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縷陽光翻過了山梁,山谷躲進了陰影中。
十三看著河對岸,似乎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里。而我沉默著卻不想回去,似乎總覺得十三講的回憶像是一個還不應該有結尾的故事。
我所有聽到的故事里都有溫暖的結局,而十三的故事里沒有溫暖。
就在我們的沉默與回憶中,一聲清脆的鳴叫劃破了山谷,是鷓鴣的叫聲。在消失了這么久后想不到它們又回來了,我抬起頭看著叫聲傳來的方向,在海軍茅屋前一棵很高的樹上,鷓鴣蹲在最高的樹尖上,翻越了山梁的夕陽照在它的身上,在夕陽的光里形成了一個黑影。
我不知道它們是去過冬了,還是躲著王家兩兄弟的獵殺,可我又覺得它們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飛來一樣,它們跋山涉水不遠萬里。
從它的叫聲里我聽出了似乎是來自沙漠里的流水聲,又似乎是仙人掌從巖石中開出花來的聲音。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世間有候鳥這種說法,只是偶然間會發現有一些鳥在某些時間里消失了,又等著某個清晨或者是傍晚,它們又出現了。這些鳥都有一個特點它們總是飛得很高,跨越著山海。
最明顯的是一種灰色的鳥,我們故鄉老一輩人就稱它們為大灰鳥,那時候的我很是喜歡這種鳥,在所有的鳥中除了鷹我想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大灰鳥了,原因是它們膽小怕人,往往見人遠遠的就飛走了,盡管如此它們那光滑又與別的鳥很不一樣的飛行技巧還是深深讓我著迷,許多次聽到它們的叫聲我就會尋著叫聲望去,無奈很多時候它們都會蹲在很高的樹上。
也有時我從十三那里回茅屋的時候,它們似乎會追著我從山梁上起飛,然后落到山谷里,在跟著我飛到我們茅屋前那棵很高的攀枝花樹上,再等著我進了茅屋后,它們啾啾啾啾啾啾鳴叫著飛向了另一邊的山梁,再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一直留意著關于它們的消息,直到后來某次去了一個公園,不經意看到它們的照片,才知道它們原來叫絲光椋鳥,這是一種在那個山谷里與我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鳥。
夜幕降臨,可鷓鴣還在繼續鳴叫著,我從十三那里起身準備回茅屋去。
“啊良,你害怕不?”十三看著我問道。
“不怕?!蔽覔u搖頭。
于是我在夜幕里向著茅屋走去,需要跨過兩條溝翻幾座山梁,只是都很小。路邊的草叢里有鵪鶉或者是別的什么鳥在地里找著昆蟲,窸窸窣窣地扒著落葉。我不敢發出很大的腳步聲,輕快急匆匆地走著,有時會不小心碰到路邊的映山紅,它們很輕易地就掉了下來,掉到那條只有我們幾家人會經過的小路中間,鮮紅地落到了塵土里。
也在那晚,在我跨過第二條溝的時候,在一叢映山紅林里,我看到了麂子。在一棵苦蓮子果樹下,它低著頭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苦蓮子果我已經無法得知它的真正名字了,那是一種很高的樹長著密集而細小的葉子,葉子有些像鳳凰花樹的葉,不同的是它開的卻是白色的花,還有結一種和桂圓差不多大的果,而麂子很喜歡到地里撿這種果吃。那天我遇到的時候麂子就在撿著這種果子吃,可能因為那段時間里山谷很安靜,又或者是那個傍晚我因為害怕而走得太輕巧,所以沒有驚擾到剛剛出來覓食的麂子。
我屏住呼吸,躲在一棵映山紅樹底下打量著它,它有時會扭頭驅趕著繞在它周圍的一些昆蟲,苦蓮子果掉落的樹枝和葉子遮住了掉下來的果子,麂子尋找得很投入。就在我看得忘乎所以的時候,那只在山梁上鳴叫著的鷓鴣噼里啪啦地飛來了,它向著我呆著的溝里飛過來,不偏不倚落到了麂子覓食的苦蓮子果旁邊的一叢樹林里,聽到樹林里一下子飛來的聲響,麂子猛地抬起頭來,它很警惕地打理著四周。
動物與動物之間應該是存在著某種未知的聯系或者是感應,只要我們善于觀察就不難發現,當一個溝或者是山谷里,只要那里先來了一種動物,不管是畫眉或者是別的什么鳥,只要它開始在那里歡呼或者是發出一些聲響,很快那里就會招來更多的動物,就連很少落地的一些候鳥甚至也會跟著歡樂起來,它們圍在一片不大的叢林或者是某棵樹上,吵鬧著。
那晚也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那只鷓鴣感應到了溝里的麂子,等鷓鴣飛來之后,那棵苦蓮子果樹上很快就爬來了一只松鼠,然后地面上就跳來了一群畫眉,接著樹枝上落下來一群繡眼鳥,然后是一些我說不出來名字的鳥,它們在麂子的周圍歡呼,也在地里覓食,這些動物聚焦到一起后,似乎膽兒就更大了,它們上躥下跳或者撲棱著翅膀做出各種玩耍狀,特別是繡眼鳥會盯著一片葉子很久地懸停著飛舞,也有時兩種不同的鳥會相互打起來,在樹葉間相互撕啄從對方身上啄下許多的羽毛來,發出似乎很疼的驚叫聲。
它們看著很放松,可只要稍作留意就會發現,其實它們往往留著其中一種鳥在放哨。在我的觀察或者說是無意間的發現里,不同的時候放哨的鳥也不一樣,有時是繡眼鳥,有時呢是相思鳥,有時可能是勞伯鳥……哨鳥發現危險的時候會發出很尖銳的叫聲,有時它們似乎不確定危險性,等確定存在危險后就很快飛遠了,落到安全距離的樹上旋轉著身體,更尖銳地叫了起來。
那天發現我的是一只白臉畫眉,它全身黃色就兩邊臉上有兩條白色的羽毛,它從溝邊直徑飛到我跟前的一棵樹枝上,煽動翅膀伸長脖子打量著我,看著它出其不意直徑飛到跟前,我也嚇了一跳,看到我的動作,它確定了危險,轉身飛回了溝里一棵草叢底下,可緊結著它就開始驚叫了起來,它一叫它的同伴就同時從地里飛起向著溝的深處飛去,接著鷓鴣也跳進了更深處……麂子先是抬起頭向我看了一眼,嘴里喊著一個剛剛撿起來的果子,如同松鼠在樹上轉過身子的瞬間,猛一個掉頭也竄進了溝底。
所有的一切幾乎在一瞬間炸起,也在一瞬間歸于平靜。只有那只松鼠還有那群膽兒大的繡眼鳥還在樹上,松鼠不斷翹著尾巴,繡眼鳥不停地發出驚叫,可就是不飛走。不過同樣的是,就它們同時咋呼起來的叫聲也嚇到了我,我不再遲疑拔腿就跑,向著茅屋里跑去。
聽著溝里嘰嘰喳喳的驚叫聲,十三可能擔心我會害怕,在另一邊的山谷里大聲的唱起了山歌。
他的山歌我有時會覺得,很像那只麂子眼睛里的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