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訴說的故事

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色彩】。



我和祁簡心是大學同學。我比她大兩歲,準確地說是一歲半,我是年底出生的,復讀了一年,考上了省城的這所211學校,跟她做了同學。她是省城人,不比我這個小鎮做題的。在我眼里,她就一直是女神一般的存在。我只敢遠望而不敢近碰。唯一一次近距離觸碰是在我們的畢業晚會上。畢業后的四次接觸和間斷的溝通中,讓我知道了她其實也一直對我存在相當程度的好感。可在我們捅破這層窗戶紙,且等足了十七年,終于守到云開之時,卻無法再前行半步。

1

畢業晚會是在最后一學期開學后兩個月左右舉行的,具體時間記不起來了,大概是三四月份吧。那時天氣乍暖還寒,白天可以T恤、Polo衫、短袖襯衣,晚上就得加個外套。地點就在我們學院的101。101是大家對它的俗稱,它是我們學院這棟樓最大的房間,梯形扇面、前仰后俯,容納我們系三個專業的畢業生綽綽有余。平時在講臺后面拉一道隔離墻做黑板當課室,舞會、晚會、其他活動時把隔離墻移開當舞臺。外請學者的演講,學術交流,熱門的選修課,通常會在這里。雖是本科,可有些教授的選修課倒像在一個學期內完成了本碩博連讀:開課時滿滿一課室學生,不久就剩下三分之一,結束時就留一兩人。看來名氣和才華不是總能匹配。不過政治思想課肯定在這里上,講課的往往是學院領導,同學們捧場是必須的,不交作業、不考試、簽到就有學分的說法是不負責任的。

晚會的時間一早就通知了下去。那一天,在外面實習的,找工作的,開小差溜號的,還有留在學校苦逼寫論文查資料給導師送禮的,都歇下腳步或放下手中的活,畢竟,這將會是同學四年來最后一次聚會,對于某些同學來說,也可能是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不由得顯出些悲壯的之情。我也放了其中一家單位的鴿子,早早就在101第一排霸占了位置。我知道,身為文娛委員的祁簡心肯定會有精彩的節目,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近距離瞻仰女神的機會!最終,我的勇氣戰勝了羞澀。

前面的節目已經毫無記憶了。祁簡心的節目前的兩個節目還略有印象,這是因為我只把注意力放在祁簡心和她的節目次序上。她表演的節目之前的第二個是相聲,兩個男同學表演的相聲。相聲的名字、內容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但兩個同學在臺上窘態倒是一呼而出,躍然于眼前:一胖一瘦,就像孫越和高筱貝;我敢肯定他們身上黑色的西裝和領結是借來的或租來的,胖的衣服太緊,緊得讓觀眾都有些喘不過氣來,瘦的衣服太松,松得讓幾個同學忍不住想去把邊上的風扇關掉;不過也有可能他們就是要這種喜劇效果,演第一,說其次。畢竟,我們學經濟的,只背那些翻譯過來的西方教條就已經吃力不已了,哪還有多余的心思去搞笑?那些譯者也是,把本來就干巴枯燥的概念定律翻譯得愈加晦澀難懂,朗讀個幾十遍還搞不清楚句子的邏輯,好像不這樣就顯示不出他們的高深似的。我心里暗自咒罵:在這縫里也要刷存在感?我們跟運動學院的足球系同學、文學院的歷史系同學相比,幽默感瞬間被完滅,至于厚顏無恥更不能跟新聞系和醫學院相比,它們是把這個素質當入學門檻。不過,我們學經濟的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我的文學種子就是在此時播下的。這是后話了。總之,臺上兩位表演相聲的同學除了汗水就剩尷尬。臺下關系戶偶爾發出不協調的笑聲更讓他們顯得突兀,從而引發哄堂大笑,終于達到相聲表演的戲劇效果——確實是演的,不是說的。觀眾們得分其一半的功勞。就像報幕的同學說的“演相聲”而不是“說相聲”,可見晚會的編導是下了功夫審查的。這倒是淵源流傳、一脈相承的優良傳統。

接下來是吉他彈唱樸樹的《那些花兒》,然后才到祁簡心的表演。這個節目我熟悉,表演者就是我同宿舍的伍恩文。這首歌正好契合了我們分別的落寞和傷感,也隱含了對未來的彷徨和期許,所以,大家的目光都在燈亮后聚集在光罩里伍恩文身上,空洞而憂傷,頭頸帶著身軀不由自主地微微搖晃,沉浸在不舍且無奈的歌聲里: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我們就這樣 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想她

……

歌聲中,有些戀人緊緊地握住彼此的手,目光里那種一同赴死的決心在他們經歷了柴米油鹽后的臭臉相向和彼此出軌的惡言砍伐時就知道有多可笑了!更有不要臉的竟開始抱在一起,眼淚如涓涓流水般涌出......這個情況我不想多說,我想說的是表演者伍恩文。這個狗東西竟然為了臺上這三分鐘,弄得我們兩個月沒睡好覺。最初他是想唱韓紅的《天路》,好一展他那可以把狂吠的瘋狗嚇住的歌喉,后來因為他那把廉價吉他總是無法彈奏出高音(弦鈕打滑,只能削個木楔子打進去以防止松弛),而改成了《那些花兒》。他早晚不間歇地練唱,那股痛苦的勁和悲哀的情就像死了爹、娘癌癥晚期一樣,從關了門的宿舍飄溢到整棟宿舍樓,以致其他宿舍的同學也向我們投訴。我們有什么辦法?伍恩文就是一根筋的人。最后,我們宿舍另外三人一致同意包伍恩文早餐到畢業離校,他才同意去操場喂蚊子。幸好,離畢業也就個把月,不然我們都得一起吃土了。

再次贊揚節目的編導是負責任的。在祁簡心節目前安排伍恩文的彈唱確實起到既是高潮又是鋪墊的作用。聽聽報幕的同學怎么說?下面由祁簡心同學為我們帶來獨舞:梁祝片段化蝶。前頭情緒醞釀得足以鉆入墳墓了,這會出來正是時候。我們學校沒有音樂系,所以,背景音樂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只能由功放播出。這有什么關系,我甚至都不在乎舞蹈,何況音樂;我只在乎人,沒有什么藝術比得過祁簡心這個杰作。此刻,就是貝多芬來了,我也會對他無視。

由于沒有遮幕,節目過渡時都會先滅一下燈,然后再亮。凄婉的小提琴聲在黑暗中由隱約到清晰,燈光再亮時,祁簡心已在光束之中。她穿著件藍白漸漸過渡的長袖紗裙。長腿蜷縮在紗裙里。她匍匐在地上,低垂著頭,身軀在激烈抖動和微微搖擺中隨著音樂聲冉冉升起……我似乎也失神般地隨著她升起而屁股緩緩離開座椅,好一會兒才感覺到自己的突兀,不得已坐下。祁簡心豎直身軀后,雙手依然緩慢地、堅定地往上捅,讓人感覺到有一股絲毫不容質疑的信念。她似乎把無限的天空當有形的墳墓,直至捅穿方會休止。我的心懸著,默默地給她鼓勁:捅穿它!捅穿它!這時,凄婉的音樂倏而一轉,片刻激昂后變得悠揚綿長。她的頭驀地往右一擺,同時左袖猛地一甩,長袖就像一條奔涌的河流在空中飄蕩,繼而,她又甩出右袖。她在藍白相間的天際河流中掙扎,隨著音樂聲逐漸急促,她掙扎得越激烈……而此時,燈光已經全開,一片亮堂。我卻緊緊地扎住自己的心,生怕一不留神就飛了出去。音樂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急促。她兩個連續的一字馬劈叉往一邊飛去,似乎撞到了什么,又急匆匆地兩個一字劈叉飛回來。四個難度極高且美艷的空中劈叉后,全場一片死寂,除了越來越尖銳的琴聲。她在尖銳的琴聲中傾斜并打起轉來,越旋越快,旋轉的雙手看上去就像一頂藍白相間的傘;傘在緩緩移動……忽然,旋轉停了!隨著一聲銳耳的“嘭”響傳開,她的髖部側撞在地板上。所有人都隨著她的墜落在驚嘆,都目不轉睛,屏住呼吸地期盼祁簡心接下來的動作。而我也在“嘭”聲中顫抖,我的心完全不受控制地飛了去,心里虛空得無法自己。再看祁簡心時,只見她在地上激烈地抽搐,除此并無其他動作......不對,怎么和尖銳跳脫的琴聲不協調?啊!她摔倒了?腦海里瞬間跳出她摔倒前的一個不協調的“唰”聲,“唰”聲再次在耳邊響起。也許后排的觀眾聽不見,我卻能清楚地聽到,若不是音樂聲和“嘭”聲,可能會更加清晰。我收斂神情,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紗裙裂開了,白色的底褲漏了出來,還有她臉上的淚水!我腦袋里轟地炸響了,我滿臉滾燙,蹭地一聲站了起來,躍步上臺,邊跑邊卸下自己的西裝,來到她身側。在眾目睽睽下,我把西裝蓋在她的臀腿上,抱起她,往舞臺側邊的門走去。剛抱起她時,她還在猛烈地掙扎,幾乎掉在地上。我使勁把她抱住。當她目光和我觸碰時才放棄了掙扎,她的淚水像缺了堤河水涌出來,然后軟下硬挺的脖子,靠在我肩膀上。在一片嘩然聲中我們出了101,我用腳踢開旁邊小課室的門。門聲把里面正在妝扮的同學們嚇了一跳,都圍了上來,連忙問怎么回事?這時,祁簡心似乎也回過神來了。她用手開始在推拒著我。她梨花帶雨地看著我,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痛苦、傷心、羞澀,還有些許的惱怒。我既痛心憐惜又忐忑不安,剛才沖動的熱血已經完全冷卻。

“看你摔倒,就忍不住來抱你……”

“你討厭死了!人家剛想好怎么救場……都讓你給毀了。”

我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2

“對不起!十年前,我把你精彩的節目給毀了。”

這是十年后同學聚會時,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畢業后,我兜轉了幾個地方,最終還是回到這個城市。而她,畢業后,就按家里規劃好的在機關里坐班,一坐就十年。按世俗的觀點,家里有旗的、有礦的,為孩子們安排好安穩富足的生活,舔犢之情無可厚非,自然是好的。不像我們這些從小鎮出來的,回去沒地,出來沒位,日日夜夜都在賽道里狂奔,時時刻刻都有可能面臨賽道更替和冷不丁冒出來的過不去的坎;找一句時髦的話,叫一不小心就階層滑落。可就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來說,安穩和動蕩所獲得體驗的差別是巨大的。至于那些為了家族延續,文化傳承把人當工具之流不在討論之列,我只是懷疑這類人有叵測之心而已。不信?去看看那個吹噓家族延續的人,他家三代以上的祖墳還有沒有人祭奠?去看看那些宣揚文化傳承的人,哪個兜里不是揣著賣課賣書的小九九?就像曲阜孔家,如果不是“孔子”這塊招牌亂世能保命、盛世能換飯,你以為它能延續八十多代?古人云:熙熙攘攘皆為利往。誠不欺我。人心啊,真是一言難盡,總是得隴望蜀。如同我羨慕祁簡心,祁簡心羨慕我一樣。也印證了錢鐘書先生說的“圍墻” ,隔著墻,總覺得那邊風景更好。就像這次聚會只來了一半多一點的人,來與不來的同學心思也是清楚明了的。除了有組織任務和確實有突發情況的個別人以外,無非就這么幾種類。男的沒來是因為自尊心特強,認為自己“混得不怎樣”,不愿自己找難受;女的主要是因為容顏衰退而不愿意破壞自認在同學們心中的“姣好”形象,尤其是成為媽媽的那些同學,成為媽媽對于女人來說是最大的幸福體驗,也是容顏突變的悲傷的開始。容顏衰退和活力消減預示著生命在流失,任誰也無法阻擋。這是個人最大的悲哀,亦是人類最大的幸運。而來的人第一類是所謂的成功人士,來炫耀的——炫耀是種動物性,目的是獲得承認;第二類是事業遇到瓶頸,來找關系的——同學關系是眾多關系里最值得信任的一種,也是我們文明得以延續的力量之一;第三類是有未了心愿,來圓夢的——這是人性,人類的幻想能力確實無窮無盡。我不算成功人士,事業也無所謂瓶頸,自然是屬于第三類——準確地說是跟祁簡心道個遲了十年的歉。你不信嗎?

“你還提?為這事,我恨了你十年。”

雖然祁簡心說這句話時有點裝腔,我還是認為她是信的;后來也印證了我的這個感覺。被人恨也能心花怒放,身輕如燕,我恐怕要算頭一個了。導致我跟許多十年沒見的同學和老師們應酬起來都顯得馬虎和虛偽——這也是必然的,十年都沒聯系,又能真誠到哪里去嘛?而祁簡心對于我來說卻不一樣。剛畢業那會,實習、找工作、顛沛流離,因忙碌而錯過;接下來,工作不穩定,事業沒發展,因自卑而駐足;再后來,結婚生娃,柴米油鹽茶,因自量而熄滅。直至接到聚會組織者的通知,才點燃內心深處那個沉寂的角落,深埋其下的念想如雨后的春筍,破土而出,迅速成長,頃刻間就把心海填得滿滿的……我無法自已,一天一天地減著聚會的日數。好吧!我也不虛偽了,我就是為了見祁簡心而來的。

同學聚會首選地點自然是學校了。而流程無論多么有創意也避不開這么幾個環節:師生座談(酒前),拍照,聚餐,晚會(酒后)。一路下來,我都感覺到有個眼睛在我后背盯著我,那種麻癢的感覺既難受又舒服,就如同祁簡心走在我前頭時,雖然隔著一堆人,我依然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她,并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聲音能透過那些虛假和夸張的嘈雜無誤地傳進我的耳中。我們的目光會偶爾碰撞,又迅速彈開,就像小偷偷東西給人發現了的感覺。這種感覺幾乎讓我們上癮,我們找盡一切可能的機會,品味這種“偷”的感覺。正如一切會上癮的東西那樣,都有耐藥性的,劑量得一次比一次更多才有效果。于是,在晚餐中,一次眼光觸碰持續了十幾秒后,我們似乎達成了一個默契,結果就是在晚餐后去組織者在預定的卡拉OK場的途中脫離了人群。

終于可以單獨相處了!我既緊張又興奮,腦袋里無盡的雜念讓我們幾乎不知如何開始說話。尷尬了好一會,我才結巴地說:“要不我們逛逛校園?”她“嗯”了一聲低下頭,依然和從前一樣美好,她落一個身位跟在我后面。我帶著她往我們學院那棟樓走去。由于是假期,學校沒了平日的擁擠和匆忙,影影綽綽的人聲和婆娑斑駁的樹影,偶爾從身邊越過的單車留下一串清脆的鈴聲......組成一幅安詳的畫面,很快也把我們納入畫中,讓我們感到平和與舒適。我們漸漸有了些話,找出記憶里的美好和趣事。我們來到學院這棟樓,走進101,打開門邊的燈光開關,里面已是煥然一新:講臺、桌椅、墻壁、燈光、地板,包括很多叫不出名的電子設備,全都是新的,整齊和厚重,從而讓人產生肅穆感,似乎連走路也不敢太隨便了。我心里有些酸澀,懷念以前那種斑駁陳舊、空曠雜亂,自由奔躥的感覺。我看了看祁簡心,她也似乎有些憂傷,也沒有為嶄新和華麗的設施感到高興。

“說不出為什么,我還是喜歡以前那樣。” 她說。

“我也是。”

我們再次相對無言。傷感了片刻,她似乎想到什么,她說:“你那時怎么敢上臺抱我?那樣的眾目睽睽。”

“色膽敢包天。” 經歷了十年的風刮雨刷,我也變得有些厚顏無恥了,“我暗戀了你四年,再不抱就沒機會了。”

“你討厭!”

她撲哧一笑,又羞又惱,美極了。我就是個不會聊天的人,一句話就把天聊死了。我們又沉默了,(她應該)心如小鹿地、(我肯定)狂牛亂撞地離開了101。

走出學院,沒幾步就到了我以前住的那棟宿舍,這是一棟四層的舊樓,外墻裸露著紅褐色的磚頭,由于年代久遠,顏色愈加深沉。據說這是我們學校最早的樓房。我們住那會,宿舍的門是一推兩邊開、門上還帶搖頭窗的木與玻璃的組合,門的寬度就占了宿舍寬度的一半,房間兩邊中間各有一張雙架床,架床兩側個各配一張書臺,同樣木框加透明玻璃的窗有四扇在另一側,兩兩以“Z”字結構卡緊,其中兩扇有鑄鐵插銷,落銷鎖窗。我們沒進去,只是在旁邊矚目,外墻依舊,就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重新裝過?腦海里映出陽光透過貼著舊報紙的窗玻璃,雙眼迷離的畫面……黯然了一會,我跟祁簡心講起我們以前的趣事。

我們那時住在二樓,整層樓都是我們班的同學。窗外就是醫學院附屬的護士學校,她們還有早操的習慣。每天早上,我們都把窗推開,品著護士學妹們的身材送著難啃的饅頭和包子,有時連粥或牛奶都省了。夸張的是幾個宿舍的同學竟然擠在一個或兩個宿舍,坐在窗框上,雙腿飄在窗外,后排同學的面包饅頭屑、飯渣、口水噴得前排的同學滿頭都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護士學妹的身上投射著自己的惡趣味。有的說那個妹妹腰很細,有的說那個妹妹胸很大,有的說那個妹妹的屁股很翹好生養,有的說那個妹妹大象腿省馬桶……

伍恩文說:“我敢保證那個大象妹妹畢業三年就會死于非命。”

我問:“為什么?”

他說:“你想啊,生病的人,尤其那些得重病的,那心情得糟糕到什么程度?每天還有一頭大象在身邊晃悠,那不得趕緊掐死她!”

我說:“那可不一定。我敢保證,大象妹妹三年之內升護士長。”

伍恩文問:“為什么?”

我說:“你想啊,那些女患者,無論病得多重,每天只要看到大象妹妹在晃悠,她們就會覺得人間真好!”

大家你一句我一言,語不驚人死不休,引起哄笑就更來勁。終于有一次惹急了其中一個妹妹,那妹妹抓了一把沙子兇狠地朝我們撒來……對,就是那個大象妹妹。這次,我們終于吃土了。不對,是吃沙。

祁簡心邊笑邊說:“你們男生都這么可惡嗎?”

我說:“這不叫可惡,是荷爾蒙過剩的惡搞。”

她忍俊不禁:“哪有像你們這樣明目張膽的?”

我說:“這是群眾的力量,一個人就不敢了。勒龐的政治著作《烏合之眾》沒看過?”

她說:“我可不關心政治。”

“政治卻很關心你。” 我說,“這還不止政治,還有生物學。男性播種求量,以最大限度延續基因,所以好色;而女性受孕求質,以最大程度受保護,所以慕強。”

她呸了我一口:“歪理一套套的。”

“這不是歪理,是嚴肅的科學。” 我有點尷尬,但表達欲卻異常高漲,“男的好色無需解釋。女的慕強也是基因里帶的,先前的強是指力量和勇敢,后來力量慢慢變為權力、金錢、智慧,還好勇敢依舊是女性向往的標準,不然基因進化就受限了......你想想,你對怎樣的男生有好感?”

祁簡心的臉好像有點紅,又沉默了。看到前頭的宿舍樓就是以前她們女生的宿舍,她借機加快了腳步。我在后面追了上來。

“說說你們女生的八卦,我很感興趣。” 我在找話說。

她一聽,原來泛著光澤的臉龐像是暗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她才說:“我其實跟班里的女同學并不是很親密。我自小給家里安排著練琴、跳舞,然后就是讀書,朋友也不多,可以說幾乎沒有朋友,不懂得怎么跟別人相處。有時,我很想參與同學們的八卦,可我一湊過去,同學們都閉了嘴。弄得大家都挺尷尬的,慢慢地就躲著她們走,各行其是。”

她說完,一臉落寞。我怔了一下,靠了過去,用胳膊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說:“你太優秀了,優秀的人都比較孤獨。你想啊,誰愿意跟一個像鏡子一樣,無時無刻都在襯托自己缺點的人親近?”

她癟了癟嘴,笑得有點心酸。

她想了想,說:“不過,還真有那么一回八卦。記得是畢業那一年,媽媽生病需要我照顧,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回宿舍,媽媽病好了我回到宿舍,看到床上堆滿了雜物。我一下就火冒三丈,把床上的物件摔得滿地都是……從此,就再也沒有跟宿舍其他三人私下說過話。” 她緩了一會,似乎在有點困惑,接著才說:“也是奇了怪,原來她們三個是明槍暗箭廝殺得不可開交的,那事后,她們好像都和好了。”

我笑著說:“她們找到外敵了,就像日本入侵,國共合作一樣。”

她無奈地笑了。

我們快步走過她原來的宿舍樓,看到前面的明湖餐廳。我說,這里的故事我一定要跟你講。那時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偶爾會來這里喝茶(廣東的喝茶是指吃茶點,點心自取,結賬時數桌上的碟子),我們肯定要選靠湖邊的位置。

我問她:“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她反問,“難道不是為了安靜、風景好?”

“當然不是。”

“我們是為了把碟子沉到湖里去,好少出錢。可是,有一次沉碟子沉得太過癮了,你一個我一個地沉,結賬時碟子太少了。怎么都說不過去吧,四個大男人吃了一早上才吃兩個點心?”

“那怎么辦?”祁簡心擔心地問。

“還能怎么辦?”我一臉囧色,仿佛回到當年的作案現場,“只能把隔壁桌買過單的碟子偷過來湊數唄。”

她噓了一口氣,緊張的神情松了下來,然后捂著嘴笑著說:“你們太壞了。”

“其實也不僅僅為了省那點錢,” 我說,“主要是那種破壞規矩,觸碰禁忌的快感在作祟。”

“那倒也是。”

我給了她一片綠箭口香糖,自己也嚼了一片。她接了過去,剝掉糖紙,把糖片塞進嘴里,嚼了起來。我盯著她的嘴唇,我臉上有點燙,她臉上有點紅。她把糖紙折成條狀,又要了我手上的糖紙,找了個垃圾桶扔了。我們沿著湖邊慢慢走,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不時因為路面狹窄或有人經過需要避讓觸碰彼此的胳膊。最初只是不經意的,而后來,我們似乎在故意制造這種機會。我知道她也跟我一樣。我們的話越來越少,還有幾次文不對題。有幾對學弟學妹或在湖邊石凳上擁在一起,或在樹底下抱在一塊,那種忘乎所以,只爭朝夕的情景讓氣氛更加難堪。祁簡心低下了頭,不說話了;我左盼右顧,既尷尬又興奮。終于看到一張空著的石條凳。

我說:“要不,坐會?”

她“嗯”了一聲先坐下,我貼著她也坐下。她似乎顫了一下,但沒有退縮。我挺著腦袋,直愣愣地注視著她,呼吸越來越重。她的頭還是低垂著的,身子輕輕地抖動,好一會兒,她緩緩抬起頭,瞥了我一下,然后羞澀地閉上眼睛。我看著她微微抖動的嘴唇……我低下頭要去親吻她。

“你快停手。前面有人!”

身后樹叢傳來一個壓抑的女聲。不知道是我們壞了他們的好事還是他們壞了我們的好事?我無奈地坐直身子,放下已經抬起來的雙手,心里一陣的懊惱。祁簡心睜開眼睛,嚶嚀一笑。唉!氣氛全沒了。我白了她一眼。她笑得更盛了。她站了起來,拿出一張紙巾,裹著嘴里吐出來的口香糖,然后對我說:

“給我,我拿去扔掉。”

“什么?”

“口香糖啊。”

“我,我,我吞進肚子里了。”

祁簡心又跌坐回石凳,笑抽了。

3

那晚,我們逛遍了整個校園,把十四年積攢下來的話掏了個空。然而,再也沒有找到先前那種氣氛,雖然我們的思想已經無數次越軌,甚至深入到極細微處,但身體始終沒有跨過雷池半步。而且,我們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彼此家庭相關的話題,若不是她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倒真像回到了十年前那種朦朧沖動、相互吸引、幻想未來的美好日子。

她說:“那時為什么沒追我?”

我說:“有賊心沒賊膽。”

她遽然一笑,笑聲中帶著微微的嘆息,雖然她在使勁掩飾,但還是被我察覺到了。至此,又點燃了我心中那顆曾以為已經熄滅了的火種。并開始燃燒起來,越燒越旺。

同學聚會后,我們開始有了聯系,但始終沒有見面。我想她也知道了我有了個女兒的家庭的事實,正如我知道她受到家庭的熏陶,秉著在官場里無欲無求就是最大的福氣,在科員的位置上一坐十年,儼然成了無所畏懼的中流砥柱;她并不像她那有了一官半職的老公,在站隊的風險和燒冷灶的彷徨中煎熬,煙酒空伐其身,心氣旺得時時不能自已。然而,她在砥柱之后的寂寥會不經意地撩動她的心弦,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中徒添了一絲懊惱和不甘。

我非常想見她,抱她,親吻她,甚至時常在夢中跟她做愛。夢里那種酣暢淋漓的美好似乎深入骨髓,以致我數次在寂寞之時,喊著她的名字,想象著她那曼妙的身體在想入非非……我無比向往跟她整日膩在一起、融為一體的生活。也許這就是人們口中“神仙般的日子”吧!正因為她在我思想里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我才不敢輕舉妄動,只在節假日時向她問個好,或發個玫瑰的圖片,或說個笑話,以保持這根看似輕飄飄實則沉重無比的維系之線。我表面披著一副好丈夫好爸爸的平靜,內里卻給相思和情欲灼燒得熱血沸騰。然而,我依然覺得如果只是輕率地去突破眼下的平衡,滿足自己一時的情欲,那將會是一場災難。這是一種極其幼稚和不負責任的行為。但是,只要輕輕觸碰能夠鏈接她的物事,那種對她的思念和渴望就撲面而來,猶如在平靜的水面扔下一顆石子,漣漪迅速擴滿整個江面,頃刻間形成巨浪,把我鯨吞!初時,只是與她相似的身影或相像的名字,繼而同學、學校、舞蹈這些字眼,到后來甚至只要跟愛情、男女、肉欲……一切有關的象征和隱喻都能瞬間將我點燃,把我推至熊熊烈火中灸烤!于是,我日日困在自己凝造的撕裂的鴻溝之中,幾欲瘋狂!

終于在一年后,我逮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我向她發出了邀請,邀請她陪我招待我那從法國來的兩位客人艾倫和瑪格麗特。我知道她會欣然同意并鄭重其事,就如我知道她是個嘴上不說,心里卻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布爾喬亞”一樣。為此,我還精心準備禮物,以方便她正式登場。

艾倫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大胡子,灰白頭發,有點小肚子。其實,我并不大分得清白種男人的年齡,大概的判斷是只要腰背還是直的,有了胡子就四五十,刮了胡子就二三十;彎腰駝背就六十以上。艾倫腰背挺直,胡子濃密,有了灰白色的頭發,我就當他五十。我原以為瑪格麗特也有四十多歲,因為她穿著干練、談吐得體、氣度沉穩,她的皮膚就像穿著大了一號的衣服給人一種松垮垮的感覺,導致臉上、脖子上的折皺相當明顯,毛孔粗大,體毛旺盛……當她后來自己說只有二十八歲時,我們都有些詫異。怪不得都說白種女人不能近看。我們公司是他們公司的橄欖油在國內的總代理,這兩天我帶著他們考察了產品在各大商超和專門店的上架情況,介紹了在京東和天貓的銷售情況,并談妥了后續的供貨計劃,明天就送他們回國了。今晚宴請算是歡送宴吧。因為我內心盤算著跟祁簡心見面的這個機會,就辭退了臨時聘請的法語翻譯。我覺得我的外語能應付,畢竟重要的事情已經談完,剩下的只是禮節而已。況且,我的外語水平比艾倫和瑪格麗特的外語水平高,我指的是我說法語比他們說中文厲害,再有我們可以用英語交流,在這上面我也不比他們差,而祁簡心的英語水平更在我之上。

肯定要喝酒的,所以就沒開車,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先來到祁簡心住的那棟樓接她。很快,她就出來了。一襲無袖的白色垂感長裙從鎖骨一直蓋到腳面,只露出黑色的一字鞋帶和閃著光亮的趾甲,身上無一絲多余贅肉,她盤著頭發,拿著黑色手包,一邊夾著耳墜一邊匆匆向我走來。太美了!維納斯缺了手臂,而我的祁簡心卻完美無瑕......我暈乎乎地看著她走近,連手指上的香煙燃盡都沒覺察。

“看夠了嗎?”她滿臉通紅地呵斥我。

“哎呀!” 我慌忙甩掉燙到手指的煙蒂,搖著頭說,“不夠……永遠都不會夠!”

車上,我把兩個禮物——綠色紙袋裝著的白茶和淺褐色牛皮紙包著的圍巾給了她,讓她一會給艾倫和瑪格麗特。她接過去后,憋著嘴問我:

“我的呢?”

“沒給你準備哦。”

她“哼”了一聲把頭扭了過去,臉朝車窗外。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后,眼睛瞄了回來,一把就從我手上搶過跟給瑪格麗特一樣包裝的紙包,她把紙包放在腿上,問也不問就解開了白色十字裝飾帶。紙包散開,一方疊成四層的灰白色圍巾在紙上顫顫微微,圍巾上的繡物仿佛隨時會跳出來似的。她迫不及待地展開圍巾:淺灰色的背景,灰白色的雪層覆蓋著江面、江岸、江邊的柳樹、還有寂靜江面上的孤舟、孤舟上寂寞的垂釣者,留下深灰色和灰色的斷續線條,白色的雪片悠悠地飄落,眼看就要把孤舟和孤舟上垂釣者得以存在的僅有的黑線掩埋……祁簡心帶著驚訝的目光注視完整片圍巾,不放過任何角落,許久才翹起嘴角,嘟噥了一聲:“算你有心。”她把圍巾捋成條狀繞在脖子上,說:“就是意境冷了些。”然后又覺得有點不妥,再次展開圍巾,一折后披在肩膀上,認真地在胸前掛了個看似隨意的松垮垮的結,她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嗯,就這樣。”又竟自端詳了好一會,似乎才記起了什么。她轉過臉來對我說:

“謝了。”

“不用謝,給準備瑪格麗特禮物時,讓長沙的朋友做的湘繡,順便也幫你準備了這個'獨釣寒江雪'。”

“哦!原來我是順便的啊?”

“說錯了。是為你準備禮物時,順便幫瑪格麗特準備的。”

“鬼才信你!”

我臉朝前看,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任她拍打我的肩膀。

在酒店大堂見到艾倫和瑪格麗特時,他們驚嘆于祁簡心的美麗,瑪格麗特還用些不準確的英文單詞表達對祁簡心美貌和氣質的羨慕,并對我表示的祝賀,說我“so lucky to marry Jane”。Jane是祁簡心的英文名。顯然她是把祁簡心當做了我的妻子。我紅了紅臉也就卻之不恭,不做解釋了。我紅臉不是因為錯誤的尷尬而是因為得逞的興奮。雖然祁簡心以為是我尷尬,還看瞟了我一眼,仿佛在說“怎么樣?沒給你丟人吧。” 我只好訕訕地閉了嘴,看著兩個女人在英文字典里搜刮贊揚彼此的形容詞并加上最高形式然后貼在對方身上。當祁簡心拿出禮物贈送給瑪格麗特時,他們再次為米勒畫作《拾穗者》中三個拾穗的農婦彎腰駝背躍然于紗上的雙面湘繡的逼真效果所震撼,從艾倫長時間瞪大的眼睛和瑪格麗特掩著嘴巴不斷呼叫“oh! my god”就能得知一二。瑪格麗特波不及待地把披肩貼在身上比劃著,而后她又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她和艾倫交頭接耳商量了一會,要我們稍待片刻,然后兩人匆匆趕回房間,又匆匆趕回來,把四瓶一組的CD香水送給祁簡心,還說禮物太隨意了,并為此表示歉意,說下次再來中國一定為她精心準備一份禮物。祁簡心說CD是她最喜歡的牌子,一直都夢想著擁有一組它的香水,今天終于得償所愿,特別感謝瑪格麗特讓她實現了這個愿望。祁簡心聲情并茂、手腳齊動、繪聲繪色的訴說,勉強讓瑪格麗特的歉意有所釋懷……唉!女人天生就是演員,東西方都一樣。

東西方的男人也差不多。艾倫是個自由主義者,我倆有不少共同話題,兩天來就扯了不少;我們樂此不彼。此前閑聊中聽到瑪格麗特抱怨巴黎的中餐不地道,因此,我選了一家有百年歷史的粵菜館。我要了瓶52°的水井坊也是因為法國多是果酒,讓他們試試糧食酒;在我還擔心瑪格麗特是否接受時,艾倫已經瞥了瞥瑪格麗特,又對我笑著說"no problem",說瑪格麗特的酒量比他的還要好。我知道祁簡心喝不慣白酒,正想著給她叫個什么的時候,她卻說不用費事了,就喝水井坊,還對著瑪格麗特說"dring with you",然后勾肩搭背。淑女風范都不顧了。

正好,我們兩兩開聊,氣氛很好。菜單是早先安排好的,安排菜單時,我還問了他們是否有忌口。他們說沒有,入鄉隨俗。于是,我安排了不貴卻很經典的老菜式:蕓豆鳳爪燉湯,烤乳豬,蟹黃豆腐,燒鵝,清蒸桂魚,蘆蒿啫肚尖,木瓜燉雪蛤。

然而,當燉湯“蕓豆鳳爪”一上來就把瑪格麗特嚇住。她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下匙。祁簡心給她做了個示范,她才用餐刀(給他們兩人桌上都備了刀和叉)把雞爪切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放進嘴里,試著咬了起來,然后“嗯嗯”聲加快了速度,嘴里嘟囔著“delicious”。看得我們三個煥然一笑。艾倫說,在法國人們是不吃雞爪的,都扔掉,又贊揚我們,說中國人真了不起,能夠把這樣的廢棄物做成如此美味的佳肴。我借著酒勁糾正了艾倫的說法。

“艾倫,”我說,“你這句話的層次有問題。” 我用的是“deeper level”,然后,我就卡住了,我原本想說“有頭發誰愿當癩痢”,但一時找不到英文單詞和合適的句式表達,看著艾倫和瑪格麗特昂首挺胸看著我,一副欣然受教的樣子,我就歉然一笑,說:“簡心,你來,你給他們翻譯‘有頭發誰愿當癩痢’”。祁簡心掩嘴笑了起來,笑得艾倫和瑪格麗特滿臉莫名其妙。祁簡心想了想才說:“Who would be a leprous head with hair?(誰有頭發愿意成為麻風病人的頭?)”,然后看著他們兩人還是一頭霧水,還有些驚悚,她就趕緊補充說:“That means you don't want to be inferior if you have something better.(意思是說當有了更好的就不想要更差的) ” 看到艾倫和瑪格麗特頻頻點頭,她才松了一口氣,錘了了我一下,說:

“以后這些土話,你自己翻。”

我咧著嘴說:“我不是翻不來才叫你嘛。”

她說:“我不管,要不你別講土話。看把他們嚇得?”

我說:“土話才有意思。”

她說:“那你自己說。”

她看到艾倫和瑪格麗特像土撥鼠一樣轉著頭看我們,才不好意思閉上了嘴,等著我說下去。對哦,我還沒說完呢。我接著說:

“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這個民族苦難深重,幾乎每一百年就會死掉五分之一的人。請注意,女士們和先生們,我說的不是死于戰爭或瘟疫的天災,也不是自然死亡,而是餓死的!這就是我們的飲食文化為什么如此淵源流傳,精美獨特的原因。這是因為我們自古以來就不夠吃的,沒有吃的。就像一只雞,除了雞屎和雞毛,其他部位全都可以吃,雖然不好吃,但勝在它可以救命啊!我們當然更愿意只吃雞肉,但是我們不夠啊,我們沒有啊,我們只能變著法把其他不好吃不能吃的部位弄得能吃好吃。你們看看桌上的菜式,豬皮、鵝皮、豬腸……哪一樣不是在歐洲當成廢棄物的?艾倫,我不怪你,你是法國人,你不知道我們的歷史,情有可原。但我們有多少中國人自己把這種飲食文化當做我們的驕傲、奉為我們的國粹?難道他們不明白這每一片皮、每一根爪、每一味菜后面都是我們祖先用尸骨和魂魄堆積出來的嗎?這也值得去推崇和宣揚?”

我的語調有點哽咽,聲音有些悲愴,祁簡心眼眶也紅紅的……艾倫和瑪格麗特有點不知所措。氣氛一下怪異到了極點。我看情緒有點過了,于是說:“我有些失態了。艾倫,瑪格麗特,不好意思。”

瑪格麗特是真的不好意思,訕訕地把嘴里的那塊乳豬吐了出來,仿佛她剛才就在嚼著中國人民的血肉似的。

祁簡心拍打了我一下,然后對瑪格麗特說:“你別聽他的,他的歪理總是一套套的。我們吃!別聽他……” 無論祁簡心怎么勸,艾倫和瑪格麗特吃起來已經沒了先前那般享受了。

送完艾倫和瑪格麗特,我原想跟她到江邊散散步,說不定能制造出類似同學聚會那晚的氛圍。誰知,到了江邊一下車,冷風一吹,她就嘔吐了。我連忙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包在她身上,扶著她坐回車里,送她回家。


4

接待法國人那晚,祁簡心坐回車租車后就昏昏欲睡,而意識里又似乎在抗拒。估計是喝不慣白酒,在應酬法國人時強撐著,而后神情得到放松,又被嘔吐刺激,就這樣徹底給被擊垮了。等到了她家樓下,她已經口出囈語,玉山傾倒……沒辦法,我只好在她手機上找出她老公的號碼,撥過去。旋即,她老公下樓來,攙扶著她回家。從她老公那極盡禮節的客套話中,我還是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敵意。

然而,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就像頻死病人在心臟監控儀上的最后一跳,彈起后落下,就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此期間,由于宏觀經濟面的迅速惡化,刺骨的寒風一陣一陣地吹襲而來。我被迫做出應對,先結束直營店,解散了直營店的運營團隊,退租商鋪;又停止了商超的供貨,辭掉渠道經理和促銷人員;僅留下線上兩個平臺的旗艦店。即使這樣,依然無法提高利潤率,最后,我連線上運營團隊也砍掉一大半,只留下僅能支撐基礎運作的人員,公司從最多時三十多人縮減至包括我在內的五個人。我不得不接過所有的文案策劃和內容制作,才勉強得以維持生存。

得益于大學時經濟學理論的晦澀和教條,教授們散養式的授課,我在那時儲蓄的文學素養終于派上用場了。受意大利作家翁貝托·埃科關于德國人“狐臭非常典型,那股讓人惡心的汗臭味,證明了一個德國人的尿液里所含的氮有百分之二十,而其他種族則只有百分之十五”“除了幾幅畫著令人作嘔的丑陋面孔的油畫和能把人煩死的詩歌以外,就從沒有創造出任何有意思的東西;他們的音樂就更別提了,且不說瓦格納的喧囂和哀喪使人變愚鈍了,巴赫的作品完全沒有和諧的樂音,貝多芬的交響樂簡直就是粗鄙不堪的狂歡”“德語從不確切地說出應該說的東西,以致沒有一個德國人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并錯把這種不確定當成深奧;閱讀的時候要瞪著眼睛急切地尋找動詞,因為那些動詞從來不在自己應在的位置上......”的表述的啟發,我僅用半個小時就找到創作思路,并發現我們這個民族的最大特點——吹牛皮。畢竟吹牛皮是成本低廉而且對這個民族成員最有效的辦法,誰能舍之不用?

自從那位自詡為“十全老人”的胡族酋長愛新覺羅·弘歷統治這個民族時耗盡國庫最后一個銅板,迫使他的兒子在繼位后急匆匆砍掉他心愛臣子的腦袋,奪其家財為官員發工資和后宮買胭脂,并為四十年后英國人僅用四千人就敲開泱泱“天朝大國”的門戶、砸碎了這個民族的精英自嗨了兩千年的幻覺埋下伏筆;從此走上了一百多年的卑微、屈辱、壓抑、憤怒和痛苦之路。精英們痛定思痛,終于在煎熬與彷徨中找到唯一僅剩、且立竿見影的資源——三千年的文化;讓文化變現的唯一方式就是吹牛皮。這個民族也因為儒家一千多年的禁錮和洗腦,為吹牛皮提供了源源不絕的內生動力。男人欲驅除自卑而揚眉、女人欲打破附庸而自立,都顯得急不可耐和歇斯底里,從而一發不可收拾。各個族群和地區也在吹牛皮上發揮出各自的特色,就像北京人和東北人,他們的吹牛皮多少帶著自娛娛人的特點,不管別人如何,自己先嗨了再說,不同的是北京人吹牛是瞎掰而東北人吹牛為了換錢;山陜人呢,可能是貧窮得太久了,使其失去了想象力和膽量,山西人除了一缸瓶酸不拉幾、一壇喝了頭痛欲裂的液體就沒其他可說了,擱著漢胡雜交而使基因優化的大同美女硬是不用;如同陜西人除了墳頭和塔尖以外就找不到其他東西一樣,即使六朝古都已經片瓦不剩,也可以發揮想象去虛構,讓墳頭下的驚悚與王朝中的曲折以故事形式重見天日;對于虛構故事的爭奪,河南人尤為小氣,竟因為抵制一部只提西安而不提洛陽的戲而鬧得沸沸揚揚;只能說,在吹牛皮方面他們都應該向西南人學習,四川人一瓶泔水潷了渣能賣個幾千塊,與之相比的云南人也不遑多讓,樹底下的爛葉搓個餅敢喊價上萬元,即使如此也不如貴州人,竟然在村前池塘邊搭個棚辦起了世界杯!湘楚精英的靈氣早已黯然失色,除了吹噓那搬不動的九衢碼頭和翻炒死了百多年的剃頭佬以外就再無作為;然而,廣東人的自私、客家人的虛偽、潮汕人的自虐、福建人的猥瑣、江浙人狹隘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那就是因為他們的語言晦澀難懂融不進群體后產生的自卑,這種自卑疊加上面兩種自卑,終于迸發出巨大的能量,以致有后來者居上的苗頭。所以不得不感慨,上帝是公平的,當它關上一堵門時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他們都憑借自卑而積蓄的力量創造了“奇跡”:廣東人僅用二十年就躍居經濟總量第一;而客家人顛沛流離上千年形成的對官員舔拜的執念,居然可以做到在介紹一個大學校長時加上括號里的正部級,使得這個可憐的族群徹底喪失凝聚力;潮汕人由于不會說話終于開發出讓人無話不說的軟件;江浙人發揚其祖輩深厚的沉淀,將牛皮吹到極致,把個人、企業、政府一網打盡,以致抱在一起生死與共;福建人也不再甘心于生產假貨、隆胸、割雙眼皮的小打小鬧,開始利用短視頻和點外賣硬生生從潮汕人和江浙人身上撕下一塊肉,儼然有替而代之的勢頭……我用我的奇思妙想引來了不少的流量,然而這些流量對自己賣貨一點屁用都沒有,只是為平臺留存時長增添貢獻;以致我有時都想去搞脫口秀賣貨了,幸虧沒去,不然也隨時會被封號,就如我知道不自信的人才在乎意別人說什么。最后,我只能廢物利用,時不時截個一句半句發給祁簡心,逗她一笑,以調節我差不多要放棄而又心有不甘的糾結;她也只是偶爾發個掩嘴笑臉應付我……難道她不知道我的這些奇思妙想花費了多少心力嗎?唉!我也只能這樣不咸不淡地維系著這可憐的小心思。直到有一個晚上,收到她發過來的信息,又勾起我那即將沉寂的思念。

“你等著我!我要離婚!!”

接到這個信息時,我正在辦公桌前憋第二天的推文。四周一片寧靜,只有空調吹風的“嘶嘶”聲和偶爾響起的電腦機箱排氣扇的“吱吱”聲,桌上插滿煙蒂的煙灰缸就像清明的墳頭,白煙冉冉升起,層聚在天花板上久久不散......“嘀嗒”的信息聲猶如洪亮的敲門聲撞得我一個激靈。我拿起手機,幾個感嘆號如同鑿子一樣接續向我戳來,瞬間便擊穿我凝結的思維。我一時間竟有點不知所措,只感覺到臉龐發燙,看到手腳在顫抖,聽到心臟砰砰直跳的聲音。手機也差點掉到桌子上。幾秒鐘過后,我壓抑著低吼了一聲“耶”。我終于等到了,以往曾經無數次雕琢和修飾過的畫面再次從各個黑暗和陰霾的角落里涌了上來,變得更加光鮮耀眼......嗯,你離吧。我等著你!我急忙打開對話框,想著說點什么話支持和鼓勵她,讓她覺得我站在她身邊,跟她在一起......可就在我尋找支持她的理由、組織語言的時候,腦袋慢慢醒過來了。

我看了一下時間:22:46,不應該是睡覺的時間嗎?難道她跟她老公吵架了?是的,肯定是!不然不會這么晚還發這么一個信息給我。一股熱流沖上腦門!她現在怎么樣了?她老公欺負她了嗎?動手打她了嗎?應該不會,畢竟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說不定的,家暴又不看學歷!她在哭嗎?她有沒有受傷……我心里一下亂成麻,揪成一團,又亢奮又壓抑!我眼睛在找視頻鍵,手指在發顫,不行,語音就可以了,我要跟她通話,我要知道她是不是安全!找到語音鍵了,可在我即將按下去時,又猶豫了。如果她老公在她身邊,那豈不是火上澆油?也許原來只是吵架會因為我的這個通話變成挨打?不行不行……我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我恨不得馬上飛到她身邊去!可到她身邊,我又能怎樣?幫她跟她老公吵?吵什么?說我跟她是清白的,什么也沒發生?說這個女人是我的,你不準罵她?或者跟她老公干架,然后她再來勸架……或是邊上看熱鬧,磕著瓜子?想到這里,我竟忍不住笑了!

關心則亂啊!我坐回椅子里,點了一根煙,讓自己平靜下來,讓自己冷靜下來,捋一捋事情的原委。她會發這么一句話加上這么多感嘆號,就證明她的情緒很激動——這點是可以肯定了。那是什么原因讓她這么激動?跟老公吵架或打架?有可能;或者,她只是受到什么外在因素的刺激導致她要迫切想離開她的老公,而第一時間想到要跟我在一起?想到這里,我有點高興。那什么外在因素呢?也許是看個劇或看本書受到畫面或文字的刺激?也有可能;又或是她沒跟她老公吵架,只是長期以來看不慣他老公的做法或者厭惡積累到一定程度,因為一點我不知道的刺激物或事,讓她無法再忍耐,迫不及待想離開他跟我在一起?也有可能;又或者只是心血來潮,只是撩撥一下我?這不大可能,她不是這樣的人……我足足抽了半包煙,依然沒有準確的判斷,但有一點是想清楚了,那就是她應該沒事,至少人是沒事的,所以她才能給我發這個信息,然而,她的情緒是有問題的——不穩定,不然也不會給我發這樣一個信息!

那我該怎么辦?這個問題,我又耗掉半包煙。最后的決定是什么也不干,連信息也不回。不能回。我不能成為她離婚的外因,不然這個種子會永遠種在她和我的心里,會在我們以后的日子里時不時地開枝散葉,甚至開花結果。她的離婚只能是她跟她的老公過不下去這個唯一的理由。

然而,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我在辦公室一直呆到午夜兩點多,似乎在等她再發信息給我,但又怕她再發信息給我。而最終也沒等到她的信息,以致我離開的時有些安慰,也些失落。

這個信息來得有些無厘頭,消失得也莫名其妙。我是指三天后我仍舊給她發“奇思妙想”,她依舊給我回掩嘴笑臉,誰也沒有提這個事,就仿佛它就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但是,它卻像一個好了的傷疤,只要摸上去就能喚起曾經的痛感。這個痛感在我的生活里發揮了作用。這么說有點不準確,準確地說它影響了我的心理傾向。

我跟我的妻子結合有些偶然,我們最初是網友,聊得很歡,見面后感覺也還可以,加上沒管住下半身,于是就倉促結婚;婚后有了女兒,就這么達到一個階段性穩定。以前,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有無限的可能,可以容納很多人和事,這些人事都能各安其位,一切都將按照我的想法在進行。然而,在最近一年來,由于環境變幻莫測,自己慢慢有了種無力感,就像生意一樣,再也無法承受粗獷式經營,在家庭瑣事上的口角日益頻繁,導致我和妻子溝通上的愈發不順暢。這只是外因。內因是彼此的很多生活習性和觀念上的差異,也積累到了一個臨界點。在我承諾了承擔女兒生活與教育費用后,我和妻子簽訂了離婚協議,我只身搬出這個家。

跨出家門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唯一的安慰是經過心靈整頓后留出的空間可以虛位以待,名正言順地等她了。

然而,半年過去了,那只掛著的靴子始終沒有落地。我有幾次在“奇思妙想”里添加了隱晦的暗示,可能是因為過于隱晦,她也只當我的文采更加斐然而點贊罷了,沒有進一步的回應。若再進一步提示或明示就違背了我的初衷:我不能成為她離婚的原因。因此,我再次陷入自己編織的欲望和道德的煎熬之中,苦苦掙扎,默默承受……道德的藩籬經受欲望的沖擊的次數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頻密,以致我好幾次幾乎崩潰,我在心中狂喊:我就要告訴你,質問你,我已經離婚了,你呢?然而,我心中的倫理堅持一次又一次湮滅我的沖動。直至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辦公室柜子里剩下的一瓶拉菲——是艾倫上次送的。這瓶酒瞬間點燃我對她的思念,這種思念就像久涉沙漠的人渴望水、長駐雪地的人渴望火、飄浮在汪洋大海的人渴望船只一樣,已經變成一種無理智的原始欲望。欲望之火熊熊燃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打電話給她,但在接通電話那一刻,我還是恢復了一點理智,我借著“瑪格麗特送她的禮物”約她見一面。

我們約在一個叫"Bistecca"的意大利餐館見面。她說喝好的紅酒必須配牛排。必死特卡?我心里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是死也不給個痛快話的意思吧?我郁悶地按照她的指示來到餐廳。餐廳的燈光比一般的西餐定明亮些,但不至于耀眼——這就是有沉淀的餐廳了。需要你看清楚的地方,比如餐臺、碗碟、刀具、菜品,隔離柵的飾品,墻上的畫……你都能看清楚;而不希望你看清楚的地方,比如天花、走道、轉角、臺下,服務員站立區,酒水、果點及工作操作區域……一餐飯后,你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我讓服務員幫我找個安靜的桌子。她帶我來到一個靠墻的卡座。有點壓抑。我沒多想就坐在松軟的紅色沙發上,把酒交給服務員去醒。我在等祁簡心的到來,心里琢磨著怎么有分寸地探究她的情況、心態和醞釀著怎么跟她開口。然而,我多慮了!沒多久,她火急火燎地來了,看到我后就越過引領她的服務員,竟自在我對面的沙發“跌”坐下去,就像伽利略在比薩斜塔扔下的鐵球。我一臉迷惑地看著她。她還穿著工作服,只是去掉了上衣,露出里面的白色襯衫。(看不出她的職業)她頭發亂糟糟地搭在脖頸上,一臉的急躁和煩惱……我還沒開口,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我要告這家醫院。每年那么多的體檢費劃到他們賬上,竟然出了這么大的紕漏。我懷疑他們根本就沒有認真做檢查,只是做個樣,就像趕鴨子一樣上了架就完事了……”

我讓服務員給她一杯水。她喝了一口,繼續說。

“這么大的問題,沒理由是查不出來的。每一年都做檢查,都是沒事,都顯示很健康。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地里竄出來的?還是給詛咒的?只能證明他們的檢查、他們的體檢系統有疏漏。到底是人的問題,還是設備的問題,還是體制的問題?我一定要追究!”

“可氣的是,他們還找依據、找理由、找借口,推卸責任,還踢皮球!這就是我們的三甲醫院!”

服務員把醒了的酒拿過來給我們試喝。我吮了一小口,邊品看著她。她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一圈,對服務員說:“再醒五分鐘。”

“怎么啦?”我問她。

“老公突然查出肺癌。”她憤憤地說,片刻后還加了半句,“還是晚期!”

我瞬間覺得身體有些僵硬,臉上感到一陣的涼意。應該是涔出汗了。好一會兒,我才恢復常態。感謝“必死特卡”的燈光,還有她的粗心,沒使她看出我的異常。我安慰著她喝紅酒吃牛排,直至她把焦躁的神情松懈下來,享受食物為止。


5

一周后,我接到她的電話。

她說:“你離了?”

我說:“是。”

她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說:“我不想給你壓力。”

她說:“可如今……”

電話那頭的她說不下去,然后是久久的沉默,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僵持著,最后,她嘆了一聲掛了電話。她掛了電話很久,我仍然沒有察覺。

我們知道,一道無法移越的溝壑在我們之間裂開了。它源于我們作為這個社會培養和教育了三十多年的從動物蛻變成人的幾千年來無數精英的執著教化的成果。它是如此的強大深厚和無孔不入,以致在極細微處都無法逃避和忽視。但凡你想強行或僥幸穿過它,必會受到源源不斷的譴責和懲罰,并且躲無可躲。我知道,她也清楚;這就是我們感到無力和沮喪的地方。所以,她無法對我說“你等我”,我也無法回應她“我等你”,否則,我們就是活生生制造一只幽靈,放進我們以后的日日夜夜、隨時隨地地啃噬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的內心永遠無法安寧;無論我們多么情深意重、無論我們多么理正辭嚴,它都會在我們不經意之時、意想不到之處戳穿我們,提醒我們,需要背負它一同前行!因而,我們似乎有個默契,一個彼此都清楚卻不能言表的默契,甚至都不能去觸碰的默契,即使是心靈的觸碰也不行!因為每觸碰一次就等于投喂和滋養它一次,使它長大一點,最好遠離它,漠視它,忘記它。它仿佛成了一個詛咒,死死地箍著我們,越掙扎箍得越緊,越想要就越失去!祁簡心無言是她還存在幻想,我的沉默也是因為我沒有放棄。

我感到欣慰的是她知道我在等她,我感到愧疚的也是她知道我在等她,讓我痛苦和崩潰的還是她知道我在等她!如果她不知道我離了婚,不知道我在等她,那該多好啊!想到這里,我恨不得掐死那個告訴她我離婚這件事的人!是誰?老符?大楊?還是小周?我想說,我操你奶奶的!你就不能閉上你們的臭嘴嗎!你們知道嗎?因為你們自以為的秘密,以為這個能為自己刷點存在感的消息卻在你們的無意中愚蠢地毀掉了兩個人的未來……可是,即使他們不說,祁簡心也總會知道,也許祁簡心知道以后不讓我知道?我要求過甚了,女人的心機不可能深沉到如此程度,不然那就太可怕了!她的來電也就說明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正因為如此,她才如此吸引我。又或者,等她該知道的時候才知道?我開始在投喂這只幽靈了……一股無力的蒼涼感噴涌而來。難道這就是人們口中琢磨不透、屢屢想要沖破、又時刻受它控制的命運?

我知道世界依舊會冰冷地存在,對任何人都漠然置之;我也知道明天太陽照常會升起,我還是不甘心,我想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間的縫隙里挖出映照我們的那一線光芒。于是,我們的聯系似乎有意識地減少了,“奇思妙想”也幾近絕跡,我們小心翼翼地摒棄和隔絕投喂這只幽靈的一切行為和思維……后來,我再次發揮學經濟時撒下的文學種子,開始寫小說,就這樣一兩周或個把月發一章給她,請她指正。她也當仁不讓,有一說一,絕不說故事以外的任何事情,就如同編輯或校稿員一樣,只是給出修改意見或校正錯別字。這已然成了我們新的默契,我們絕不觸碰那只幽靈,我們把它深深地埋在黑暗的地下。

約摸十個月左右,也就是我的故事更新到第二十章時,她約我吃飯。我正在寫一個都市愛情故事,關于男主鄭桐和女主劉一佳經歷了千辛萬苦最終走到一起的故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吃飯約在上次的“必死特卡”,那里還存著我們上次沒喝完的半瓶酒。

我到餐廳的時候,祁簡心已經在了。她坐在一個靠窗的卡座里,落日的最后一茬光透過彩色玻璃映在她身前的桌子上,光暈里的物件滄桑而廣袤。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麻質長裙,那條灰白色的紗巾搭在肩上。她坐在深紅色的沙發中,宛如一只蝴蝶輕盈地落在牡丹花瓣上,時而撲動的翅膀漾起的花粉在暮光里裊裊升起。

“來了?”

“嗯。”

“幫你點了奶油蘑菇湯,里脊排,烤土豆,沙拉,酒有點酸,還能喝......”

“你定的錯不了。”

她貼在沙發的靠背上,整個人都變得有些瘦小和纖薄。她似乎舒了一口氣,然后靜靜地看著我。我感覺到她好像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而略施粉黛的臉掩蓋了她的憔悴,眼球里的血絲卻是無法除去的痕跡……我心在滴血,痛極了。

“我的小說寫得怎么樣?”我找話說。

“挺好的。你應該是寫小說里經濟學得最好的,學經濟里小說寫得最好的人。”

“哈哈……我當你是在稱贊我。”

我把剛寫好的第二十章發給她。她一邊吃一邊看,我一邊看她一邊吃。這一章寫到了鄭桐和劉一佳終于上床了,章節結尾我是這么寫的“……劉一佳轟然倒在鄭桐身上,她流淚了,她仿佛覺得以前的愛都白做了。”當祁簡心看完時,情緒忽然變得有些激動,她哆嗦著說:“我就像這個劉一佳,這十幾年……”我驟然打斷她的話,我知道她想說什么,我不讓她說下去。不,是那只幽靈不讓我們說下去。我匆忙說:“等我寫完了,你好好幫我改改,到時我去《十月》投稿,拿到稿費了,請你吃頓硬的。”我沒敢看她,只把目光投在白碟子里的牛排上,仿佛只是不經意的冒失打斷了她的陳述而已。被我打斷的她似乎失去了再說下去的欲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好啊,到時得我定地方。”我說好。然后,我們又默默地吃飯,切割牛肉,把肉切成小塊,蘸了醬,送進嘴里,嚼爛再吞下,再喝酒。

“他走了。”

“你說什么?”

“他三周前走了。”

我手上的刀和叉掉在白瓷盤里,渾身開始顫抖。這一刻,我知道我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只幽靈的控制。刀叉撞擊瓷盤的刺耳聲,驚嚇到了她。片刻后她醒悟過來,蹭地站了起來,就像只受驚的蝴蝶撲翅飛起,眼淚在煞白的臉頰上無聲地滑落……

藍色的裙、白色的紗,在我眼前飄拂。她也終于跳完了十三年前的那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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