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監生是一個為人熟知的藝術人物。吳敬梓對其臨終時還伸著兩根手指,抗議燈盞里多點一莖燈草的刻畫,使嚴監生“舍命不舍財”的吝嗇鬼形象深入人心,一度與巴爾扎克塑造的葛朗臺老頭齊名。
誠然,如果把某個故事單獨拿出來,譬如前面提到的《兩根燈草》,嚴監生的“吝嗇”無可厚非;但若放到《儒林外史》的大環境中,卻又不是那么回事--至少不全是那么回事。
嚴監生的出場,始于給他大哥嚴貢生銷爛賬。
嚴貢生這個人,實在是個心如虎狼的地痞流氓:寡情薄義、陰險奸詐、恃強凌弱、顛倒黑白。但凡沾上他的人,除了位高權重惹不起的,不管死活,都要扒下一層皮來。
賴了人家豬,還把人打個半死;銀子沒借出去,照樣收利息。種種惡行連縣官都看不下去,斥其“忝列衣冠”、“其實可惡”,要拿人審斷。
嚴貢生心下一慌,腳底抹油--溜了,扔下一副爛攤子等人收拾。
于是衙差找上了嚴監生。
按理說各家門戶,嚴貢生做出的事與嚴監生毫不相干。況且嚴貢生有妻有子,拿人為什么不上他家去?
衙差的行徑很明顯:看中你錢多膽小好欺負。
嚴監生呢?先是小心翼翼地打發了差人,又請來兩個舅兄出主意,知道哥嫂和幾個侄子都是蠻不講理的潑賴貨,也沒去指望,自掏腰包該賠的賠,該還的還,“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不負眾望地把官司了了。
花錢買平安的事他還是很愿意做的。
再說嚴監生的兩個舅兄--王德(忘德)、王仁(忘仁),單從名字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明著拿班作勢假清高,實則見利忘義真小人。
嚴貢生事件可以看出,嚴監生對這兩個舅兄頗多倚重,大事小情都要詢問,日常款待自然少不了。正妻王氏病重時提出把妾扶做填房,兩個舅爺立馬黑了臉,為什么?親妹子手里好撈油水,當家主母換成別人,還能有這好事么?
嚴監生立刻打消了兩人的顧慮:每人紋銀一百兩奉上,改天還讓舅奶奶來接手姑奶奶的金銀首飾。哦,對了,你妹的祭桌我都備好了,兩位到時來撐撐場面就行。
兩位老舅放了心,大義凜然地拉出死的、活的三代人,力陳如夫人扶正的諸多好處,賣了嚴監生的人情,順帶獲取新主母芳心: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于骨髓,各色禮物流水價地送進去。
這事要擱嚴貢生身上,早一頓棍棒轟出去了:爺要誰做填房,關你屁事兒?
嚴監生呢?只敢在事后提起時一腳把扒到腿上的貓踹開了。
種種事跡表明,嚴監生生性懦弱,四處討好,寧愿自己吃虧也要息事寧人。
至于嚴監生的“吝嗇”,我看實在是節儉為多。
先妻王氏常年病弱,每日人參、附子地補,他舍得;王氏死后,一應喪葬儀式齊全周到,鬧了半年,花費四五千兩,不心痛。小兒子的銀項圈、紅衣服,填房趙氏的赤金冠子,都體現著嚴監生對家人的責任和溫情。
該花的錢,他從來不吝嗇。
但平時過日子,節儉一點,有什么錯?
老話說,勤是傳家寶,檢是聚寶盆。拋開時代局限不說,嚴監生一家四口,守著祖宗留下的田產,勤勤檢檢地過日子,總比嚴貢生一家,吃光田地吃家產,吃完自己的搶人家的高尚太多吧?
他對誰吝嗇呢?是的,他自己。生病不舍得吃人參,家務事也不假手于人,床都起不來還惦記著田上要收早稻,簡直操碎了心。勤勤懇懇一輩子,卻避免不了身死之后家產大半歸了旁人。
說到底,嚴監生算不上“吝嗇鬼”,而是個毫無原則的濫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