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薇泩鈴單月征文」第七期【冬】
陜北的冬天是寒冷而漫長的。
這是人們提起陜北的冬天首先會想到的,路遙寫過“陜北的冬天是干涸而漫長的”,史鐵生說:“窯洞冷的像冰窟窿”,吳鈞說:“陜北的冬天特別冷,常常是大雪封門?!?/p>
確實也如此,陜北的冬天,秋去得早,春來得遲,從晚秋到早春,整個陜北大地一直被重重嚴寒包裹著。當第一場強勁的西北風吹過后,陜北大地就宣布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冬天的陜北,在莊稼早已收割歸倉,倔強到最后的一片樹葉也掉落的時候,開始變得荒涼,一望無際的山,溝溝壑壑,滿山遍野的土,肆意飛揚,山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清一色的土黃在天地間蔓延,天寒地凍,鳥兒歸巢,人們也開始了貓冬。
十八歲之前,我在陜北長大。我大概是不喜歡它的荒涼,還有貧窮,尤其是冬日的寒冷。離家數載,陜北的冬天卻成了我對家的惦念,大概是因為這些年回家的時間只有春節,正值冬日,在那些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時光里更能體味屬于冬的韻味,家的溫暖。
于是兒時關于陜北的那些記憶也便一一涌現在眼前。
小時候,我生活在陜北的農村,人煙稀少,一個村子零星散落的幾十戶人家,還常常有那么幾戶人家鎖著門不住在村里。住的是窯洞,燒的是土炕。窯洞大都修在高高的山上,有充足的陽光。從我家去你家是彎彎繞繞的羊腸小道,如果遇到下雨下雪天氣就遭殃了,泥濘小路,到處是泥巴,一走一陷,苦不堪言,有時還免不了摔上一跤。所以如果只是為了說句話,那站在自家街畔上吼上兩嗓子就行了,這就是對面圪梁梁上拉話話的場景。
陜北的夜很寂靜,尤其是冬日里。漆黑一片,還伴隨著隔壁老爺爺講過的鬼故事。所以,一到晚上我一般是不敢出門的。而往往打破沉寂的不知道是誰家院落里墻角那只老黃狗,伴隨著它的幾聲怒吼,左鄰右舍,方圓幾里的狗都開始叫了,此起彼伏。主人家拉開窗簾瞅瞅窗外有什么動靜,除了高冷的月亮姐姐時明時暗,還有偶爾被風吹起打在窗戶上的一根枯萎的樹枝,有時候會被嚇的一個激靈,待反應過來打個哆嗦告訴家里人什么事也沒有然后趕緊鉆到暖和的被窩里,還不忘罵上兩句墻角的老黃狗,害的人白白挨凍,而那只老黃狗早已蜷縮在角落自顧悠閑了。再迷糊一會的功夫,一聲聲的雞鳴就開始催人們早起了,幾只抗寒的鳥兒也跑來湊熱鬧,寒冷的早晨就這樣拉開了序幕,也給冬日的早晨平添幾分暖意。有人家升起裊裊炊煙,有人家叮叮咚咚敲打煤炭,有人家開始打掃院落。
瞧,天光亮起的當兒,推開門,干枯的草木上是一層層薄薄的白霜,腳下的土地已經凍的硬邦邦,迎面而來的冷空氣總是讓你不由得打個寒顫,剛剛吐出的熱氣感覺就要結冰了似的。但同時你也會看到掛在屋檐下紅紅的辣椒,一串又一串,整齊又別致。還有木架上掛著的金黃玉米,收回來的時候留幾片葉子,兩兩綁在一起,整整齊齊搭在架子上等待風干。透過窗簾能看到有人家窗欞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南瓜,紅薯,這是農人們一年豐收的果實,誰家掛的多,擺的多,自然是勤勞能干一些。
隨著一天中氣溫慢慢升高,小路上開始有了人影的移動,戴著厚厚的雷鋒帽,里三層外三層裹得棉球似的,脖子上還得有一條足夠御寒的圍巾,針織手套似乎一點都不防寒,人們一邊哈著氣一邊搓著手,再不行捅到大大的棉衣袖子里,在細細碎碎的步子中移動著,這一般是有什么要緊事需要出門一趟。偶也有勤勞的人們出來劈柴砍糞的,但首先都得做好防寒的準備。吃過午飯,太陽開始蓄積能量,這時候才整個村莊才慢慢熱鬧起來,人們走出家門,坐在陽光下,說著笑著。男人們下象棋玩紙牌,女人們納鞋底做鞋墊,孩童們嬉戲打鬧著。
太陽緩緩落下山頭的時候,家家戶戶飄出來的得飯香飄了整個村莊,但依然喚不回頑皮的孩子。在母親一聲聲的催促中戀戀不舍地轉身回家,一進屋,霧氣騰騰,搓搓手,跺跺腳,卸下厚厚的裝備,母親便會盛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慢慢的水霧散去,打濕了的窗戶紙在冷空氣的作用下慢慢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形狀各異。家具上留下的霧水慢慢干掉,卻留下了一層層歲月的印記。入夜是熱乎乎的炕,暖暖的被窩,架起的爐子里再烤上幾個紅薯或者土豆,停留在一個全家人都喜歡看的電視頻道上,便是一天中又一幸福的時光。
各司其職,盡管好冷,放羊的老漢并沒有閑下來,當然他也是在日上三竿,大地開始變得稍暖和的時候才攆著他的一群羊出山。冬日里,陜北的風是猛烈的,寒冷是刺骨的。一陣風吹來,枯草們更顯倔強,它們這是在為牧羊人守候。放羊老漢裹著厚厚的羊皮大衣,頭頂上是一頂厚厚的棉帽子(羊肚肚手巾適合夏天,用來擦汗),領著羊群翻越一道道溝溝壑壑,給羊兒們尋找著足夠的吃食,唱著陜北人唱不盡的信天游,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遼遠又深情。
這是陜北人家冬日里的日常,悠閑又散漫。放下手頭的忙碌,一日三餐,不急不躁,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樣閑適的時光,仿佛這是歲月給予這片土地上人們的饋贈。
陜北冬日留給我的印記是左手背上的那個凍瘡疤痕。母親說,那一年,太爺爺過世,數九寒天,從新窯洞到老窯洞要下一道坡再走一道溝,得走上二十分鐘的樣子,那時候我們姐弟年齡都太小放在家里不放心,于是每日她和父親就領著我們姐弟三來回跑。又因為要忙著處理太爺爺出殯前前后后的事情,根本顧不得細照料我們,半個月下來,我們手上都長了凍瘡,一個個哇哇哭。
但似乎都不是最要緊的,凍瘡會好,但逝去的親人不會再歸來。那也是屬于父親的一個寒冬,是多年后我已懂事,在書柜里看到父親曾寫給太爺爺的祭文,父親九歲喪母,爺爺走一直工作在外,他便趴在鍋臺上做飯照顧弟弟們,是太爺爺給了他后來漫長時光里的無盡溫暖,太爺爺的離開無疑父親是最痛心的,但他又堅韌地延續著長輩們的愛,在往后的日子里托舉起整個大家庭。
再長大一些,冬日給我的記憶就是跑到掛滿冰溜子的石巖下去吃天然的冰棍,大一些的孩子掰來分給小一點的孩子,當然免不了摔幾個屁墩,但因為穿的厚根本長不了教訓。年年如此,年年吃的歡歡喜喜,好像根本沒有不衛生或者會咳嗽那回事。
村子里只有一條彎彎繞繞的小河,一到冬天就結上了厚厚的冰,叮叮咣咣做上幾個小冰車,手里拿兩根細長鐵棍,要能鑿的住冰的,在這樣的天然溜冰場玩的真是痛快。
學校有一個鐵大門,孩子們總喜歡扒在上面玩。冬天哈著熱氣嘴巴不小心碰在上面,天吶,肉皮被沾在了鐵門上,硬扯下來是要退一層皮的,受傷的孩子呲牙咧嘴,哭的稀里嘩啦,誰讓你調皮呢?
一場雪的到來,了卻了冬日最大的愿望。冬天怎么能沒有雪呢?雪仿佛從夜里而來,準備了一整個晚上,就是為了在天亮給人們一個驚喜。推開家門,白茫茫一片,覆蓋了千溝萬壑,銀裝素裹,尤其是掛在枝頭的那一捧捧雪,潔白無瑕,好似盛裝出嫁的女兒。這是農人們對來年的期盼,這是孩子們在冬日的狂歡。忘記了寒冷的孩子們開始堆雪人,打雪仗,盡情享受冬日給予他們的厚禮。
一場大雪后年味就越發濃烈,家家戶戶開始準備年貨。軟黃米紅棗饃饃,油糕,油饃饃,燒肉、燉肉、酥雞、丸子是陜北人家必備的年貨。倚仗著有天然的冰箱,室外零下二十多度的天然資源,放上一個缸或者甕,就可以屯上很多很多年貨,小小的我那時候總覺得父母準備的那么多年貨是一家人要吃上一年的吧。
常年冷清的村莊進入冬季才熱火了起來。農忙的人們閑下來了,打工的人們回家來了,孩童們放假了,遠嫁的姑娘回來了,家家戶戶忙里忙外的熱氣騰騰,這是陜北人家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
在那閑適的冬日時光里,人們并沒有閑著不動,他們愿意把生活過的歡歡喜喜,熱熱鬧鬧。于是巧手的人們開始剪窗花,做燈籠。拿來大紅紙,找來往年的窗花樣子,大都為小動物樣或花卉樣,把紅紙疊成比窗花樣子大一圈的方形,4-6層厚度最合適,把窗花樣子放在最上面,用縫衣服針根據窗花樣子的輪廓線扎一個小孔,再用提前捻好的紙捻子做好固定,上煤油燈烤黑鏤空部分。然后再拆掉窗花樣子,空白部分就是完整的剪紙圖案,巧手的人們左右開弓很快就能剪出一組別致的花樣,基本以成對的形式留存,多余的送給左鄰右舍,過年時候貼在窗戶上,家家戶戶都貼,濃濃的節日氣氛就都烘托出來了。
陜北人不僅愛唱信天游,還喜歡鬧秧歌。冬日大把的閑適時光是鬧秧歌的最好時間,也是春節的最佳娛樂項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男綠女,花傘打起來,彩扇飄起來。扭秧歌無需特定的舞伴,只要繞著圈,或是組成類似康茄舞的隊形就可以扭起來,放下一年的疲憊,放下生活的憂愁,把步子扭到隨心所欲,輕盈如風,如仙踏云,就領悟了陜北大秧歌的藝術真諦。生命在于運動,讓生命在熱烈的舞動中綻放出更加絢爛的色彩,是秧歌展現給人們的精彩。
在這片貧寒荒涼的土地人們靠天吃飯,但又不甘于平凡,努力把日子過的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心中是對這片土地的滿滿熱愛,是父親那般對生活的堅韌,是孩童那般對生活的熱烈,是父老鄉親那般對生活的用心裝點。
陜北的冬天個性鮮明,棱角突出,愛憎分明,也多姿多味。像窯洞巖下掛著的紅辣椒,像孩子們手里的冰溜子,像巧手媳婦手中的窗花紙,像紅火了整個春節的秧歌,像柳木棍子上挑著的響爆竹,像父母油鍋中煎炸的年味。
陜北的冬天,有銀裝素裹的雪景,有嬉戲玩耍的雪地,有彎彎繞繞的冰灘,也能吃到熟悉味道的年飯,能聽到回腸蕩氣的民歌,能看到紅火熱鬧的秧歌,能享受暖窯熱炕的悠閑……
陜北的冬天,不僅僅是荒涼的,漫長的,它同時也是溫暖的,是火熱的。陜北人無懼冬日的漫長與嚴寒努力把日子過成一首歌,在貧瘠的土地上綻放一朵花,哪怕不那么艷麗,不那么飽滿,不那么驚天動地,哪怕依然平凡,但他們足夠熱烈又真誠。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寫道:“冬天總不會是永遠的。嚴寒一旦開始消退,萬物就會破土而出?!彪m然冬天萬物基本停止生長,沒有春天的欣欣向榮,也沒有夏天的生機勃勃,但是凋零的冬天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機,萬物儲蓄足夠的力量,等春回大地,便破土而出。人生也如此,我們也會經歷如冬天般灰暗的時候,但不管處于何種境地,只要不斷提升自我,終會迎來屬于自己的春天。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我看到那些歲月如何奔馳,挨過了冬季,便迎來了春天?!倍斓搅?,春天也不遠了。
凜冽的寒冬不正意為生活中的苦難嗎?只要人在往前走,艱難困苦就是源源不斷的,但并不會是持久的。正如寒冬過后的春風,大雨過后的彩虹,烏云過后的藍天白云,陽光會再一次普照大地。
季節有冬天,人們心中有冬天,生活也有冬天。如今陜北人家都住起了裝有地暖的樓房,奔波于一年四季的忙碌,但依然保留了歡天喜地的春節景象。過去的冬日記憶開始變得遙遠了,就讓這些文字來做一些記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