讓人顫栗,榮格知道自己可能是錯的,于是如過篩一般,在腦海中一遍遍的質疑、推翻又重新確定,始終卻只有這一個答案:上帝要我想,要我冒著巨大的風險去想,以此試煉我順從他的能力。“如果我有足夠的膽量和勇氣,他便會給我恩典與啟示。”
于是,榮格鼓足全部的勇氣,冒著被地獄之火燒成灰燼的風險,讓那個想法來臨:金光閃閃的大教堂,藍色的天空,上帝端坐在世界之巔那金色的寶座上。忽然,在寶座之下墜落出一堆巨大的糞便,那糞便的落點竟然是大教堂的屋頂。屋頂被砸得粉碎,墻壁也分崩離析。
此前的榮格就像一只膨脹得快要爆炸的氣球,而這個想法就像氣球內的氣體一樣流瀉而出,榮格體驗到的不僅是因免于破碎而劫后余生的快感,更是一種超脫生命的無法抑制的狂喜。他豁出一切讓自己投入上帝的試煉,內心已做好了迎接地裂天崩的準備,此刻卻如置身山崗,清風拂面。一種巨大的無可名狀的解脫感讓他喜極而泣,而實現解脫的途徑竟是毫無保留的順從上帝。
可是,上帝為什么要弄臟他的大教堂?至善的上帝為什么要為他布下這個詭譎的陷阱?這個問題細思極恐,榮格不愿想也不敢想,因為那意味著:上帝也可能是可怕的。
“我體驗到了一個陰暗和恐怖的秘密,它的陰影籠罩了我的整個一生,讓我變得郁郁寡歡。”
這個體驗帶給榮格的影響是復雜而深遠的,容我在下一篇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