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入春后的黃土地,久未落雨。放眼天地,四處都及了灰。且看那吐了嫩芽的柳、開了一半的花以及漫山拱出了綠的樹,全都裹著層退不盡的沙,在有風、有云卻獨獨掉不下雨來的天空底下輕輕地晃、慢慢地搖。輕風拂過,浮在綠葉葉上的黃就會飛走一些,然而,不及被掩在底下的鵝黃或者翠綠或者在草叢間星星似的眨著眼的粉紫本白橘子紅露出腦袋,那些飛走的沙就又在下一陣風吹來的時候如數而返。如此,這個春天,那一切的綠、一切的紅、一切能夠為生命喝彩的盎然景致,也早已失了意義。
太陽從春毒到了夏,刺眼的光終于用那伸長的手臂拿走了麥苗的命,又奪去麥穗的果,及至最后,唯剩土屋里一個個空了的肚子和見了底的糧缸,他也要夠著腦袋探進窗來,得意地笑上一笑。
人敗給了自然,是一重悲戚;人若是活在了另一些人或者另一個民族的壓迫之下,是另一重悲戚。然而,如若敗給了自然的人又同時遭了另一些人的壓迫,這悲戚該有幾重呢?
一
被日軍占為據點以后,這個原本祥和的村落就異常的安靜。像樣些的勞力都走了,要么隨著部隊上了前線,要么被日軍捉去做了免費勞工,更有甚者,則是被帶到日本人的實驗室,在種種毒氣或者滴著血的手術刀下喪了命。然而,單單這些還并不能讓敵人高興,抓完了人,他們還要抓牛、抓羊、抓糧食,抓一切可以讓他們快樂的東西,以至于那茅草窩里下不出蛋的老母雞,也必須要在他們日本人的刺刀下被一下下挑斷了筋,再割破了膛。這么一來,村里的活物就越來越少了,能夠與那一個個的老弱病殘作伴的,便只剩了夏日的蟬和冬天的鳥,且都齊刷刷地躲在一棵棵的老樹懷里發著抖。
夏收過后,雨依然沒來,玉米種不進去,收了麥茬的莊稼地便在毒日頭下一天天地荒著。這天中午,虎子光著腳丫躺在地頭上,嘴里嚼著根草,一邊給兩歲的豬妞兒當肉墊,一邊看著娘在地里東鏟鏟西挖挖地瞎著急。他的年齡還不足以讓他弄懂什么是戰爭,也不能夠明白什么是侵略,但他知道,自從日本人進了村,他就再不敢背著豬妞兒滿村嗷嗷亂跑,也不敢跑去幾里外的河溝里撒丫子摸泥鰍。孩子不能做孩子該做的事兒,虎子悶悶不樂,卻一眼看見四小兒慌里慌張地朝他跑來,同樣光著的腳丫子上裹著層厚厚的土。
“虎子,你爹叫日本人抓走了!”四小兒大喊。
“嘁,說啥胡話?”虎子吐了口嚼爛的草,小臉一扭,又說,“我爹那跛腳的半拉瘸子,日本人抓他干啥?有啥用?”
“你才糊涂嘞,我家不下蛋的老母雞都被日本人抓走了,何況你爹這么個大活人!”四小兒骨碌著眼珠,不住地瞪他。
一聽這話,虎子當回了事兒,抱著豬妞兒從土堆上爬起來,問他:“你咋知道是日本人?”
“我給你學學,”就見四小兒一叉腰,挺了挺沒肉的胸脯,又拱了拱脖子,兩顆兔牙般的大門牙往外一呲,壞笑著說,“帶你們,去我們的日本,我們繁華美麗的大日本,去我們日本的,享福的,享福。”
學完話,四小兒緊接著問他:“你說,這不是小日本是誰?還‘去我們日本的’……”
四小兒的話沒說完,就見虎子娘連走帶跑地從地里奔過來:“四小兒,四小兒,快閉嘴。”她四下里望了望,又小聲囑咐他:“讓日本人聽到,招禍事。嬸子聽著你說的話了,聽著了,回吧四小兒,嬸子聽著了。”
四小兒走了,虎子娘立在原地,沒哭沒嚎也沒鬧,只是嘴里仍念叨著“聽著了,聽著了”。虎子在一旁焦急地看,不知娘是在跟誰說話,也不知該跟娘說些什么,他就那么紅著眼睛抱著豬妞兒。忽然,虎子娘好像明白了什么事兒似的,眼神里射出兩道可畏的光,接著便對虎子一揮手,咬著一口小碎牙:“走,虎子,抱好豬妞兒,回家。”
一直以來,虎子娘都覺得虎子爹那條跛著的腿是個護身符。征兵的征不到他,日本人抓壯丁也抓不去他,可就在忽然之間,這護身符碎了,她被日本人判了刑,判她成了年紀輕輕的活寡婦,成了這個窮家的主心骨。她想軟弱、想退縮、想趴在這黃土地上嚎哭個痛快,可是她不能,在孩子面前不能,在日本人面前更不能。
娘倆總做著相同的夢,夢見醒來之后就看見虎子爹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敲煙鍋,可這夢到頭來仍是個夢。及至深秋,家里的糧缸徹底空了,山上能吃的野果也都敗了,豬妞兒還沒把話說明白,卻能一聲聲清晰地叫著:“娘,我餓,哥,我餓。”
這天,豬妞兒又餓得嚎哭,虎子娘翻遍了犄角旮旯也沒能找出一粒糧食,一根能嚼巴幾下的草也沒找見,沒法子,一把撩起身上那塊遮羞的爛布片,把乳頭塞進豬妞兒的嘴里含著:“娘的小豬妞兒,你使著大勁兒吸,看能不能把娘的奶水吸回來,就不餓了,不餓了。”這邊又叫來虎子,問他:“還能從誰家借半個窩頭不能?”
“哪兒還能借著?家家都餓著呢。”虎子答她。
虎子娘做了難,身為人母,卻不能讓從自己肚里鉆出的孩子好好活下去,這許是一個母親最大的羞愧與無助。她垂下頭,很久沒說話。
見娘難過,炕上趴著的虎子一下站起來,仰著頭,提著聲兒:“我不餓,娘,娘,我不餓。”
話說多了容易餓,娘倆兒便都不再吭聲。一會兒,虎子忽地跑到豬妞兒跟前,捏了捏她腮幫的肉,說了句:“妞兒,等著,哥給你找吃的去。”不及娘問他話,就一溜煙躥出了院子。
日本人來之前,劉地主家是村里的大戶,但日本人一進村,便殺了劉地主和他的兩個兒子,辱了幾個年輕女眷,又搶了全部的錢財牲口,那幾間亮堂的青磚房子也成了他們在村里的據點。
這會兒,虎子藏在一棵老樹后面悄悄觀察劉家院里的動靜。他看到那根從劉地主易主到日本人手里的煙囪正冒著一股股的白煙,而門口和院里都沒有日本兵把守,便壯了壯膽子,像個偷油的老鼠那般,一路溜著墻根,鉆進院子。廚房里,一個伙夫模樣的日本兵正把一個個剛蒸好的白面饃饃從蒸籠拾到案上的籮筐,虎子迎著白面饃饃的香味朝那日本兵的腰間看去,沒有武器,又扭頭觀察了一圈院里的動靜,也沒見其他人。他便進了廚房,橫著心走到日本伙夫跟前。他怕,怕日本人一個刺刀挑了他,但他還是頂著這份怕指了指筐里冒著熱氣的饃,仰著蔫兒豆芽似的腦袋看著那日本兵。
看到虎子,日本兵顯然愣了神,眨巴著眼盯著面前這個第一個主動闖到日軍據點來的中國人,而且還是個瘦得沒了形兒的孩子。他看著虎子現出了骨頭輪廓的小臉,看著他膽怯又勇敢的眼睛,又看著那摞著補丁爛成條條的布片兒衣裳和兩個生了凍瘡的小腳丫,他張著大嘴,一下下點著頭,之后,就用一種似乎含有些許震驚與人類同情的語氣若有所思地“哦”了兩聲,然后就是嘰里呱啦一陣比劃,但虎子一個字都沒明白。
“你,”日本兵指著他,“呃,呃呃。”他又比劃起來,捏著衣角,往上一兜,成個口袋狀。虎子小心地照做了,那日本兵又“呃,呃呃呃”地豎起大拇指:“對的。”
十來個熱饃饃一股腦倒在虎子兜起的口袋上,虎子愣愣地看著,心里卻沒有感激。他只想到,這些從日本人手里遞過的饃饃,本應在他的家里、在四小兒的家里、在劉地主的家里,在村子里每個人的家里,然而現在,這一切卻成了日本人的,他們成了被日本人掌控的奴隸。他恨日本人,更恨自己,可是,他賭不起豬妞兒和娘的命。這時,又一個日本兵進來。
“你的,”他朝虎子勾了勾手,“過來。”
虎子看他腰上掛著槍,沒動。
“過來的,”那日本人又叫了他一次,從兜里摸出一把裹著花紙的糖,有些輕蔑又有些高傲,得意地擺著手,“糖,日本的,日本的,中國?中國沒有的,沒有的。”說完,像只開了屏的孔雀,驕傲地昂著頭。
兜著從日本人手中接過的饃和糖果,虎子從劉家宅院里跑出來。明明日頭不高,可虎子卻覺得陽光壓得他抬不起頭,便果然成了那偷油的鼠,弓著身子溜著墻根,極快地跑。不想,四小兒從后面追了上來。
“虎子你個叛徒!你咋能要日本人的東西?你這是喝你爹的血、喝劉地主的血、喝全村人的血!”四小兒吐了口唾沫,“呸!你還是中國人不是?”
虎子悶著頭不說話,也不看他,仍然極快地走。可是,經四小兒這么一嚎呼,全村便都知道了這事。
起初,都很氣憤。
“虎子,日本人這飯帶血呢,你咋能咽下去?”
“虎子,你好好聞聞,那白饃饃里頭有你爹的味兒沒有?”
過了幾天,憤怒變成了對生命的渴求與試探。
“虎子,日本人不打要飯的呢?”
“虎子,你要饃那日本人就給饃呢?是不是咱誰去要都能給呢?”
中國人的骨氣在餓著的肚子跟前犯了猶豫。盡管虎子從不答他們的問題、也不解他們的疑惑,可是,沒過幾日,便有膽大些的人走起了虎子的路子,再后來,劉家宅院門口就時常出現行乞的中國人,等著從霸占了自己家園的敵人手中接過一個個淌著淚珠的白饃饃。
如果說日本伙夫給虎子的那幾個白面饃饃僅僅是一個普通日本人對中國人的同情、還帶著生而為人應有的那么一點兒人情味兒,那么,當被饑餓逼到死亡邊緣的整個村里的人都向日軍乞討時,這施舍就變了味兒。那施舍不包含絲毫的同情,也沒有丁點兒人類應有的溫存,那僅僅是丑陋侵略目的的遮掩與拉攏無知民眾的手段。物質是一種手段,一種為了搶奪更多物質、服務于政治目的的手段。在日軍“共同繁榮”的旗號下,大批就要餓死的難民恰好滿足了他們的這一需求——一切都是丑陋的遮掩。
的確,那白面饃饃里是有血的,虎子爹的血、劉地主的血、全村壯丁的血、被欺辱的女人的血!然而,在“活下去”面前,孰輕?孰重?
靠著日本兵的施舍,村里人活了下來,唯有四小兒,嚼著根被霜打了的枯草,在村頭的土坡上餓死了。
二
在日本國旗下過了個中國年,一些老人便張著那少了許多顆牙的嘴問了話:“以后還過不過年啦?跟群日本鬼子擱一個村過春節,這算個怎么回事?”
過了年,春天便早早回來了。山上、河溝、田間、地頭,該綠的都綠了,該紅的也都紅了,唯獨那一張張幾近亡國奴的臉,仍被留在了冬天。
這天晚上,虎子沿著離河溝不遠的一排柳樹隨意地走,迎面碰上一個醉了酒的日本兵。
“你,小孩,”日本兵吼他,“女人,帶我去找女人。”
虎子一驚,正想跑,但眼珠骨碌兩下,轉念間就迎了上去:“嗨!太君,女人,我帶太君找女人。”
日本兵樂了,一豎大拇指:“你的,這個。”
虎子猛一立正,也豎起了大拇指:“你的,也是這個。”
村里的夜晚少有光亮,日本人并不熟悉這些鄉間小路,直到虎子把他帶到了河邊,那日本兵才吐著酒氣問:“河?女人,哪里?”
“女人,看,女人。”虎子往河里一指。
日本兵狐疑著臉,踉踉蹌蹌地走過去。瞅見那泛著微微波瀾的河面,又吹了陣春天晚上清透的涼風,一下醒了。抖了個機靈,轉身便要甩給虎子一巴掌,哪知,身子沒轉過一半,虎子就拿腦袋頂著那人的后腰狠著命地往前推,日本兵腳下一滑,噗通一下,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水花濺起一片。虎子拍了拍手,嘴角一橫,冷冷地看著他做著無謂的撲騰,又冷冷地看著他被河水一點點淹過了腦袋、徹底死透了,才摸了摸有些生疼的頭,輕輕哼了聲鼻子。
醉了酒的日本兵死在了虎子手里,這個春天的夜,虎子剛滿十三歲。
河面恢復至平靜,那夜沒有月光,殺了日本兵的虎子,在這片黑寂中第一次感悟到生命的意義。他想到了爹,想到了四小兒,想到了劉地主和許許多多慘死在日本刺刀下的人,想到他們,他那顆顫抖了許久的心也終于有了歸宿。
然而,平靜下來的虎子卻忽然害了怕,日本兵死在了村里,日軍會善罷甘休?他的娘、他的豬妞兒、他的小伙伴和四面鄉鄰,可能全都因此而喪了命。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在他的周身蔓延,許久,他猛地站起來,在一旁尋摸了根和他差不多高的長樹枝,把兩個手掌在那樹皮上來回地磨,直到變成兩個滲著血珠的粉紅桃子,才轉身到了河邊草地,拿鞋底出溜了幾道滑痕。最后,他又凝重著腦門從頭到尾思量了一遍,沒找出破綻,便抿著小嘴朝日軍在劉家的據點跑去。
到了地方,虎子喘著粗氣,吊著嗓門兒大喊:“太……太君,不好了,不好了!”
喊罷,便盯著屋里觀察動靜。這時,一個腰上掛著槍、手里拿著軍刀的日本軍官出來,走路明顯帶著火氣,見著虎子,張嘴就罵:“八嘎呀路!”
然而,這副兇惡模樣并沒讓虎子害了怕,他動了了下腦筋,轉眼就嚇破了膽似的,捂著腦袋往后躲:“太……太君,我是來報信的,報信的。”
日本人不懂,虎子又說:“喝酒的太君,喝酒的,掉河里了,河里的,沖走。”虎子一邊說一邊比劃,要么揮著倆手學鴨子游泳,要么就拿著手刀咔嚓抹了下脖子,兩眼再翻起個魚肚白。
“喝酒?誰的喝酒?”日本人往前送了下軍刀,問他。
虎子哆嗦了一下,接著,就見那兩條麻桿兒腿打開又并齊,前挺著胸后翹著臀,耍猴似的敬了個軍禮,又仰著腦袋做個了喝酒的動作,指著門外說:“當兵的太君,喝酒,掉河里。”
這次,日本人明白了他的話,沒言語,卻把那指著虎子的軍刀又往前送了一下,這下,刀尖便抵住了他的下巴,一點點往上抬,虎子不得不順勢往后仰,嘴里嘟噥著:“饒命,太……太君。”
忽然,刀尖從下巴挪到了兩個腮幫,巴掌寬的刀片貼著他的左腮翻了個身,又貼右邊也翻了個身。虎子有些怕了,小心地看了下那日本人的眼睛,仿佛在看兩把銳利的刀鋸,而過不了多久,其中一把就會割斷豬妞兒的脖子,另一把會割斷娘的脈搏。又過不了多久,整個村里的人都會被日本人的槍彈射穿。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不敢想下去,打了個寒戰,顫顫巍巍地哼唧著。然而,這個時候,卻聽眼前的日本人說了句:“帶路!”
于是,到了河邊,來到醉酒的日本兵落水的地方,虎子指著那片剛剛死了人的水域,說:“這里,這里。”
精明的日本人斷不會輕信虎子。日本軍官冷眼看了看他,轉身對身后的士兵小聲交待些什么,那士兵便回了軍營,而軍官自己則留在了現場,瞇縫著一雙蠶蛹般的眼睛,專注地考量。
看看河面,踩踩草叢,最后,他踢了踢虎子故意找來的那根樹枝,又夠著頭比了比草地上那幾道連成杠的腳印,問了句:“樹?”
“樹,樹,救太君的,上來。”
“太君哪里去?”
“太君拉不住,太君拉不住。”虎子連連擺著手。
“太君說什么?”
“女人,太君要女人,太君說河里有女人。”虎子提高了聲音。
日本人的軍刀抵著地面,沉思了一會兒,又指著虎子:“手,你的,手。”
眼看著日本人一步步進了自己的圈兒,虎子竊喜,卻故意裝了下糊涂,手背朝上,伸到那人跟前。待那日本人吼了聲:“心,手心!”才戰戰兢兢地翻過手心,又伸過去。這會兒,一雙滲了血沫兒的手掌心仍然像兩個平放著的血紅饅頭,中間還頂著一道被毛刺劃破的口子。日本軍官看看虎子的手,又看看他的眼睛,最后再看看草地上那幾道滑痕和踩斷碾碎了的草。他終歸沒能相信一個剛滿十三歲蔫兒豆芽似的瘦小孩子能把殺人不眨眼的日本士兵推進水里給活活淹死,這么反復看了幾次,他對虎子的猜疑少了大半。
這個時候,軍官派回去的士兵跑回來,趴他耳朵邊一陣嘰里呱啦,呱啦一陣點一下腦袋,再呱啦一陣,再點一下腦袋。日本兵證實了確有那么個士兵曾經揚言要去喝酒找女人,一切便都和虎子的話對上了號。
“八嘎呀路!”,一聲;“八嘎呀路!”,又一聲。不待一伙人反應過來,吼叫的日本軍官收起了軍刀,轉身面向虎子,豎起大拇指:“你的,救人,這個!”
虎子一愣,但他很快明白過來,自己并沒暴露,那么,村里的老老少少也都能繼續這么賴賴地活下去。他有些興奮,臉上卻依然保持著一個忠誠的漢奸應有的態度,先是朝那日本軍官一個九十度大鞠躬,然后便用了最大的聲響喊了句:“嗨!”
“朋友,你,是我們的朋友。”日本人說。
朋友?虎子覺得這詞兒有意思,他所謂的“朋友”侵犯了自己的家、抓走了半拉瘸子的爹,也正是這樣的“朋友”餓死了他的小伙伴四小兒、殺死了劉地主家的男丁、強暴了許多個孩子的娘和許多個爹娘的閨女。他苦笑,如若侵犯領土主權、離散他人家庭、摧殘鮮活生命都能夠打著“朋友”這面旗幟,世間還有什么罪惡是不可以被掩蓋的呢?但是,他并不能把這份憤慨流露出來。現在,他仍然是個忠誠的“小漢奸”,活像一只被扯掉了殼兒的蝸牛,蠕動著磨破了皮的軟體向面前的敵人連連哈著腰:“朋友,我和你,是朋友。”
此時的夜未到三更,離天亮尚早,可是,虎子卻明明看到一片血紅的朝霞劃破了夜的黑暗,在那樣一片紅霞里,他看到了爹與四小兒、看到了許多個離散的家在黎明重逢;在那樣一片紅霞里,他聽到了嚎哭與槍炮,也親歷過血泊與眼淚。在由鮮血染紅的霞光中,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在用自己的生命守護著這個偉大的文明古國。透過那血染的霞光,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正迎著黎明的光,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