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恰好剛剛結束大學的畢業典禮,一切就像夢露幻影一般,四年的時光匆匆打馬而過,仿佛昨天剛來報到,今日就要面臨離別和傷悲。
只是四年過去,我終于有了勇氣來面對當年的那次失敗,也終于能夠用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上的大學名稱來驕傲地告訴別人我去了曾經夢想的地方。
我在這所校園里能待的時日僅有幾天了,和高考結束的那個月一樣,同樣是梔子花香味彌漫的季節,晾衣服的時候推開窗戶,會發現枇杷黃了,香樟樹不知何時也茂密了起來,晾好衣服,夏日的陽光透過葳蕤的樹木折射下斑駁的光,打在窗臺上,混雜著不遠處聒噪的蟬鳴,一點一點,悠悠地將思緒扯回那個南方小城,扯回十七歲的那年夏天。
高三的開始不是九月初秋,而是七月仲夏。
剛結束高二的期末考試,我們一群人便從一個校區浩浩蕩蕩地將桌椅搬到了另一個校區,收拾整潔的教室后面,是一座郁郁蔥蔥長滿樹的山,此后,我每天做課間操的時候都能看見它,我看著它從深綠色逐漸轉變成灰蒙蒙的白色,然后又一點點地變成淺綠色,變回深綠,接著我便知道,高考來了。
周圍的一切自然變化似乎都在提醒著我時間的流逝。
關于那年七月,我印象最深的,是失眠的那些天,睜開眼時看見的總是四五點鐘泛青的天空,我知道自己又早醒了,數了幾只羊之后還是睡不著,我就會鉆到爸爸媽媽的房間里,握著爸爸的手,躲在他懷里,被我吵醒后他總是會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溫熱的手掌傳來溫暖的力量,我才會再次睡著。我花費了一段時間調整心態,每天保持著固定的作息,在心里暗示著自己,給自己鼓勁加油。
晚上的時候學習學累了我會聽歌,Tamas Wells的《Valder Fields》陪我度過了很多個日夜,有時候聽著聽著那輕快的民謠旋律,我會趴在桌子上哭起來,好受一點了才會再次坐直身體,卻還是會一邊流淚,一邊做數學題。無論多少歲,哭泣都是我釋放自己的最好方式,充沛的情感積聚在胸腔,在淚水彌漫的那一刻全部傾瀉。我相信許多女孩有過和我一樣的體會,高三的深夜,一個人面對書本的日子,十分難捱。
然而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看,我的高三,都沒有能開一個好頭。
二
似乎每次大考我都會掉鏈子。
中考那年因為種種原因我發揮得不好,沒能進入最好的市二中,也沒能分進重點班。高中開學不久,老師便在課堂上揭露了殘酷的現實:“你們這群人,前面除了二中的幾千人,還有重點班的幾百人,不好好努力,怎么考得上大學?”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在下面默默流淚,卻也暗暗下了決心。
那時候我家剛拆遷,一家人住在堆滿建筑材料的大院子里,院子里有幾間違章搭建的平房,電線也是私自拉的,傍晚的用電高峰時期電壓帶不上去,夏季的電風扇頁子以每秒一厘米不到的速度轉動,臺燈的燈光昏黃。寒冷的冬天里風從石棉瓦和墻壁之間的縫隙中瘋狂地往里鉆,凍得我手指發僵,握不住筆頭,打一次哈欠,吸溜一下鼻子,抬頭的時候,還會看見夜里出來覓食的老鼠,它們刺溜逃竄著,長長的尾巴在空中一搖,和我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期待,卻也充滿驚慌。
我在這樣的環境里考上高中,卻在H1N1流感流行的高一那年不幸病倒了,發燒到四十度,三四天下來瘦了五斤,神志模糊的時候還想著落下的課怎么才能補上,我還有一大堆作業沒有交呢,下周的月考是不是要完蛋了。
那大概是我過去二十多年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我甚至哭著求爸媽在外面給我租一套房子,自然那是沒能成行。
所以高考,真的幾乎成了我反抗自己命運的唯一方式。
高二那年九月我們終于搬家,意向表上我也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文科。生活環境的變好與興趣的所在使我一路披荊斬棘,拿了好幾次年級第一,就連學業測評表上也是難得的十門全A的成績,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會聽見有人議論“12班的某某”,甚至異校的初中好友打來電話時都會說“你現在怎么這么有名?”
在這樣的狀態下,我迎來了高三,那當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年,我失過眠,每天略帶絕望地看著天空從黑灰到泛青,也曾在很多個狀態不好的深夜痛哭。
彼時我夢想的學校是南京大學,也是我在自主招生表填寫的唯一一所學校,但是去南京考試的時候,我并沒有去看看它,因為我曾以為那是我勢必會去的地方。
自主招生結束后,我好不容易將狀態調整過來,卻聽到另一位初中同學自殺的消息,彼時剛剛結束二模,我拿了一個不錯的成績,遠處的山還未變得青綠,那個曾經坐在我后座笑容明媚同樣喜歡寫作的男孩子卻悄然離開了人間,他選擇了物理的方式終結生命,本該有大好未來的他,卻空留下了我們無數的扼腕與嘆息,那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死亡,卻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明白高考真的是一場戰役,敵人竟然是我們自己。
但是心態好點來看,高考其實也不過是一場平常的考試,平常到我們依然會因為粗心而扣掉幾分,平常到我們依然會在最后一刻改掉正確的答案。
那年我幾乎是失敗的,撞上了最簡單的卷子,卻拿了有史以來的最低名次,全省五百名的文科成績,在安徽這樣的高考大省能夠擁有的優勢寥寥,掙扎之后,我在父母和老師的建議下沒有復讀,而是提著行囊來到上海念大學,讀當時完全陌生的法學專業。
或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三年之后,也就是大四這年剛開學,我就作為準研究生被那所曾經的Dream School錄取了,那也是我在推薦免試研究生(保送研究生)志愿表上填寫的唯一一所學校。
認識我的人都來問我,你怎么不再沖沖復旦交大呢?或者去北京呢?是因為南大離家近嗎?
其實不是的,是因為那所大學是我十七歲時的夢想,內心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去完成它,就像我現在坐在電腦前寫作,也是為了去完成我十歲那年關于成為一名作家的小小夢想。
夢想不是虛無,我也曾經丟失它,我也聽過太多同齡人說不知路在何方,不知今生想做怎樣的人。夢想是這個世界極為珍貴的一種存在,甚至會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小小火種,擁有它的人,都何其幸運,如果不能學會珍惜,實在太可惜。
三
經歷和寫作一樣,都極具私人化。
我所體會過的艱難時刻與度過的貧窮時光均不可復刻,事實上,我自己去回望那段日子時,都會認為那不該屬于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女孩本應富養,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就連童話故事里,灰姑娘嫁的也不是貧窮農夫,而是白馬王子。
可是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生命中擁有的斫痕越多,越深,他才愈能承重更多的情感重量,然后在下筆時將這些濃淡不一的情感融入文字的靈魂。
無論對誰而言,高三那一年,和它之前的十七年相比,以及在它之后的許多年相比,或許有一丁點不同,但是對于生命的長河來說,亦不過是短短的一小段溪流。
高考只是那幾乎永遠下著雨的兩天,但是我們從高一開始便被一點點灌輸著關于它的全部信息,或者說,更早之前,從我們正式開始學校教育時,便真心地以為高考會是學習的最終節點。
有很多人說過,高考是改變我們命運的一場考試,放在我身上,的確如此,高考之前,我蝸居在南方小城,夢想著環游世界走四方,但對這個世界所產生的全部印象都來自于書本和電視,高考之后,我來到上海,給我上課的老師里有中國最頂尖的法學教授,也有中國收入最高的頂尖律師,我通過了司法考試,去過澳洲游學和實習,用腳步丈量過西北大漠的荒蕪,也曾在國際金融中心看過外灘的風景。
對于很多人來說,高考之后,都會遠離故土,遠離父母,去經歷很多個人生的第一次,但其實準備高考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孤獨的遠行。在這趟心靈旅程之中,你會歷經很多個備受煎熬的時刻,你會哭泣,會難受,會自卑,會質疑,甚至無論你有怎樣負面的情緒,別人能幫你的,都非常有限,他們只能勸慰你開導你,但他們都不是你,最終你還是要自我消化掉那些心中不好的想法,自我排解掉那些胸腔里難以幾乎令人窒息的郁結。
我曾經想過,如果高三那年自己的心態再好一點,或是高考的運氣再好一點,那么也許我如今的視野能再大一些,關于這個世界,所體悟的,也會更多一些。
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我會責怪高三時的自己不夠努力,也正是那些不可復刻的點滴逐步改變了我的命運,使我超出了我出身的階層,擁有了更廣博的學識、更優雅的教養。我終于不再執著于和人的比較,也不再執著于自己將來是否會有足夠多的財富,足夠錦繡的前程,而是選擇更加在意我所喜歡的人和事,并將大部分的熱情投入其中。我開始著眼于過程,而非結果,也明白人一生所擁有的,都是定量的,不必過于看重得失,會幸??鞓返枚唷?/p>
哪怕如今前方道路依然漫長,哪怕人生海海要去的地方還有太多,哪怕如今我依然不確定自己畢業之后究竟是成為穿著睡衣抓耳撓腮打字的作家,還是正裝高跟雷厲風行談判的女律師,或是威嚴莊重捍衛正義的法官、檢察官,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已讓我感念,感念所遇到的人和事,正是他們使我擁有了現在的一切。而我,也將會把這屬于過去的一切藏在心里,然后繼續勇敢地走下去。
萬幸的是,所有二十年來應得的均已得到,得不到的我也已釋懷。
匆匆過往,如指間沙,傾瀉漏下。
愿你也會如此,不念過去,不畏將來,無論歷經怎樣的歲月,都能最終保持從容,始終擁有在這蒼茫人世間拼搏的勇氣與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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