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出海時,晨霧稀薄,天邊的光彩從淡青變成灰白,又從鵝黃轉(zhuǎn)為灰紅,接著在一片明度不高的亮紅中,太陽猛地一下跳出來,眼前瞬間成了一片光的世界,海面、漁船、遠山全部洋溢著光芒。我急忙從船尾往前走,船行激起的浪花跳到我的橙色救生衣上,也打到我的鼻梁和嘴唇上,腥咸又新鮮,讓人升起莫名的激動。我搖搖晃晃走到船前頭的甲板上,拿著DV拍攝這初夏的海上日出。
船主從上面的駕駛艙里探出頭來向我大聲喊話,但船身撞擊海浪之聲和馬達的突突聲太大,我什么都聽不到,可能他怕我出危險。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手表,距離目標海域不到十分鐘了,我必須要記錄下眼前的這一刻,正如一場戲劇的前奏、一次邂逅的鋪墊,這次出海對我而言,每一秒都萬分珍貴,不可或缺。
我從西南的潮濕空氣中流離出來,如同一個影子,坐汽車轉(zhuǎn)火車,再坐高鐵,然后又坐汽車,再乘渡輪,風塵仆仆來到這個島上。
這個島在一般的紙質(zhì)地圖上根本就沒有顯示,我付費購買了一款超清衛(wèi)星地圖軟件才找到,沒來之前我一再擔憂這個島是否早已沒有人煙,因為從網(wǎng)絡(luò)上的資料來看,此島常年孤懸海上,原是漁場的中轉(zhuǎn)站,海洋養(yǎng)殖開發(fā)迅猛的那些年,曾經(jīng)有不少人在島上居住生活,后來莫名衰敗,人們陸續(xù)搬離,這座島便成了海鳥和海獸的樂園,我生怕為此番行程準備的十年時光撲了空,直到在大陸山咀碼頭上看到有開往這個島的渡輪,才放下心來。
百多個座位的渡輪實際上只有三四個乘客,和他們攀談,才知道是去陸上賣花膠返程的島民,他們看我獨自一人背包上島,感覺奇怪,其中一個年輕的黑瘦漁民用生硬的普通話問我道:“老板,你一個人上島干什么?又不是旅游區(qū)啦。”
我沒順著他搭話,而是問他島上有沒有漁船可以租。
那漁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咖色牙齒,看來吃檳榔的癮比較大。他說你算是問對人了,我的船就可以租,你是要去海釣嗎?
我說不是,等我看了你的船,再和你說。
一
雨下到傍晚終于停了,高天上流云翻騰,晚飯前,天邊出現(xiàn)了一絲緋紅的晚霞,微弱的紅光努力地穿過堆疊的黑云,像是要給世界某一種昭告。飯后我換上白色軟底鞋出門去江邊散步,連續(xù)幾天的陰雨將我困在屋里,打亂了一貫的飯后散步計劃。
路上車子很少,我走了長長的下坡路到達江邊的公園,地上滿是積水,沒什么人,我在低矮如蓋的小葉榕樹下沿著人行道往前面走去。耳機里播放的是《大魚》,凄遠悠長,很容易將人拉入幽深朦朧的意識海洋里。
順著公園的臺階,我一直下到江邊的欄桿處,滾滾江水靜悄悄地從洪荒之處涌來,帶著過往歲月的所有故事奔向大海,消失于無形。江面上騰起了薄薄的細霧,一閃一閃的航道燈迷離不定,遠處的樓宇燈光也恍惚而飄渺。漸漸地,霧氣越來越大,我舉目四望,眼前的混沌竟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前斑駁的夢和消失于記憶深處的經(jīng)歷,于是我靜呆在空無一人的江邊霧氣中,讓粗糲的水分子穿透我肌膚的細胞,順著發(fā)絲進入大腦,滋潤干枯已久的往事。
一九九三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暑氣尚未褪去,八歲的我和爸爸在院子里納涼,媽媽在屋里縫紉機上忙忙碌碌給我改一件有領(lǐng)的白藍杠長袖海軍服,那是一位遠方親戚給我買的,顯然那人高估了我的身高和體型,衣服又肥又大,但卻是當時最流行的款式,明天我要穿著這件衣服去參加學校組織的一個活動,所以,母親這晚一定要幫我改出來。這是多年以后我閉起眼睛就能清晰回想起來的童年記憶,是我成年以后在荒蕪的歲月里聊以慰藉的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片段。那片段是如此之短,短到仿佛彈指一瞬,甚至只是人一生不可數(shù)計的意識汪洋里某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但這個片段的后綴,卻是我人生的拐點。
其時父親正在給我講一個關(guān)于秋天的故事,如果我沒記錯,那故事名字叫《黃果綠果》,我聽得入了神,父親摸著我的頭,說綠果啊,只留戀著夏天的繁華似錦,卻不知道秋涼以后,百花凋謝,吸收了日月精華的果實變成了黃果,成了人們眼里的寶貝,而沒成熟的綠果只能被丟棄,那你,選擇做什么果實?我狡黠地一笑,答道我選擇做綠果,父親一愣,問為什么?
“這樣就不會被人摘下來吃掉啊。” 我剛說完這句話,突然有人敲門,父親嘴里嘟喃著這么晚了會是誰呢,起身去開門。
我跟著父親來到院門前,打開門,幾個警察站在門口,旁邊停著一輛白色警車。
其中一個警察和爸爸說了句什么話,爸爸大聲道:“不可能,你們一定搞錯了!”警察說錯沒錯先跟我們走,眨眼就給父親帶上了手銬。母親從屋里沖出來,手里還拿著我那件藍白相間的衣服,來到父親面前,拽住了父親的衣服,問警察發(fā)生了什么?那警察不由分說要將父親拉出院子,母親撲上去將父親抱住,和警察吵了起來,突然鄰居的狗叫了起來,周邊的狗跟著全都叫了起來,鄰居們紛紛出門圍攏來,警察拉響了警報,刺耳的警笛和旋轉(zhuǎn)的紅藍燈光劃破了夜的寧靜,鄰居們指指點點,母親死活不放手,惹得另外兩個警察上來將她胳膊往后頭扭,我驚恐萬分大哭起來,沒人理會,于是我沖到其中一個警察面前,將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吃痛,順手一推,我倒在地上,感覺頭撞到了什么,生疼。
最終在母親癱坐在地歇斯底里的哭聲和鄰居們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中,父親被帶上了警車,揚長而去。我躺在地上,只覺眼前一黑,看到丟在一邊的那件心愛的海軍服上的藍白色條紋,變成了一條條小蛇,迅速地向我游來,我卻無法動彈,只感覺那些蛇從我的七竅進入了我的體內(nèi)。
半個月后,在城里唯一的操場上,舉行了一場嚴打公審活動,臺下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不停地維持著秩序,卻無法叫得動任何一個人,媽媽病倒了,住在醫(yī)院里,我那晚被推倒在地撞破了頭,剛拆紗布,就戴了個帽子,迫不及待擠進了人群里,站在臺子下面翹首以待,在人們一片“咿唔”聲里,一貫犯罪分子被綁上了臺,每個人脖子上掛了個牌子,寫著罪名。
我看到了其中的父親,他低著頭,兩鬢的頭發(fā)亂七八雜,比起以往我眼中那高大威嚴的他,此刻臺上的卻是另一個清瘦羸弱的人,整個過程,我沒聽懂臺上長篇大論的那人說的半個字,只死死地盯著父親,生怕少看他一眼,仿佛我們在舉行一場特殊的告別,我心里祈求著宣判父親無罪。在人山人海臭烘烘的秋陽里,我想到了那個如水的夜晚和沒有講完的故事,我非常害怕父親被宣布有罪,害怕人們所說的會成真——這次公審,要宣布死刑犯處決令。如若我父親就此失去生命,我的未來將會怎樣?其時的我,八歲的淺淺屁股溝子里全是汗,汗水濕了褲子,我聞到了一種腥騷的味道從腳底竄上來。正當我恍神的一剎那,我看到了父親的眼神,他與我四目相對,暗淡的灰色眼眸中似閃了一下光點,我欲奮力捕捉,父親卻又深深地埋下頭去。我想大聲喊,喉嚨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押了下去,又看到排山倒海的人們爭先恐后地趕赴刑場,那遠在兩公里外一條荒石溝里槍決死刑犯的地方。我被推搡著、裹挾著和他們一起往刑場趕去,沒走多遠,突然聽到幾個小孩哈哈大笑,他們圍著我,指著我的褲子笑得前仰后合:“尿了!尿了!犯人的兒子嚇尿了!”我羞愧難當,只感覺世界充滿了敵意。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也忘記了那時找了一條什么樣的褲子換上,然后一路小跑去了醫(yī)院,一進病房就沖到母親床頭上嚎啕大哭,母親不明原因,也跟著我哭了起來,我嗚咽著說,爸爸要被槍崩了,母親一聽暈了過去。
多年以后我總是在深夜的夢里驚醒,病床前和母親對話的場景從未曾遠離過我,而是如同鬧鐘一般設(shè)定了時間,在某一刻突然響起,驚得人心神不寧。
半年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同學的嘲笑和人們的指指點點,但我很慶幸,慶幸我的祈求如愿實現(xiàn),雖然這愿望的達成打了折扣,但卻依舊算是實現(xiàn)了——我祈求被處決的犯人里,不要有我的爸爸,哪怕他坐牢都成,不要讓他就這樣死去,我也不要成為一個失去父親的小孩。這次心里默然的祈禱對于我日后的成長,有著巨大的意義,此后二十多年的時光里,生活工作中遇到任何困難,我都會虔誠地等待著八歲那年關(guān)于父親沒有被帶到荒石溝的奇跡出現(xiàn),雖然,我一直都不知道父親究竟犯的是什么事。
我和母親去監(jiān)獄里探望了父親,他瘦成了一道線,新剃的頭上冒出稀疏的白色發(fā)茬,我驚恐地站在一邊看著鐵窗那邊的他,感覺彼此之間特別陌生,如果是以往,他一定會伸手摸著我柔軟的頭發(fā),并會用鼻尖輕輕聞一下,說嗯,奶狗味。可我看到鐵窗后面他戴著手銬的雙手,知道再也不可能接受他手、他的鼻尖和親昵言語的愛。我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父親,他也看著我,兩行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母親哭著問他,到底你有沒有做,父親搖搖頭。母親說那人家的證據(jù)又怎么解釋呢?父親說真的真的我沒有做,是有人在算計我,但我始終想不出來是誰干的,我沒得罪過人啊。許久,母親停止了哭泣,問父親你說怎么辦?
父親沉默了片刻,說你另尋活法吧,我這十五年出來,孩子都成家了,你還年輕,不要委屈了自己。母親一聽,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問父親道:“這日子啊,怎么就成了這樣?大人有活法,可是孩子呢?”說著將我拉到她懷里抱緊。
后來母親改嫁到了沿海,遠遠地離開了西南亞熱帶艱難而潮濕的生活,去接受粗獷的海風的折磨。那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母親帶了我三四年后,再也無法忍受從小康人家跌落下來的生活的艱辛,無法忍受親戚朋友的冷落和嘲諷,更無力保護尚且年少的我,無法給予我正常孩子該有的物質(zhì)生活,我清楚地記得每一次開學、每一次生病、每一次學校組織活動,我都不敢和她要錢,我怕看到她的愁眉和眼淚。
我從品學兼優(yōu)活潑開朗的中學副校長家小孩突然變成了受人排擠與嘲笑的罪犯的兒子,家長們都不許小孩和我玩,說本以為我父親是正人君子,沒想到會如此這般,教出來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寫道:“臺上公審爸爸那天,究竟宣布了他犯了什么罪?”我?guī)е@個疑惑去側(cè)面打聽那天的情況,因為我當時真的一句都沒聽到。人們對此說法不一,有人說你爹禍害了一個女中學生, 有人說你爹偷了國家的東西,還有人說你爹謀奪了人命,安慰的不多,幸災的卻不少,我既無法確認誰人說的才是真實的,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說的,我更愿意相信父親說是有人在陷害他,但我不敢問母親,更沒有機會問父親,即便是能問,我也不會問,就這樣,這個問題成了我心里最大的一塊石頭,壓在那心弦上頭,從此再也撥動不出任何的波瀾。
在背負著經(jīng)濟和心理雙重壓力下一年之后,母親帶我轉(zhuǎn)學到一個能躲開所有人的偏遠的小鎮(zhèn)上,她憑著裁縫的手藝在那個鎮(zhèn)子的小成衣廠謀了一份工作。
那個叫做冷鎮(zhèn)的地方,經(jīng)常下著雨,我們搬去的時候剛過春節(jié)沒多久,到處濕漉漉冷颼颼,四周重重的大山將這里圍的如同一口井,有條烏江的支流從鎮(zhèn)邊流過,我和母親就住在江邊上。我每天看著窄窄的漁船和貨船在碼頭上聚攏又散去,那是這個冷冰冰的鎮(zhèn)子唯一活著的風景。冷鎮(zhèn)的人們大多不愛說話,甚至缺少人與人之間基本的溫情和禮儀,九十年代初,鎮(zhèn)里的人會坐船東下洞庭湖,然后在江浙做生意,去嶺南討生活,于是冷鎮(zhèn)成為了很多人走出去的一個跳板,出去了,可能活得更好,也可能混得更差,但沒有人再會回到冷鎮(zhèn)。一開始我并不能理解母親的決定,我習慣了以往縣城里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只是感覺這里冷冰冰的人臉和冷冰冰的碼頭、樹木、房屋甚至一切都不歡迎我的到來。
我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九歲的我,精氣神嚴重不足,白天哈欠連天,放牛班的老師看我趴在桌上睡著,毫不奇怪,對我待理不理,我常常能接受到他發(fā)自喉嚨深處的冷笑。我開始變得不愛說話,也沒交到一個朋友,每天一放學,我就跑回家關(guān)上門,一個人呆在家里,母親要天擦黑才下班,我不做作業(yè),也不看電視,也不讀書,就只是坐著。到了周末,我就一個人游蕩在江邊,默默地看著漁船,有次我沿著那條坑坑洼洼的狹窄的柏油路一直走,每走到一段,就在地上用三塊石頭壘一個塔,當我走得夠遠回頭看不到原來擺石頭的地方,便又再擺一個,最后,過了一座山澗小橋,是一個分岔的路口,兩邊的路幾乎一模一樣,我不敢再往前走,望著橋下,看到水流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帶,那里長滿了黃色和藍白色的鮮花,我從橋的一側(cè)繞了過去,沿著陡峭的石壁走到那地方,在這個雜草坪上,我看到了蝴蝶、蜜蜂、甲蟲、懸崖上的杜鵑叢,我從花草間走到溪流的盡頭,看到溪水匯入了一條江,江水在峽谷里穿行,不知流向何方。四周安安靜靜,天地間只我一個人,我仿佛能聽懂風在淺吟,鳥兒昆蟲在和聲,那是一種極致的體驗,時隔多年之后想起來,我都能清楚記得那個場景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呆到很晚才回去,母親找不到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看到我回去,她沒有責怪我,只是抱著我默默流淚。
那天之后,我完全不再想和任何人說話,即便是在遠離了被嘲諷被冷落被異樣的眼光和言語深深傷害著的過去的家,在一個基本上沒有人知道我們家所發(fā)生之事的陌生鎮(zhèn)上,我都不再敞開心扉和人交往,母親有時候看著我就長嘆一口氣,嘴里說道:“唉,怎么就變了個人呢?”
有一天,一個同學意欲找我來玩,我怯生生地站在小巷子口等他去和家長請示,巷子口拐角處便是他家的小賣部,我分明地聽到了他媽媽的呵斥:“你要是敢和他去玩,你就別回來,你知不知道他爸爸在老監(jiān)里!”
我遲疑了片刻,拔腿就跑,跑回家里躲在小小的閣樓上,關(guān)閉了門窗,拉上窗簾打開燈,灰黃色的微弱的燈光給了我一絲絲慰藉。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直坐到母親下班回家,開門看到我,一愣,自顧去拉開窗簾,關(guān)了燈,扭身到樓下的公廚做飯去了。一絲冷冷的夕陽余暉射進窗戶,渲染出一種奇怪的氛圍,周遭安靜極了,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突突的心跳,聽到自己沉悶的呼吸聲,甚至我能聽到微光刷刷刷地來回穿梭的聲音,還有在光線里的微塵相互撞擊的沙沙沙之聲,我的呼吸急促起來,隨即我聽到了雙重的呼吸聲,那呼吸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我耳邊,我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那力度,仿佛是父親的手,接著我又感覺有人繞著我的身后從右邊走到左邊,又從左邊走到右邊。
是誰?誰!我心里很緊張,卻說不得話,也無法移動半步,我分明地聽到了一個聲音輕輕地喊我:“弟娃兒,小弟!”“你是誰?”我喊了出來,沒有回應,屋子里還是我一個人。
我害怕極了,掙扎著推開門跑出去,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給我盛上,招呼我坐下來吃。
晚上我和母親說了這事,母親摸著我的頭說小孩子能聽到看到這些,是因為火焰山低,不會是真的,不要怕。我說我真的聽見了,而且那人還拍了我的肩膀,母親說那是夢公公,拍你肩膀是讓你快點長。我反駁道:“那不是老公公,是哥哥。”母親說要是你真有個哥哥就好了,你也有個伴,將來長大了有人欺負,還有一個出來幫你頂膀子的,說完嘆了口氣。她看我不肯睡,就說你可能是想你爸爸了,他呀,是個苦命人啊。我正要問爸爸的事,母親卻起身去拿了瓶烈酒,讓我平躺下蓋上被子,讓后將酒倒在淺盤子里,劃了根火柴點燃,然后用手掌蘸著那火焰在我被子上抹來抹去,還念念有詞。隨后說你安心睡吧,以后沒有什么來打擾你了,如果你再看到些啥或夢到些啥子,也不要害怕,它們都是保護你的。我問媽媽它們?yōu)槭裁匆Wo我?母親愣了一下,說因為你命苦可憐,你心底好。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母親加班,我一個人在家,百無聊賴,就翻出了上次母親用過的那半瓶白酒,倒了一杯,學著父親喝酒的樣子舔了一小口,感覺很辣,聞著又嗆,但又有種特殊的香味,我一仰頭,喝了那一滿杯,頓時感覺身體如同一團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從嘴里辣到咽喉再辣到肚子里,天旋地轉(zhuǎn),翻江倒海,我痛苦地躺在地上哭了起來,吐著口水,然后昏迷了過去。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背著我在路上跑,有發(fā)絲拂過我的鼻頭,那是母親的味道,同時又有一個人握著我的手,也跟著一起跑,我努力睜開眼,看到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只是兩眼距離比我遠一點,頭發(fā)比我短,有點像父親,他臉蛋通紅,滿眼焦急,看到我醒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顯得無比喜悅,我聽到他輕輕地叫:“弟娃兒,弟娃兒,你醒了。”我沒有感到害怕,只覺得他握著我的手,溫暖而柔軟。
母親背著我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我被診斷為胃痙攣,輸上了液,迷糊到半夜時,突然被尿憋醒,我看看母親已經(jīng)在旁邊一張沒有被褥的床上睡著了,我本來想起身想喊醒她,但看到了熟睡中的她亂糟糟的頭發(fā)、消瘦的臉和眼角處含著的淚水,心里難過極了,便沒有驚動她,一個人將那鹽水瓶摘下來舉過頭頂,輕手輕腳走出病房去上公廁,小便完轉(zhuǎn)身出來返回病房,看到跟著我一起跑來的小孩就蹲在病房門口。
醫(yī)院的走廊空無一人且燈光昏暗,我前面感受到了他手的溫度,也看到了他眼里的真誠,就不再害怕,徑直走到他跟前。
那小孩站了起來,沖我笑笑,兩只手在藍黃色衣服的衣襟上反復擦來擦去。
“你是鬼嗎?”我問道。
“我不是鬼,我也沒見過鬼,我是你的哥哥,雙胞胎的哥哥。”他輕聲回答道。
“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你,我爸爸媽媽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是的,我那邊的爸爸媽媽也沒有提起過你,但是我在夢里夢到了你,我就想見你,而且我也找到了你。”
“那你有你的爸爸媽媽,我也有我的,我們怎么會是雙胞胎呢?”
“我也很奇怪,也想不明白,在我那邊我的爸爸和媽媽,就和你的爸爸媽媽一樣,長得一樣,穿的一樣,說話聲音也一樣,只不過那邊只有我,沒有你。我來到你這邊,看到這里只有你卻沒有我。”
“那你現(xiàn)在來了我這邊,你那邊的爸爸媽媽會擔心嗎?你又怎么回去?”我愈發(fā)好奇。
“我大概是在夢里來到你這邊的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回去的時候,就回去了,我看到了你這個小毛弟,可憐巴巴的沒人理,我就心疼你,我想和你一起玩,一起長大,要不然,我倆都是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人說話,你知不知道,沒有人陪的小孩都很可憐。”他說完,又跟我神秘地說我們就這樣一起玩吧,只要你想我,我就會來你身邊,如果你不想我來,我就在我那邊呆著,不睡覺,也不做夢。
我感覺新奇又緊張,但也沒理由拒絕他,有一個問題從我腦中冒出來:“你叫我弟弟,是我雙胞胎的哥哥,那我就相信你了,我就叫你哥哥吧,只是,你說的你生活的那邊,是哪邊?”
哥哥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該怎么回答你呢,反正,就和這邊是一樣的,你這邊啥樣,我那邊就啥樣。
關(guān)于他所說的這邊和那邊的問題,我實在沒聽明白,直到我長大成人,我都沒有搞懂。
就這樣,我和哥哥拉了鉤,約定好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正當我倆揮手道別之際,母親從病房里出來,看到我站在走廊里,就問我你怎么悄悄出來了,鹽水還沒輸完,怎么亂跑?我用手指指哥哥離開的那個昏暗的樓梯口,母親一愣,將我拽進病房。
自那以后,我就有了一個哥哥。
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我和母親說過了,她不信,那我就不再重復和她說。當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哥哥總會來陪我,我們無所不談,他那邊的世界,也有彈子球、鐵環(huán)、畫片這些玩具,當然他也會和我一起做作業(yè),我不懂的題,他都懂,他教我數(shù)學,教我寫作文,上了四年級,我的學習成績一下子成了冷鎮(zhèn)的傳奇,雖然人們普遍冷漠,但哥哥告訴我,其實他們心里羨慕不已。
我沒有交一個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我和哥哥在江邊散步打水漂,也會爬上鎮(zhèn)子后面高高的石頭山,遠遠望見一條泛著灰色光澤的帶子嵌在無窮的山間,哥哥說那就是烏江,烏江最后流到了涪陵就進了長江,然后長江流入大海,大海長什么樣,哥哥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在電視和書上看過幾次,于是我倆都開始了對大海的向往,并有了新的約定,將來一定要結(jié)伴去看看大海。
有時候我和哥哥躺在我發(fā)現(xiàn)的山溪盡頭那片小小草地柔軟的花叢里,聊我們的父母親,哥哥說他那邊的父親依舊在學校教書,依舊會給他講故事,母親還是會用縫紉機給他做衣服,他們還是居住在熱鬧的縣城里。聽他這樣說,我禁不住哭了起來,哥哥說你別哭,你要相信每件事發(fā)生,都有它的道理,我來找你來陪你,就是不想你太孤單,就像這草地上的野花,悄悄地開了,又悄悄枯了,沒有人在乎,可是我在乎你,所以,你只管好好長大吧,爸爸和媽媽有他們各自的一輩子,你也有你的一輩子,誰都不能替誰去活著。
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哥哥在說什么,只曉得他是在安慰我,不希望我陷入長久的悲傷和自閉。
我和哥哥的玩耍對話經(jīng)常被人嘲笑,老師和鄰居都曾和母親說過,說你家小孩好學是一回事,但是要注意精神方面,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胡跑亂跑,怕是要出事哦。
母親很著急,問了我很多次為什么不跟小朋友去玩,都是一個人關(guān)起門躲到一邊胡言亂語,我糾結(jié)了很久要不要再和媽媽說一遍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的秘密,但是說出來她一定不會信,而且她會為我操心,本來,她自己也夠苦的了。我側(cè)面問母親,你和爸爸曾經(jīng)失去過一個孩子嗎?她一愣,說沒有啊,我們就你一個,你怎么會問這個問題?我說我隨便問的,母親說你別一天亂想,你爸爸在里面改造,那我們在外面也要好好活著,等著你爸爸出來。
結(jié)果,我再也沒有和母親說過半點關(guān)于哥哥的事,而她也沒能和我一起等到父親出來。
二
出海的時候,霞光漫天,我拍了半天日出和海面,搖搖晃晃回到船艙,船主問我:“你確定你的那個坐標是正確的?”
“那當然,一個科學家朋友給的,不會錯。”
“我打漁二十多年了,十來歲就跟著我爸爸出海,你要去的那海域我們也偶爾去下網(wǎng),但是從來沒有見過你說的那東西,一次都沒有,我看你多半是要白跑一趟哦。”
聽船主對我此行的擔憂,我沒有搭話,只是微微一笑。他生活在這片海域沒錯,但是不一定他就比我對此事更在行,我那科學家朋友對此研究多年了,選點和卡時間,斷然不會出錯。
昨天登島后,我去看了這漁民的船,不算小,有鐵甲板,還有兩層的控制室,安全系數(shù)應該不用操心,我和他說要他帶我去一片海域,他聽半天沒聽明白,我就用手機地圖一點一點拉給他看,他搞懂了方位,驚奇地問我,你真的要去那里?那都是海界了,不遠處就是公海航道,常有大輪船經(jīng)過,不太安全啊。我說就是那里,我們?nèi)タ戳司妥撸粫A籼谩嶋H上我知道他在乎的是報酬,于是在他開的價格上我又再給他加了些,他開心極了,說即便是危險,也要陪我出這趟海,晚上還給我蒸了咸魚,炒了海螺和蔬菜,邀請我和他一起喝他從陸上老家?guī)淼牡毓蠠S谑俏覀儑谑^屋里的火塘邊,喝著撩心刺喉的烈酒,聽他講出海遇到的奇聞異事。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是無法適應這咸腥的海島氣候,二來地瓜燒實在夠烈,我的胃極度不舒服,漆黑的夜晚讓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喝烈酒的往事,只是,那時候我還有我的哥哥在,而今卻是我一個人。哥哥再也沒出現(xiàn)過,就算我再想念他,再孤援無助,他都沒有再來過我的生活中,父親在世時,我曾問過他關(guān)于雙胞胎哥哥的事,父親雙眼灰暗,完全無法想起曾經(jīng)有沒有這么一回事,但他為了安慰我,就說好像有吧,要問你媽,說到我媽,他又自顧傷心落淚,我便不忍再問。
那年我初一,冷鎮(zhèn)初中不是很好,我的小考成績拔尖,于是我們又搬回到縣城,和奶奶一起住在城邊上。
母親在我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離我而去,關(guān)于其時母親的決定,實屬無奈,她離開時哭著抱我,親吻我的額頭,我看到她紅腫的雙眼和顫抖的手,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弟娃兒你要懂事,要學會照顧自己,生活費媽媽會按時打給你婆,你不要氣她,她上了年紀,你要對她好,將來等你長大了,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了,媽媽就會回來。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我早已泣不成聲,那時的我并不懂生活之難會逼迫一個媽媽放棄陪伴自己的孩子,我覺得媽媽不去外頭掙錢,我們也還是可以生活,吃得差點穿得差點怕什么,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說你媽媽不容易啊,沒有個正式工作,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你爸爸也成了這個樣子,你正在長身體,要營養(yǎng),要學雜費,她不出去找錢,怎么能行?
于是我常常站到母親離開的那個地方默默流淚,每當這時候,哥哥就會來,他照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和我講一些人生的道理。我很奇怪哥哥既然和我是雙胞胎,那成長的經(jīng)歷自然不比我多,可是他為什么能曉得這么多道理,有次我問他,他笑著說在他那邊的生活中,父親會常常給他買各種書,有故事書和連環(huán)畫,還有科學類的等等,而且他常常會跟著父親去中學,籍著副校長家兒子的身份,他有機會在圖書館里翻看各種各樣的書,他曾讀過一本很舊的叫做《百年孤獨》的書,可是他看不懂,書里說有人抓著風吹起來的被單飛走了,還有小孩一出生就長了條豬尾巴,實在是很神奇。
我聽哥哥這樣說他讀書的事,心里無比羨慕,甚至生出了一些嫉妒,如若父親沒有被關(guān)起來,哥哥的生活也就是我的生活了。
《百年孤獨》這個書名深深地印到我的腦海里,我在想著哥哥讀不懂的書,我就更不能懂了,而且,我生活中的閱讀資源這么貧瘠,根本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書。書名里說的孤獨是百年,我覺得自己夠孤獨了,但人家的孤獨,卻是一百年。我很難想象一個人活一輩子都孤獨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經(jīng)常茶飯不思想著這個問題,想著和哥哥來討論,終于在某個晚上,哥哥又來了。
奶奶在隔壁屋已經(jīng)睡熟,我聽到她細微的呼嚕聲,就打開了燈,哥哥和我盤著腿坐在床上,天氣冷,我圍著被子,他披著毯子。我說哥哥你這么久都沒來,我想你啊。你快和我說說那書里的那個人怎么就會孤獨一百年?
哥哥笑了,眼眸清澈,他說那書里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幾代人,你想想,一百年中至少會有三個爺爺四個爸爸和五個兒子,這是一個家族。
我被哥哥搞糊涂了,怎么有這么多爺爺爸爸。但我沒去打斷他的話,他繼續(xù)說:“我們孩子有孩子的孤獨,大人有大人的孤獨,鳥獸蟲魚也有它們的孤獨,甚至那些花花草草都有它們各自的孤獨,如果一個家族、一個地方、一個國家都孤獨,那就是大孤獨了,相比起來,我們自己的孤獨都是小孤獨,還有更大的孤獨,那就是日月星辰的孤獨,宇宙洪荒的孤獨,人類命運的孤獨,那種孤獨才是真正徹頭徹尾的孤獨。”
我很難想象哥哥這些說法是自己從書里看來的還是那邊的父親講給他聽的,總之,他和我一樣十三歲的年紀,都能說出這些道理,而這些道理我活到四十歲的年紀都不曾想明白,可是我知道了自己的孤獨,那是小孤獨,既然是小孤獨,那就是可以戰(zhàn)勝的。
哥哥說你知道嗎,孤獨多來自于封閉,物種的封閉、環(huán)境的封閉和心靈的封閉,要打破封閉狀態(tài),才有可能變成一個不孤獨的人。
“可是,我要怎么打破呢?”我急切地追問道。
哥哥深情地看著我,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我們正在熱烈地談?wù)摚蝗荒棠掏崎_了我的房門,看我披著被子盤腿坐著,驚奇地問我:“你在背書?”
“沒有。”
“那你怎么還不睡,我聽到你和誰在說話?”奶奶在衣柜里和床底下看看,然后把燈關(guān)了,說你趕緊睡吧,別再自己瞎叨叨了。
后來,哥哥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我無數(shù)遍從心里呼喚他,在隱秘的角落喊哥哥,還會在周末搭著班車去冷鎮(zhèn)的那塊草地和那石頭山上等他,可他都不曾出現(xiàn),直到幾年后奶奶去世前夕,在市里讀高中的我趕回來,奶奶才拉著我的手說毛弟啊,你要響響亮亮做人,不敢把自己弄得太神搓了。我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她老淚縱橫地說,你念初中時有個冬天的晚上,我看到了你在和誰在說話,我怕那是不好的東西,就請了個師父來灑掃了一下屋里,等你睡著剪了你的一點頭發(fā)去,給你加了個火焰山。可是啊,治了你自說自話的毛病,卻沒有治住你不吭聲沒精神的毛病,這樣不好,做男人要有點氣魄,不能一直這么佝僂著活。
原來,是奶奶對我擔心,請人施了法術(shù),由此哥哥便再也沒來。
我無法責怪奶奶,只能責怪自己那晚動靜太大,不該大聲說話,不該開燈,甚至,不該在那晚讓哥哥來。
當時在我最需要哥哥的時候,他卻永不再來,我們再也無法探討所有感興趣的話題,也不能再聊那片土地上百年孤獨的人們怎么樣在孤獨里活下去,更不知道他們會用什么辦法去戰(zhàn)勝孤獨,甚至也還沒有找到一個辦法,推倒我自己心底深處小小的城墻。
之后每天上學放學,我都是一個人匆匆忙忙,不結(jié)伴不交友,成績雖然不錯,但并不是很受老師待見,他們對我的評價是過度自閉,可能會往不好的方向發(fā)展,同學們也常指指點點,說那個自言自語的傻子,只曉得讀書,太呆了。聽到這樣的評價和議論,我心里非常難過,但卻無法找到突破的方法,有時候想跟同學說句話,但話在肚子里盤旋許久最后化成了兩手心的汗。我不敢表達,也不知道要和他們表達什么,聊什么話題,做什么樣游戲,我非常害怕,害怕未來真的會沒有一個朋友,害怕我無法將我和哥哥的故事,哪怕講給唯一的一個人聽。我渴望著某一天,哥哥能再出現(xiàn),渴望著我也能讀到《百年孤獨》這本書,我一定會仔仔細細不漏掉任何一個字,去故事的密林里尋找哥哥的足跡,去書里每條河流的盡頭和每一面斷墻的后面,尋找從孤獨中解脫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七七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
初三時候,班里轉(zhuǎn)來一個女生,叫陳七七,五官精致,雖然留了一個男生短發(fā),卻一點都不影響她的氣質(zhì)。她不愛說話,坐我后面一桌,每天悄悄來,默默走,但是仍然擋不住所有男生對她的側(cè)目。
體育課上推鉛球,她推得比男生還遠,同學們議論紛紛,有一個和她曾認識的同學說她家是賣豬肉的,因為她在另一所學校打架弄傷了人,才轉(zhuǎn)到我們學校,別看她長得淑女,力氣卻大如男生,她順手一抄就能把半扇豬肉扛在肩上,順力一頂,那豬肉就能掛在鐵鉤子上,她有時候也會切肉,刀法又快又準,要半斤絕不會多一兩,眾人聽了嘖嘖稱奇。也有人問當時她在另外一個學校為什么和別人打架,那同學冷冷一笑,說她在那學校被人叫殺豬婆,說她身上一股子豬腥味,被嘲笑得頂不住了,她就直接動手了。
自那以后,很多人都躲著她走,還有女生看到她就輕輕地把食指放在鼻子上,她從不理會,依舊我行我素。
某天放學時候,有人從背后輕輕戳我,我扭頭,陳七七給我遞過來一個紙條。
我從未收到過類似的東西,一時心跳到不能自已。打開紙條,上面寫著:你衣服后領(lǐng)子上粘了一塊泡泡糖。我伸手一摸,果然。我知道這是有人在搞惡作劇,但我不敢聲張,就默默站起來離開,我心里很感激七七,但又怕和她講話。
后來,我倆開始了傳紙條,起初都是問解題方法和借鋼筆之類的,慢慢地就越寫越長,能聊一些對人對事和對世界的看法,從她的字里行間,我感覺她并非同學口中所說的粗魯不堪,她說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說話,只想自來自去,我也講到我的一些情況,我說孤獨自閉不好,但是自己始終無法擺脫,七七說現(xiàn)在好了,我們就相互寫字,也不用說話。
我心里竊喜終于找到了另一種和人溝通的方式,以前把自己關(guān)得太久,談吐的功能大大退化,真正開口說話反而可能說不好,用文字來表達,就不會有這樣的顧慮,雖然說話和寫字都是需要大腦發(fā)出指令,但有時候嘴巴會跑在大腦前頭,文字就不會。
我把七七寫的所有紙條全部藏在床底下一個鐵盒子里,其中就有她寫給我的關(guān)于泡泡糖的第一句話,她不會知道,正是她這張小紙條,讓我從失去了哥哥后的極度的沮喪和惶恐中走了出來,我開始在心理上依賴七七,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哪天她不給我寫紙條了,我該怎么辦。
我們聊的內(nèi)容終于從學習跨越到了明星,又聊到了文學詩歌和電影,她說她家肉店里有一臺VCD機,她曾看過一個叫做《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為其中的男女主角的愛情整整哭泣了一個月,她也曾看過一個叫《異形》的電影,說在外太空漂浮的一艘飛船上,有一個勇敢堅毅的女船長,被人利用去孵化外星怪物,后來她的克隆體覺醒了,帶著幸存的人和怪物作戰(zhàn)。七七說自從看了那電影,她就覺得人需要勇敢面對一切的挑戰(zhàn),哪怕被生活折磨,被現(xiàn)實打耳光,被壓力壓到喘不上氣,都不能投降認輸,都必須要站起來。
七七給予了很多我自己生活中完全無法體驗的知識和經(jīng)驗,我的自閉導致我只局限在學習和每日長久的發(fā)呆中,而她卻在底層生活的最前沿,缺少管束,從小就要承擔起生活的磨礪,不像我,雖然我也生活得艱難,但我沒有這樣的機會,父親坐牢母親走出,背負著罪犯兒子這樣的包袱,只能靠著母親寄來的生活費和奶奶的低保勉強度日,也沒有朋友,實在沒有其他信息來源,七七的出現(xiàn),我感覺是哥哥冥冥之中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安排,他不來了,就讓七七來帶我走出少年時期深沉的孤獨的憂傷。
初中畢業(yè)之后,我如愿考入了市里的重點高中,要去住校學習了。七七沒有考上縣城里的高中,就去湖南芷江讀了一個師范學校,我們依舊持著通信,只是學業(yè)繁忙,通信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聊的內(nèi)容也基本都是各自的生活狀態(tài),我本來想把哥哥和我的故事講給七七聽,但我又不太敢講,即便是講了,七七也不一定聽得懂,就算聽得懂,她也不一定信。
奶奶去世后,我失去了當時最后的親人依靠,母親出去后在那邊成了家,我也沒去看過她,她也沒來看過我,我知道她有她的難,但她依舊堅持每月給我生活費,平時周末或放假,我都去打工,找一些不用說話的,簡單機械的事情,一來貼補生活,二來不至于讓我陷入長久的悲涼無助的痛苦深淵。
七七讀了兩年師范后,第三年就去實習了,感覺她變得很忙,我寄過去的信她也收不到,也有可能收到了沒回,她留給我的一個電話號碼也無法打通,慢慢地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高考后,老師介紹我去重慶打工,邊掙錢邊等通知。某一天下班后,我到網(wǎng)吧上網(wǎng)查自己志愿上填的學校,看到有條新聞,某地一家KTV發(fā)生一件事,有服務(wù)員刺傷了五個客人,其中有一個傷勢嚴重,送醫(yī)后身亡,嫌疑人剛滿十八歲,已被拘留。我看到新聞里那服務(wù)員的名字和戶籍地以及照片,心頭一驚,她正是七七。
我無心打工,買了一張案發(fā)地的火車票,輾轉(zhuǎn)了幾個派出所,最終也沒有見到七七。
我想起和七七這幾年的交往,猛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也是一個內(nèi)心孤獨彷徨的女孩,我想起她在不同的紙條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過她的父親是繼父,平時人還不錯,只要喝醉酒,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會往死里打她媽媽,每次媽媽挨打,她都無力地站在一邊哭,或者跑出去捂起耳朵,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媽媽的頭被按到墻上撞破鮮血直流,就沖上去護,結(jié)果那繼父用每天殺豬砍肉的大手給了她一巴掌,當時她就暈倒在地,自那以后,她的雙耳不停地耳鳴,她寫給我的紙條中很詩意地描述這種惱人的折磨,她說一開始她恨死了繼父,也恨死自己懦弱的母親,她曾籌劃著,某天會制造一場意外,讓那繼父命喪黃泉。可是當繼父沒有喝酒的時候,又對母親百依百順,呵護有加,而且還會多給她些零花錢,因此她又下不了狠心。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吃了很多藥都不管用,繼父就給她買了助聽器,她并不愿意接受那個卡在耳朵上的東西,就用頭發(fā)遮起來,慢慢地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耳朵的問題,就經(jīng)常肆無忌憚在她周圍說她的壞話,她因此變得異常孤僻自閉且有暴力傾向。直到某一天她讀了一本書,書里也是一個聽力障礙的人,他把耳朵里聽到的各種奇怪的聲音譜成樂曲,最后成了著名的作曲家,她深受啟發(fā),于是經(jīng)常把助聽器摘下來,單純地用耳朵去聽各種錯綜復雜的聲音,她說聽到了自己如同海浪般的心跳,聽到了宇宙深處星球碰撞的轟鳴,聽到了山澗瀑布下瀉的酣暢,也聽到了江底鱖魚的竊語,她還聽到了很多很多其它奇妙的聲音,這些聲音讓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從害怕孤獨變成了與孤獨為伴。到初三時,她獲得了一種自閉卻又堅毅的力量,她把那助聽器扔進了一口廢棄多年的井里,剪短了頭發(fā),露出了耳朵,她在紙條中告訴過我,她上課基本不聽老師講的,只看板書,然后靠自己默默地自學。后來她說又讀到了另外一個國外不甚知名的作家的書,那作家的兒子得了自閉癥,作家就帶著他兒子去夏威夷,找一種巨大的座頭鯨,傳說座頭鯨會唱歌,那歌聲通過洋流、水母、海風和候鳥傳遍世界,只要聽到一次那歌聲,就算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都會變得快樂無比,從此擺脫孤獨的困擾。七七和我說,她知道自己最后一定會失聰,所以她想在趕在耳朵還有最后一點聽力之時,去聽一次座頭鯨唱歌。
三
我們趕到預定的海面時,天已大亮,陽光明媚,碧海藍天,海水細浪輕漾,船身平穩(wěn),船主煮了雞蛋,沖了一大杯本地的草茶遞給我,招呼我一起吃早餐,我突然感覺船身左右晃動,他說看吧,有巨輪要經(jīng)過了,我們以往打漁到這里算是最遠的了,這都是深海區(qū)域了,像我這樣的船,剛剛夠資格過來,你要找一個小船,就來不到了。
正說話間,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貨輪,在太陽光下閃著白光橫向駛過去,船上有整齊的彩色巨型集裝箱。
我呆呆地看著這龐然大物,心里不禁感嘆起來,人類真的夠厲害了,上太空下深海修大壩建大橋,巨型飛機、輪船滿世界跑,甚至都可以更改基因了,但是卻連某一個人心里最細微的隱秘之事都破解不了,隔著一層肚皮,準確來說隔著一層頭皮,就永遠無法知曉別人的想法,佛教里說有些人可以修到一種上乘的功能,叫做他心通,我對此的理解是這樣的功力能通的不過是人心人性運作的普遍性,并不能準確地把握任何人任何時候的任何一個念頭,他心復雜,真實不虛。
吃過早餐,離我所計算的時間尚早,船主說我困了,先去補個瞌睡,你坐著慢慢等吧。說著他進去下層的休息室,反鎖了門,睡覺去了。我一個人穿著救生衣坐在甲板的小椅子上,打開 DV機,固定好機位,按了錄制,就任它去工作吧,我備的電池足夠這臺機器連續(xù)工作四十八小時。
晚上沒睡好,坐著坐著,感覺睡意襲來,我起身伸伸胳膊扭扭腰,甚至想捧幾把海水洗洗臉,正在此刻,我感覺到有海風吹來,淡淡的海草味道,其感覺也正如過往的某一個時刻,我使勁想,想到第一次去看母親時她身上的味道,想到第一次聽到哥哥給我描述的大海時那撲鼻而來的味道,不,都不是,這味道,正是七七給我寫座頭鯨故事的那張信箋紙的味道。
我不禁開始想念七七,想念她模糊而美麗的臉龐,想念她描述的用幾近失聰?shù)碾p耳聽到的那些聲音。在大學期間,我認識了一個長相氣質(zhì)很像七七的長發(fā)女孩,我覺得如果七七留長發(fā),就肯定是那種好看的模樣,可惜那女孩并不是七七,她聽覺甚好,愛吃穿和打扮,也從未聽她說過讀什么書或看什么電影,就憑著一點,我就覺得她的內(nèi)心遠遠沒有七七那般豐富,我也深深地懷疑,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一樣荒蕪的初中時代,七七是如何看到那些書和電影的,正如我的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雙胞胎哥哥,在我們少不更事的歲月,他居然讀到了《百年孤獨》這樣的書,懂得了那些深奧的道理。由此,我近乎確定地認為七七就是哥哥那個世界來的,他自己來不了,就安排七七來。
在大學的圖書館里,我終于讀到了《百年孤獨》,并且按照我原來設(shè)想的那樣,逐字逐句地完整閱讀,讀完后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既欽佩作者瑰麗的想象能力,又醉心于其講故事的技巧,不過我還是很失望,名字叫孤獨的書,并沒有我要的答案。凡是順著謎面上的字眼能找到謎底的謎語,都是低級之謎,這本書里沒有孤獨,正是其高級之處。這本書足夠好,但我也確實沒有揭開自己一直尋找的謎底,也可能書里那種深刻的、悲愴的、永續(xù)的、低吟的、宿命般存在的孤獨,像博爾赫斯的六邊形的上下無窮的通天圖書館里某一個架子上某一本書封底的某一排小字,窮一生精力都不能找到,所以,我得出發(fā)去聽一次座頭鯨唱歌,這樣既能破解我的來路上靈魂深處的孤獨的密咒,也算是對我和七七用文字度過的那段日子的告慰。
我讀了一所出名的醫(yī)科大學,選擇當醫(yī)生也是權(quán)因著我自閉的性格,我想如果將來我上到手術(shù)臺,怕是不需要和全身麻醉的病人交流吧。我本來想選律師或老師,但明知自己無法突破性格的障礙,就都放棄了。大學期間繁忙的學業(yè)干擾了我去看鯨的計劃,畢業(yè)之后參加了工作,忙忙碌碌積累工作經(jīng)驗,同時還要繼續(xù)學習考職稱,就逐漸將這事擱淺了。
大二那年,父親出獄了,他的刑期并未滿,只是因為在一次勞動中意外受傷,獲得了保外就醫(yī)的資格,就回了老家,住在奶奶留下的老屋里,他生活可以自理,只是雙腿無力,只能拄著拐杖走路,一只眼睛也出了問題。我大學畢業(yè)后,就把他接到我工作的城市和我一起生活,他蒼老而虛弱,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我根本不敢和他談過去的事,所以直到他后來罹患惡病去世,我都不知道他當年究竟犯了什么事。我想父親這一生,可能比任何人都孤獨,不管他是被冤枉的或者他就是犯科之人,他這一生都不值得,最好的年華局限在小小的監(jiān)獄里,完全割裂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他變得脆弱而敏感,甚至我之前有幾次去探視他,他都拒絕見我,讓我傷心了很久。等我成為人父,才理解了其時他不愿見我的原因,他不想給自己的兒子展示一個沒用的父親的形象,他一直希望我能從他的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
關(guān)于哥哥的記憶,我一直都沒問父親,直到有一天夢到小時候和哥哥聊天開心大笑的情景,才去問他,他又讓我問母親,于是畢業(yè)后我去看了母親,她生活在溫州臨海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當了奶奶,我的同母異父的弟弟,二十歲的年齡就和一個越南姑娘成了家,生了小孩以后,便跟著那姑娘去越南謀生了,甩了個小孩給母親帶。她已經(jīng)變得蒼老不堪,渾身海腥味,我去擁抱她,她兩手垂著,都不敢抱我,怕弄臟我的衣服。我們呆了幾天,一起痛哭了幾天,我和母親要了一個卡號,以后每個月我都要打錢給她,如果當年沒有她每月生活費的支持,我不可能讀到大學。我想等她老了,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就把她接來,養(yǎng)老送終。臨別時我問母親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冷鎮(zhèn)的時候我喝了烈酒的事,母親說怎么會不記得,我下班回家看你倒在地上,就趕緊送你去醫(yī)院了,幸虧去得及時,救住了你的命,說來也奇怪,那晚我還在成衣廠做衣服,忽然抬頭就看到了你站在那車間的門口,穿著和你以前一樣的藍白道道的衣服,只是短頭發(fā),我再仔細看就看不到了,開始我還以為是看花了眼,后來感覺心頭呀緊得很,就趕緊回了家,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你躺在那里。
聽母親這么說,我基本確認了另一個世界來的哥哥,并不是我的夢魘或幻覺。于是我又小心地問母親,你曾經(jīng)懷我的時候,是雙胞胎嗎?母親搖搖頭,說沒有,只是你。
我正在甲板上的海風中回憶往事,突然感覺天色暗了下來,我的思緒也隨即中斷,看看太陽已經(jīng)被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的烏云遮蔽起來,浪開始大了起來,看來要變天了。
船主睡醒了,走到我跟前問你看到了嗎?
“還在等。”我答道。
“這天氣,變得飛快,怕是就要下大雨了,如果風浪太大,就不安全了,我們再等等,看天氣情況不對就得返航。”
我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等了十多年,就在今天,怎么能輕易放棄?
十年前我終于成為了主刀醫(yī)生,事業(yè)穩(wěn)定,也成了家生了孩子,但困擾在我心頭的孤獨感卻從未散去,我非常害怕源自于我內(nèi)心的孤獨自閉會遺傳給我的孩子,同時也因為偶爾想起七七而感到內(nèi)疚,于是在工作之余的某一日開始了對座頭鯨的研究。我了解到世界上觀鯨最好的地方是南太平洋的湯加和北太平洋的夏威夷,最近的觀看點則是沖繩,但去這些地方都要坐飛機,我平生從不敢坐飛機,哪怕因此而耽擱了很多次發(fā)展的機會,我也不知道原因,只是無法消除對這巨大鐵鳥的恐懼,所以,我不可能看到座頭鯨,也無法聽到它的歌聲。恰好大學同學中有人畢業(yè)后成為了海洋動物研究方面的專家,我便請教了她,她說中國和俄羅斯的科學家有一項研究座頭鯨的合作項目,在一頭鯨身上裝置了科研設(shè)備,專門來研究座頭鯨從寒冷的千島群島至熱帶海域的遷徙洄游路線,她說座頭鯨是海洋里體型巨大且智力極高的物種,它們冬季在熱帶海域生產(chǎn),夏季就帶著小鯨洄游到北太平洋,行徑路線年年不同,但每次游的幾乎都是直線,到現(xiàn)在為止都不清楚它們的導航系統(tǒng)為何如此精準。我問她座頭鯨真的會唱歌嗎?她笑著說這個說法還真浪漫,你在網(wǎng)上找找吧,這類視頻很多,座頭鯨確實會發(fā)出特殊的叫聲,人類至今也破解不到它們叫聲里包含的信息。
我在網(wǎng)上果然看到了很多座頭鯨在深海里發(fā)出的叫聲,那叫聲凄涼、渾濁甚至有些恐怖,完全沒有什么治愈的力量,所以我明白了,必須要親自聽到座頭鯨的歌聲,才算是真正的解脫。
我請求那同學給我一些資料,計劃在某一個能到達的地方親眼目睹一次,親耳聆聽一次。她答應了我,說如果有絕好的觀察機會,一定會通知我,豈料一等就是十年。
當某天收到她發(fā)給我的坐標海域時,我竟激動得連謝謝都忘了和人家說。我匆匆趕來,日夜兼程趕來,為此我準備了一臺高清DV,我要將每一個細節(jié)錄下來。
海風越刮越尖利,船上所有透風的孔竅都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海浪從開始的微漾變得越來越高,船身搖搖晃晃,烏云遮蔽了天空最后一片藍色,我抬頭望向遠方,四周變成了模糊而灰白的海天一色,沒有了方向感,如同置身于一場無始無由的迷霧般的夢中。
遠處有悶雷隱約響起,雨終于下起來了,從稀稀疏疏到傾盆而瀉,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我趕緊收起DV,躲進船艙,看時間才剛過正午。船主說你看看你運氣多差,十年就等今天,結(jié)果還下起這么大雨,我們再等等,如果收到暴風雨的警報,就得返航了。
我曾聽說過說洛水的鯉魚終其一生會向黃河游去,然后逆流而上到達一個叫龍門的斷崖,在激流中奮力上躍,如果跳過龍門,則會化身成龍,但每條魚只有一次機會,跳不過去就只能做一條帶著傷疤的平凡的魚。
我不愿放棄此生中這次珍稀的自我療愈的機會,雖然以后也可能有機會,但機會太渺茫,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等得到。
隔著船艙向外望去,四周混沌一片,像極了小時候冷鎮(zhèn)起霧的早晨,鎮(zhèn)上那些小小的漁船,淹沒在濃霧里,只不過那些船回頭是岸,而此刻的我,卻在一艘小小的船上漂蕩于無邊無際的汪洋,不知岸在何方。
最后船主收到了海事部門的通知,要求必須立刻返航,某一個臺風過境,雖然這片海域只是臺風的外圍,但依舊不安全。
回去的路上,船主吸著煙,我呆呆地坐著,誰也沒說一句話。
四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江面上的霧氣和燈光混沌成一片,我木木地站在江堤上,回憶著小時候的一些成長的經(jīng)歷,思念著某個此生不會再見的人,追想著那一次出海看鯨的經(jīng)歷,絲毫沒有察覺到天色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
關(guān)于哥哥的記憶,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只是一直埋在心里,時不時會想起他的模樣,想起他所說的那邊他所生活的世界,他也到了我這般年紀,也應該已成家立業(yè),朋友眾多,父母都健在,一家人共享天倫,如果真是這樣,他替我過了本來該屬于我的生活,也挺好的。而七七,我把那次看鯨的經(jīng)歷制作成了精美的光碟,里面的內(nèi)容,就是用那臺DV拍攝的,我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封面,封面上畫了兩條鯨,用手寫了“聽見座頭鯨在唱歌”。希望有一天若能再和七七重逢,就親手把這個光碟送給她。
那天返航后,我無比沮喪,怏怏地回到家中,一連幾天茶飯不思,我知道此后自己必然會是一條沒有越過龍門的平凡的魚,度過羞怯而孤獨的一生。不久之后的某天,百無聊賴,我將那DV里的視頻導進電腦,看當時拍的海面、日出、小島以及和那船主的對話,畫面一直在走,除了海浪和天空變幻的云,一切靜悄悄的,仿佛一支默片。拍到兩個小時左右的時候,我聽到了自己輕微的呼嚕聲,原來當時我在那甲板上真的睡過去了。就這此刻,不遠處的海面上躍起了一個黑色的巨大的東西,沒錯,正是座頭鯨!那鯨只是浮出來一瞬間,旋即又沉了下去,隨后海面上翹起來一個巨大的分叉尾鰭,靜靜地落入水中,有些白色的海鳥在空中盤旋著,追隨著海面上涌起的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2.6.23? 于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