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新把眼前的辣椒炒蛋全部倒進飯碗里時,雅娟已經放下碗筷,輕飄飄地走到客廳,躺倒在沙發上了。餐廳里,燈光從亞黃的燈罩里散出來,把永新的炒蛋拌飯打得油亮亮,黃澄澄的。不遠處,雅娟側躺的身形微微起伏,過寬的臀部從過細的腰間高高聳起,仿佛異軍突起的陡峭山峰。永新聽見嘴唇相貼咀嚼飯菜的聲音。
? 雅娟回來時還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吃飯時卻不搭理他了。整個晚餐他只聽見永娟說了一句話:“不敢麻煩你,以后我們各自管各自的吧”,永新記得自己回了一句:“何必這樣呢?”可那邊的雅娟已經把頭埋得深深的,對他說了什么置若罔聞。永新為難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雅娟駝著背,夾著胳膊湊在餐桌前,面目模糊在燈光打過去的陰影里。她夾菜的動作緩慢,咀嚼的頻率也緩慢,整個人浸泡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壓抑氣氛中。永新內心莫名涌起一股躁意,他用筷子敲敲白瓷的碗邊,在清脆的回音中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 永新知道雅娟哭了。
? 不是從她聳動的肩膀和顫抖的身體知道的,而是剛從廚房出來,還沒往雅娟的方向望去一眼,他就知道雅娟哭了。
? 彼時大窗外的夕陽已經收起了光束,山巒淡漠,暮色下沉,高架上的路燈次第亮起,陰影朝窗內壓來,月亮極淡極淡地挨著窗的邊緣。雅娟的臉埋進一件帶著污漬的毛毯,永新能感覺到毛毯周圍有雅娟淚水往上蒸騰所冒出的熱氣,一塊一塊非常黏而濕的空氣。雅娟躺著的沙發旁,牽牛花紫艷艷的,此時透著棕,碎碎的陰影打在白墻上。窗外的風吹進來,點點細碎在顫動。大鳥哇啦哇啦地飛過,貨車在鄉道奔馳,灰塵揚起來,罩住了幾幢剛剛翻新過的農民房。白虎山上滋滋往外冒的綠意也一片渾濁,母貓嬰兒般啼哭的聲音遠遠傳來。“貓兒又叫了”永新想。
? 可是雅娟還在哭。
? 他走過去拍了拍雅娟的肩膀,把她滿是淚漬的臉扳過來,“娟”他說,“好好的又哭了?怎么了?”雅娟并不回答,她的臉上糊著幾根頭發,還有淚水連連地從眼角滑落。她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仿佛不瞑目的尸體,眼白泛著綠光。永新覺得胸腔里火辣辣的,他想狠狠給雅娟兩拳,把她打得鼻青臉腫,把她打得跪地求饒,把她打得只能在地毯上匍匐。他忍住了。
? “你好好休息”他幫雅娟把毯子拉上,不止蓋住了肩膀,簡直要捂住了口鼻。雅娟的眼睛仍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他疑惑地順著雅娟的目光看去,上面除了凹凸不平的面板外,什么也沒有。他摸摸雅娟的臉:“娟,你沒事吧?”雅娟眨巴了兩下眼睛。他放心了,依舊拍拍她的背:“你先休息休息。”
? 永新的文寫不下去了。雅娟哭出了聲音。
? 他把書房的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雅娟的哭聲從房門外傳了進來,比母貓的聲音要凄厲,永新思索著,不對,那是“猿聲啼不住”,恩……是鬼哭狼嚎?過分了點。
? 永新想起小時候放學回家,當他騎著自行車從村口那戶院子經過時,這家人養的幾條母狗都會發瘋地追著他狂吠。十歲左右的孩子,驚恐無措地蹬著自行車拼命往前,后面跟了一大隊的狗狂吠著追逐,不時還引得其他的狗加入進來,仿佛一場狂歡。這種被追趕的場景,這種被追趕的恐懼,從此一次次地出現在他的夢境里。而那條有無數母狗追趕的路,成了沒有形狀的圍欄,把他惡狠狠地阻攔在了和外界的互通中。
? 后來,又是一場恐懼和狂歡的博弈,永新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膝蓋上的血把路邊上的小石子浸濕了,他感覺右胳膊里的骨頭似乎越收越緊,像被生生地擠碎了……永新不能控制自己的右手了。那一刻,所有的恐懼變成了委屈,他大哭著,眼淚嘩嘩地往下趟,覆蓋在臉上,永新發瘋一般朝逐漸圍過來的狗咆哮:“滾!”
? 領頭的黃母狗愣了,其他狗也停了下來。永新不知道什么時候手里握著一根木棍了,他顧不得那么多,只是向狗群揮舞、咆哮著:“滾!滾!滾!”
? 大狗小狗在咆哮中一哄而散。
? 永新驚魂未定地茫然地站在那里,委屈的眼淚也收了回去。暮色降臨在他的頭頂。剛剛握著的木,和滿是黃泥的書包靜靜立在地上,風起,不遠處的竹林擺動著雀尾般的枝干,傳來“霍霍”的聲音,整個世界只有樹和草在搖晃,在發音。他頭一次體會到了孤獨。
? 雅娟的哭聲多么像追逐他的母狗群。他打開房門,看見雅娟已經來到窗邊,雙手和身體都貼著窗戶,仿佛走到末途的人因絕望而嚎哭。
? 永新沖過去,拉住雅娟的胳膊,“你哭什么?說啊!你到底在哭什么?”他用力地搖著雅娟的身體,“我到底把你怎么了?”
? 雅娟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沒有內容。“我真是要瘋了,兩三個小時了,越哭越來勁”永新在茶幾前來回踱著步。
? 雅娟癱坐在茶幾前,永新抱著胳膊站在她前面:“我來了,你滿意了吧?還哭什么呢?
? 雅娟這時抬起臉來看他,聲音像正在變聲期的少年,極其艱難地吐字:“你來了....我就沒有哭的權利了?”
? 永新暗暗冷笑:“你這么哭,不就是想要讓我來嗎?不就是要控制我嗎?現在我來了。你要干什么!.....…你說啊!”
? 雅娟笑出聲來,笑的比哭還難聽:“像你這種冷漠的人,哭一哭就能操控你?我不信。”
? 永新又想打雅娟了,先一拳頭揍青她鄙睨著他的那雙非常漂亮的桃花眼。接著揍歪她的鼻子,讓她小小的鼻子貼在右臉上,像畢加索立體主義畫上的女人。還要…..…對了,還要把她總是往下撇的嘴角打得充出紅艷的血色。
? 猛踢她的肚子,讓她像蝦一樣緊緊地蜷縮起來,發出痛苦的呻吟。
? 踩她的腳肚子,積起一塊塊的淤青。踩她的手腕和腳腕,讓她用這種沙啞的聲音求饒說:“我再也不用哭來威脅了,再也不敢了。"
? 要是她還不屈服怎么辦?把她整個人抗在肩上,丟進馬路那頭的河里去。把她的頭狠狠地往水里按,那咕嚕咕嚕往外冒的水泡聽著多么解壓。還要看她的手腳慌亂無措的在水里撲騰,水浪碰撞出“嚯嚯”的聲音。
? 多好!
? 永新蹲下來,抱住了雅娟。雅娟在他懷里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反抗。
? “好了,不要哭了”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安慰著雅娟,“這么大的人了,怎么動不動就哭?我早就說過,要是心理有問題,我們就去看醫生,有病總是要治的。”雅娟在他懷里啜泣,發出低低的幾個月音:“不不是的”定
? “那是什么?”他輕輕拍著雅娟的背,語重心長的:“娟,我們不能這樣過日子呀!無休止的內耗,把人要折磨死了......”
? 雅娟的聲音依舊低低的:“我也不想。”
? "娟,我還是愛你的.….....以后......以后我多考慮你的感受,好不好?娟,我保證。”永新撫摸著雅娟的頭,像撫摸一只委屈的母狗。
? 雅娟要去洗澡了。
? 她把帶著污漬的毛毯丟到了洗衣機里面,把新收回的衣物疊好放進衣柜里;她把永新種的黃木香、月季、蝴蝶蘭、牽牛、梔子花全都澆了水,她把永新練字和畫畫用掉的廢紙全部扔到了門口的垃圾簍里;她拖了地,抹了窗,給貓喂了糧。
? 她朝永新笑著,眼角擠出幾痕細紋。她矮小的身影不斷在客廳、書房、臥室、餐廳間閃爍。
? 永新緊緊摟住了她。浴室里白霧皚皚,水珠順著玻璃劃下來,一條、二條、三條。
? 永新聽著雅娟發出像溺在水中一般的不知興奮還是痛苦的呻吟,在撞擊她時,她纖細的手臂緊緊攬住他的脖子,也多像溺水的人拼了命往岸上爬。但是雅娟小小的身體緊緊貼合著他,是向他敞開的,不久前那場凄厲而絕望的嚎哭似乎從未發生。好的時候的雅娟和不好時候的雅娟不是一個人。
? 跟他做愛時的雅娟最可愛,也最可憎。
? 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