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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志敏,沒聽過呀,我們村沒這人呀!
他爸爸是杜青杉!在厚坊當過赤腳老師,會刷標語的。
不曉得,不曉得!
午飯后,我騎著電動車一路打聽到田下村。村頭幾座新蓋小樓,對外的這一面統一用石灰粉白,刷著宋體的標語,什么:知榮辱,講正氣,樹新風,促和諧云云。
檐下竹椅上靠著兩個老人,我忙停車上前打聽,問他們是不是田下村,杜青杉家在哪里。兩個張著只剩焦黃的幾個牙齒的嘴巴,眼神迷茫地看著我,我大聲又問了兩句,他們似乎耳聾了,聽不見,咿咿呀呀地說了幾句田下土話,不知所云。我只好跨上車往村里去,天上一大片烏云遮住了太陽,有了難得的陰涼,檐下趴著的一條黃狗聽見動靜,豎起耳朵,坐起來望著我。我盯著它,猶豫著,放慢速度,眼神往地下踅摸磚塊石塊。
??山狗吃的,怨鬼轉世跑來磨老娘!一個尖利蒼老的婦人聲音在屋里響起,話音未落,巷子里幾只雞撲棱棱亂跳亂飛,幾根雞毛飄蕩在空中,一個七八歲猴兒從里面飛奔出來,身上臉上都是泥污。一個穿藍布衣服的老婦人手里拎著一根樹枝趕出來,滿臉怒氣,一面又教訓道:一天給你洗衣兩身衣服還不夠!撂下碗就跑到河里溝里去玩水,看看水鬼會不會把你拖下去!快去你爺娘那里!我還要想多活幾年!
小猴兒跑開十幾步,知道沒有被攆上的風險,停下來回過頭望著她,沒開腔之前先指手畫腳,我還不想跟你在一起呢,你打電話教你仔來接我。
老婦人做勢又要趕,沒良心的!白眼狼,虧我養你這么大。氣呼呼的大口喘氣。猴兒擰著眉怏怏走開了。
我看這位大嬸看起六十多歲 ,應該是耳聰目明。趕緊停車,過去打聽。
這里是田下吧?我又跟她確定了一遍。
她點點頭,上下打量我。
我連忙解釋道:我在北京教書,有個初中同學叫杜志敏,從邙橋上跳下去,沒了,我來看看他爺杜青衫。
不曉得,不曉得! 她仍舊把頭搖搖,提著樹枝,轉身丟下我自去了。我想杜青山大約不在人世了。我欲走往里去打聽,大黃狗充滿敵意地盯著我,朝我汪汪地吠叫了兩句,做勢要撲上來,我跨上車,它往前沖了幾步,我有些慌了,調轉車頭往村外騎,這狗一直追我到村頭。
?? 出了村,我扭頭看著它沒追上來,才放下心里,心里頗后悔沒有喊思俊一起來,他在鄉下地界比我吃得開,操著一口的桃源話與當地人說說笑笑,散上幾根煙,一起抽著,幾句話就消除隔閡了。午飯后,他拽我去會校長當副縣長的侄子,說等好幾天終于等到人家時間了。我不想去陪酒陪笑,便說要靜下來構思李氏祠堂的文章。思俊不能拿我吹牛,難掩神色間的失望之意。
破損的鄉間公路上鮮有車、人,騎行進了一片茂密的松林,天色黑下來,抬頭只見烏云翻滾,雷聲隱隱,一陣急風,稀疏的雨滴如飄絮一般搖曳。
我慌忙擰了擰油門疾馳,咔嚓一個巨雷,一道閃電子從前面的路邊劃過去,猙獰可怖,
雨點密集起來,沙沙地打在樹枝上,風忽而卷過來,卷過去。我身上已經被打濕了,頭上臉上都是雨水,只能用嘴巴將眼前的水滴吹開。雨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都是雨聲,到處一片白茫茫。我渾身已經澆透了。來時記得林中這段路有幾個不淺的坑,萬一撞進里面非一個跟頭從車上栽下來不可。欲棄車躲到松樹下避雨,雷聲轟轟,萬一被雷電擊中,那只能到泉下去找志敏了。
雨滴劈面而來,打得臉上身上生疼,車是騎不了了。心忖干脆棄車在此,踅回田下村等雨停再說。于是將車停在路邊,往林子里看,不遠處打了一個雨棚,地上立了四根樹桿,頂上拉了一塊藍粗油布。我飛快跑到里面,雖然有風卷這雨滴打進來,但遮蔽了大部分的雨水。我用手擦了一把臉,將頭發攏到后面,身上淋淋滴滴的水落在干草上。聽著頭頂砰砰的巨大響聲。
雨水漸頹,天色漸亮,我惶惶四顧,紛亂的雨滴中,四面都是墳墓,墓碑被雨水洗刷干凈,如新立一般。我見了,腳底升出一股寒意到心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趕緊離開。
???? 松樹樹葉隨風搖擺,似乎發出放肆的嘲笑。風挾著雨打進來,從我臉上掃過去,我克制住狼狽逃竄的念頭,環顧坐落在這里山地草木間的墳墓,有七八十座。顯然,這里是田下村的祖墳山。
志敏會葬在這里嗎?倘若他爺杜青山不在人世,大概會葬在這里吧。我脫下上面穿的短袖襯衣 ,擰了一把水,展開戴在頭上遮雨,走到一處墓前,看刻著的墓主人的名字,涼風一吹,皮膚竟起雞皮,一股涼意侵入。
我從坡上開始找,犁地一般一座一座看過去。雨停了,我也看完了,沒有找到他們父子的名字。我頗為失望,田下大約還有別的祖墳山吧。
身處墳墓當中,如迷宮似的,我轉了半天,忽然發現找不見馬路了,風吹著我的赤膊,我竟渾身哆嗦。我定了半天神,重新找到了雨棚。我長出一口氣, 似乎不會被困在墳堆間過夜了。
走到電動車前,我扭頭看了一眼墳丘,來田下是我臨時起意的,不知來了想做些什么,可能是躲避跟思俊一起去縣城吧。
我跨上車,慢慢地騎到思俊家,街上有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我幾眼,我停了幾秒 ,驅車往康家溝了去。到大哥家,將電動車停在檐下,招來干毛巾擦了擦身體。來時,只帶了兩條換洗的內褲,換上,倒在床上,渾身癱軟無力,額頭滾燙。
昏昏沉沉之際,易小琴給我微信語音,康建國,我現在是不吐不快了。在家人的巨大壓力和嚴密監控之下,我也曾想過跟志敏徹底斷了,一天放學 ,我走到他面前說:你以后再不要來找我了。他聽了故作鎮定,無所謂地笑笑,好呀!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難受的要命。我回到家里,感覺半條命都沒了。抑制不住對他的想念。這樣過了一周,我們連眼神都不交流了。有一天放學,我忽然想起他說起過的接頭暗號。被我姐大罵之后,我們約定有什么要說的,寫好了塞在學校圍墻一處石頭縫隙里,我放學回家經過,靠著墻走,悄悄就取了,神不知鬼不覺。我頭一次取時,從縫里面抽出十張紙條,都疊得整整齊齊。他每天給我寫一封信,一直沒有中斷過。我塞在褲袋里回房間悄悄偷看,又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把對他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上課路經過圍墻塞縫里面。我們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鴻雁傳書,這種感覺既酸澀又甜蜜,不知不覺他給我寫了三百多封信,整整裝滿一個盒子。
我們的成績都很一般,初中考出去沒什么機會,于是我們約定一起念高中,一起考出去,這樣我們就能擺脫他們的管束。
??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我自以為把志敏的信件藏得很好,不想還是被我姐翻了出來了,她勃然大怒,將它們都交給我姐夫了。李校長出面處理,他可能說了一些傷害志敏自尊的話,志敏一時想不開就跳橋了。
?? ??食堂的柴米間成了臨時審訊室,校長陰沉著臉坐在椅子上,手里捉住一疊厚厚的信件。卷毛站在一側,兩手叉腰,目光兇狠。房間靠四面墻放了四個大木桶,桶里都裝滿了大米,蓋得嚴實,西墻兩個桶之間壘著一溜一米多高的劈柴堆。志敏被傳喚之后,走到食堂大門口,遲疑了一會,天色已黑,教學樓燈火通明,學生們正在晚自習,這份習以為常的安靜此刻讓他頗為忐忑。他咬了咬牙齒,把心一橫,邁步走進食堂,為了小琴,他不能躲避,、必須拿出男子漢的氣概面對校長的鎮壓,拖鞋打在水泥地面,踢嗒踢嗒的響著,他走到門口,額頭鼻頭已經見汗,不由用手抹了一把,暗暗舒了一口氣,不再停留便推門進去。
兩對銳利威嚴的目光向他射來,他桀驁不馴的目光直直的迎上去,身體筆直地挺立著,他已經長成一副年輕后生了,雖然身體消瘦,然而渾身透散發出一股勃發的生命力量。
卷毛大喝一聲:杜志敏,跪下!知道犯了什么事嗎?
志敏翻眼皮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與你無關。
???卷毛大怒,轉身抓了一塊劈柴在手里做勢欲打。志敏兩道劍眉一挑:彭老師,我快畢業了。
?? 校長嘿嘿一陣冷笑:你以為你能畢得了業嗎?瞇縫眼放出兩道寒光,給我跪下!
? ?志敏梗著脖子,臉上漲的通紅:不畢業就不畢業,大不了回家種地,憑什么可以隨便侮辱我!
校長將手中的信件晃了晃:憑什么,憑你騷擾學校的女生,憑你騷擾我的親戚。作為校長就可以把你開除。作為厚坊人,我可以將你捉到村里吊起來往死里打。
志敏辯解道:我和小琴是自由戀愛,你們無權干涉!
校長啞然失笑:戀愛?呸!你懂什么是戀愛嗎?你以為能寫幾筆字就挺有能耐的,你的字賣過一塊錢還是五分錢?你爺不是號稱全縣的標語大王嗎?混得怎么樣了?連老婆都養不起!
戀愛?沒有家里給錢,一天都活不了,還戀愛個屁!你曉得牛崽大了亂爬母牛背主人就要把它煽掉。就你家冒出窮酸氣的,配得上易小琴?等她年紀大兩歲,見過世面,多見幾個人,會發現比你強的人大把大把的,還能看上你?甩了甩手中的信件:想一想信件怎么到我手里來了?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歡字還是喜歡人。穿開襠褲的小孩一起玩過家家能當真嗎?什么永世不渝,什么白頭偕老,什么賈寶玉林妹妹,狗屁,豬狗一樣的人家也配說這些。校長一面說,一面撕扯信件,丟到志敏臉上。
??????明天就從老子的學校滾出去,我還告訴你,以后想出去做點什么,厚坊大隊不會給你開證、蓋章。練字寫詩談戀愛,扛幾年鋤頭再看看看。到時候,小琴還會知道你是誰!
? 給你陽關大道你不走,偏偏要上獨木橋,你有什么本錢跟我抗衡,我只消一只腳把你踩在泥里,叫你永世不能翻身。說吧,將手中的碎屑全部丟到志敏的臉上。給老子滾蛋!
? 志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嘴唇顫抖著,待要反駁,被卷毛一把推出門來,滾吧!
?志敏失魂落魄地走出食堂。
易小琴說完,仿佛如釋重負,仿佛將志敏之死的負疚轉移到我身上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接著過她安穩平靜生活了。實際上這段久已塵封的往事,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才讓她心里起了波瀾。它不是一壇老酒,再喝下去對誰都沒好處。誠如校長所說的那樣,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缺乏了物質的支撐,更多的不過是青春期的懵懂的沖動。志敏用他短暫的人生寫下的劇本。在桃源這樣的地方,就想一粒石子丟到池塘,泛起漣漪后,很快就平靜了。
有才華的窮的小子被世俗社會嫌棄、鄙視發奮努力 ,讀書考出去,出人頭地,然后衣錦還鄉,再來尋找他當初的戀人和侮辱他的人們,讓他們悔恨交加,重新換一幅敬重和諂媚的面孔來仰視他,這才符合世俗的口味。可現實是何等荒謬,不管是讀書考出去的,還是做生意出去的,到頭來一個個像風箏一般拖了回來,想方設法取悅當年暴君一般的校長。
我睜開眼睛,夜色漸濃,除了房間里嗡嗡的蚊蟲聲響,窗外沒有一絲聲音,不像小時候的夜晚,外面常有一陣腳步,一聲咳嗦,一陣歡笑,幾聲咒罵,一陣狗吠。我想現在大約是七八點了,手機不知道丟哪里去了,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場雨澆得跟落湯雞似的,手機怎么幸免于難呢?
渾身燒得厲害,腦子迷迷糊糊的,想爬起來點支蚊香驅趕蚊蟲,好像被惡鬼壓身一般不能動彈分毫。于是索性閉上眼睛,僵臥不動。
?不知何時,忽覺外面一陣風襲來,一個人影飄然而至,坐在床沿看著我,建國,醒來,建國,醒來。我努力睜開眼睛,歪頭向那邊看去,黑暗中,一個朦朧的少年輪廓安靜地望過來。
我呻吟了一聲:是志敏嗎,我找得好苦!
他嘿然一笑:你不記得了,當年是你不要我的
不要?我不要你?我努力回憶當年的情況:我記得,我只是努力地復習功課,拼命地想考出去,你不是,跟易小琴談戀愛嗎?
他把頭搖搖: 你又忘了,我就是另一個你呀,你想拼命的考出去,你又想跟易小琴談戀愛。
我腦子很混亂,我是建國,他是志敏,怎么我們忽然又成了一個人呢。
他晃動兩只空蕩蕩袖子,平靜地說道:你把我丟在桃源了。
丟在桃源?我只覺得腦仁一陣生疼,望著他空蕩蕩的袖子,不覺大吃一驚:難道我前天做的夢是真的,你的雙手真的叫冥王剁掉了。我心里慌亂起來,他讓我寫的祝詞我還沒動筆。
冥王?志敏啞然失笑:他不過是桃源地界的一個城隍,一個惡鬼爬上來的。上來便大發淫威,敲剝新鬼,為所欲為。羨慕陽間桃源中學校長的統轄方式,事事效仿。我不像其它新鬼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寫了一張字譏諷他,他下令對我百般折磨,不能屈服,于是下令剁掉我的雙手,讓我從此不能寫字。正好,我自此也不用寫字取悅諸般惡鬼了。
我聽了心中慘然:志敏,你受苦了…
志敏淡然一笑:鬼何懼再成為鬼呢,我無所畏懼,他奈何我不得,只好舍我而威嚇其它鬼魂。可惜,此等劣鬼竟然皆以我害群之馬!可笑可嘆!
我嘆了口了:想不到陰司與陽間如此相似。
?他望了望半晌:你此次回來做什么?
?我遲疑了一會,羞愧地說道:躲避。
他頗有些失望:我以為你回來是專程找我。
我慌忙解釋道:回來了就想找你了!
他仰天大笑:不再把我丟下了?
我聽得云里霧里,但仍舊堅定地點點頭。他連說兩聲好好,往我身上一跳,沒入我的身體消失不見。
一股濃烈的倦意襲來,我沉沉睡去。一睜眼,渾身汗膩膩的,蚊子在耳躲嗡嗡亂叫,一骨碌坐起來,摸了摸額頭,涼涼的,燒已經退去。床頭摸到電燈開關,打開房間的燈,床頭柜上放著手機,抄過來一看,好端端的,似乎沒被雨水澆濕,時間是凌晨四點,肚子咕嚕嚕叫喚得厲害。好像兩三天沒吃飯似的。于是拿手機開了電筒,下樓摸到廚房,開燈,灶臺上放著一盒拆開來的掛面,只剩半掛,掀開鍋蓋,鍋里一坨面條。不知何時煮得?我心里嘀咕,我不是在堂哥家吃飯嗎?回身看飯桌,擺著筆墨和紙張,我想也不想,鋪開紙張,蘸飽了墨,寫了:士不可不弘毅。雄渾凝重,往昔臨顏魯公不能得也,自己也甚覺驚奇。
櫥柜搬出碗來盛面,已經餿酸了,心中疑惑,撂下碗,步入黑黢黢的院子中,空中掛著稀疏的幾顆星斗,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 ??????21
天色微明,我在村中鵝卵石鋪得老巷踱步,橐橐的皮鞋聲帶著悠長回響,仿佛逝去祖先的應答。我想起小時候在曬谷坪,須發皆白的老族長告訴我們一群猴兒們,康家溝的先人們最初是為躲避兵禍,攜老扶幼逃到這處偏僻的與世隔絕的山谷中,開山拓荒,伐草木以為屋,歷經艱難,才得以繁衍生息。在兵烽四起的年代,這里簡直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可是到了太平年代,群山阻隔,交通不便,卻又成了窮山惡水之地了。
我走到自己的老宅,屋頂和兩面土磚墻傾塌,父親沒有蓋新的磚瓦房之前,我的童年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堂屋的黑土地面凹凸不平,靠著土磚墻擺著一張泛白的粗木桌,一個腳用磚塊墊平,桌上三碗菜,辣椒炒空心菜梗,辣椒炒豆角、辣椒炒茄子,菜已經見底,只有湯湯水水,一個光著黝黑脊背的中年男人坐在條凳上,嘴唇上面和下巴都是濃密焦黃的胡子,手臂上青筋畢露,面前放著一碗飯,筷子在菜碗里戳著敲著…正午的陽光從屋檐打進天井,光柱里灰塵如狂魔亂舞。
男人脊背上流下幾道汗來,筷子敲擊菜碗的聲音越來越響,在湯里撈了一把剩菜,將筷子往桌上一撂,吼道:這個蠢屄,惡得很,犁了半日地,菜都不給你留一點。巴不得你死。
??廚房擦洗灶臺的婦人聽了,把頭探出來:臨到吃飯就拖,這些山狗的吃的會給你留么?我不是也沒吃嗎?
?男人眼珠向她一瞪:蠢屄蛇蝎一樣的心腸!
婦人滿臉委屈:要吃好的把我殺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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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獨自一人端坐在飯桌吃飯,一個瘦弱的男孩端著一碗飯,怯生生走過來夾菜,男人眼珠一瞪,罵道:娘個屄,講吃一個個眼珠比賊都亮,做事比蛇都懶,以后不干活不準吃飯!
男孩夾了一筷子菜放飯面,慌忙出門到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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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扯著男孩到灶邊,壓低聲音道:讓你不要去隔壁你又去,
男孩辯解:青仔青嬸叔給我吃的,還教我寫字!
婦人怒道:那也不準去,再去打折你的腿。
男孩撅著嘴巴不服氣::為什么?
婦人:他們方人
男孩:什么是方人?
婦人:對你沒好處,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不準去!
我走到村頭,天色大亮,東山一團云霞,半個太陽升上來。我在參天的樟樹下逡巡,堂哥頭帶著草帽扛著鋤頭過來 ,離十幾步認出我來,喊道:敏仔什么時候來的?
??敏仔!我一愣,朝他走去,挨得近了,他放下鋤頭,從褲兜里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吃一根,莫嫌不好!自己也叼著一根,點著。抽了一口,又看我,笑道:不年不節的,回來做什么,老的老,小的小,連做飯的人都沒有。
? ???我說來縣城辦點事,順便來家里看看。
??? ??堂哥抽著煙,望著兩側的山谷:現在村子都快空了,再過幾年恐怕平常就沒人了,以后大家也就清明節回來燒點紙。剩下的幾把老骨頭,什么時候死都怕沒人曉得。去年老水死在老屋里,臭了,我從巷子路過聞見,推開進去看,都快爛在床上了…娘個屄,他四個仔跟沒仔一樣。
唉…堂哥一陣傷感,猛抽了一口煙,將煙頭丟地上踩滅,又說:我六十來歲的在農村都是年輕的,要不是有幾個小鬼絆著,你嫂嫂身體又不好,我也在外面再賺幾年錢,哪怕替人家看門也比呆家里強呀!
???? 我面帶愧色,揣揣說道:是我沒用,雖然念書念多,對大家沒能幫到什么。
? ?堂哥擺了擺手,不是這么講,你也有一個家,各有各的難處,親戚朋友大大小小幾十人,你哪能都幫得過來?除非當官或者做大老板。大家都傳厚坊的林仔厲害,娘個屄,從桃源中學做校長開始,一步一步把家里人弄出來,到現在家族幾興旺,不是當官就是當老板,一代比一代強盛,整個安縣找不到第二個。
?? 我訕訕地笑著,問堂哥:去地里呀?
堂哥說:下雨草就瘋長,現在不鏟掉過兩天就費勁了。中午來我家吃飯!我多摘點菜。
我點點頭。堂哥扛著鋤頭往地里去了。
我溜達回家,將鍋里的面條都鏟到碗里,倒在樹底下,將鍋刷的干凈了,在灶邊重新生火,燒水,下面條,又打了一個雞蛋。我很詫異,我下面條似乎很熟練,盛到碗里,不顧熱吸溜吸溜吃得滿頭是汗。吃完,肚子踏實多了,撂下碗筷,走到院子,腦子還是一片混亂,堂哥叫我敏仔,我前天不是在他家吃過一頓嗎?我記得還給堂嫂轉過一千塊,對了,查一查,翻開微信支付卻找不到紀錄,三天前只有一筆五十七塊錢的支付紀錄,一周前一筆三百塊的紀錄。????我有點懵了,難道出現幻覺了?
?? ?????電動車怎么不見了,我雨中騎回來明明就將它停在檐下,我趕緊到堂屋一看,挨著,墻地上鋪著一溜寫好的條幅,電動車好端端地停樓梯底下。
?? ????我看了看這些條幅的落款,已亥年七月,康志敏書于康家溝。
??我依稀記得這些字是應思俊的要求,我勉強答應寫給校長的,可是落款里面怎么不見校長的名號。思俊這半日因何如此有耐心不來催促我,難道昨晚喝得大醉未醒,還是酒后開車出事了?
想到這里,我慌忙給他微信語音。響了許久,沒接。我心里由地一沉,難道這小子出事啦,天哪,我心里豈不是又添了一個沉重的負疚。我應該跟他一起,攔著不讓他多喝,他應該會聽我勸的。我臉色蒼白,走到院內,清晨的陽光已經很熱了,我感到渾身汗津津的,焦躁不安。?在檐下拉磨似的轉來轉去,樹上的一只麻雀好奇的看著我。十幾分鐘后,思俊語音回過來。
? ? ?我披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小子昨天晚上沒事吧,害我提心吊膽的!
? ? ?思俊莫名所以:沒事啊!
? ? ?我長出一口氣:我擔心你吃醉酒又開車!
? ? ?思俊沉吟了半晌:我昨晚沒喝酒啊
? ? ? 沒喝酒?我有些犯暈:回來這幾天你幾乎頓頓不落,喝了還開車拉著我到處跑!
? ? ?思俊:回來?哪兒?我一直在杭州呢!
? ? ?杭州!?我幾乎要跳起來:那是誰拉著哦到處轉,還領著我去校長家里,還纏著我替郭氏祠堂寫文章。
? ? ?思俊:你回去了,校長生日在下個月啊。太好了,你等我,我租一輛寶馬X5來,我帶著你多見幾個郭家的人,哎,志敏,聽我的,就對了!
? ? ?我拿著手機迷糊了好一陣,這場大燒大約把我腦子燒糊涂了,好多事情都錯亂了。
? ? ?志敏?志敏?思俊不斷喊我
? ? ?我驚慌失措地喊道:不用回來了,我做夢了,把夢里的事當真了。
? ? ? 思俊有些失望,不過使勁勸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志敏,沒關系,你在老家吧,等我回來,開車十個小時就到了。咱們哥們干掉死胖子,還他媽的請中文系教授。
? ? ?我興意闌珊,算了算了。我馬上要回北京了。
?? ?我想很多校長同學的信息是思俊傳達給我的
??午飯時間,堂哥來喊我吃飯。我支了一張圓桌坐在檐下用小楷抄心經靜心,堂哥湊近來看,一拍大腿,贊道:比印出來的還整齊呢,沒想到字還能寫到這個程度。以前大家說老青刷的字像印出來的,也沒法跟你現在的相比。
我將筆筆山上不寫了:哪個老青?
堂哥一愣:哦豁,你連老青也忘了,你小時候沒事就跟他黏在一起,跟他學寫字。他在厚坊當赤腳老師,哪個地方要寫標語都喊他去,給錢也行,不給管酒也行。他老婆不是田下的么?有個仔養到五歲上,死了,后來就變得瘋瘋癲癲,吃兩口酒就跳神,有一年走沒了,就剩老青一個,他連赤腳老師都不干了,又不愿種田,沒事看看閑書,刷子賺點錢錢就打酒割肉和人家打平伙,沒錢一天吃兩頓也行,吃一頓也行,一碗空心菜吃一天。九二年還是九三年,吃醉了就從邙橋掉下去淹死了。
我撓撓頭皮,全然對不上了,康建國去哪兒了,仿佛將我楞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堂哥見我沒什么反應,又笑道:娘個屄,春節時候,田下的老鱉跑到鎮街上寫對聯,一天收入一千多,過個年賺萬把塊,來錢多塊!
我淡淡一笑:搞書法的有名氣的一幅字賣幾萬塊也不難,要是古代名人留傳下來的,幾十個字賣到一兩千萬也不稀奇。
堂哥驚得嘴巴合不攏,半晌,說道,老天,這么值錢!看著我笑道:那你的字呢。我擺擺手,寫到我這種程度,值不值錢主要看名氣了,我現在還沒什么名氣。堂哥像所有鄉下人一樣反應快速:那趁你在家趕緊讓你多寫幾副,等以后有名了值錢,而今指著仔女養老靠不住,指著你的字養老更有希望。
我靦腆地笑笑,你愿意留著,我就給你寫幾副。
中飯,堂哥陪著我坐在桌上吃,菜是地里摘得辣椒、豆角、茄子、黃瓜,加上一碗家鄉肉,炒豆腐干。堂嫂立在一邊不上桌,和我說話,三個孩子盛了飯夾了菜到樓上看電視。最大女孩已經有一米五幾了,悶聲不響了夾菜離開,他婆婆數落她,這么大的人像個鋸了嘴巴的葫蘆,也不開腔,明年到安縣念高中,我和你公公怎么過得去?你爺娘連個電話都沒有,一年就寄幾千塊錢來,夠什么?!看看能找到人搭個伙,情愿多出一點錢。要跟一個人過去,家里哪里吃得消。老天爺,仔孫會讀,我們多吃點苦也心甘情愿,好歹有個盼頭。?像今年田下老莽的孫女初二才轉到縣里,中考全縣第一,縣里獎勵五萬塊,高中一多半問題解決了。你看老莽癡癡呆呆的,想不到仔孫這么會念書。
? ?堂哥聽了,放下筷子,散了我一根煙,自己也叼了,點著,抽著,嘆道:這不是命中注定的么?會讀書不用你逼他自然就會讀,不會讀的,怎么逼都沒用,拿敏仔來講,初二不上心,練字、走私,談戀愛,什么不讓做做什么,校長都要開除他,期中考試全年級墊底,我叔叔氣得臉都青了,把敏仔的字帖閑書全部丟水塘里,說馬上就要拿下來放牛。初二下學期開始用功了,一個學期馬上就沖到中上游去了,到初三全校第一,中考,全縣第一。他會讀的,一日抵別人十日,肯下苦功就沖上去了。頓了頓,看著我說,后來你爺講起來總是說幸虧當初沒把你拿下來。
吃完飯,我回到大哥家,好像騰云駕霧一般,老天!我究竟是誰,我的記憶何以如此混亂,難道我精神錯亂了?
我怔怔立在檐下陰影里,烈日當空,樹上的蟬鳴拂了拂了不知疲倦地叫喊著。
????? 對了,易小琴,我搜微信卻找不到易小琴,搜通訊錄也找不到,難道是我把她的信息全刪除了?
???? ??對了,微信里還有不少未讀的信息。王璐三天前說:你先別急著回來,家屬鬧得挺厲害,聽說在到處打聽你。昨天又發了一條:怎么連個信息也不回,不會和初戀相會了吧?
我心中疑惑:家屬鬧得挺厲害?誰的家屬?
葉小田微信有一堆未讀信息,三前天,三條語音通話未接通,兩條語音。上午十點一條,下午四點一條,點開 ,濃重的河南腔的普通話。
康老師,俺翻看俺哥的微信記錄,發現俺哥跟您合得來,愿意跟您多說話,俺不想給您找麻煩,就像弄清楚俺哥咋死的。
校方遮遮掩掩的,巴不得趕緊打發俺們走人,俺單看俺哥手機資料,就發現里面沒那么簡單,他導師待他不是一般的差,俺家里雖然窮,也不是光給倆錢就能打發走的,俺要給俺哥一個說法,一個真想。康老師,把您知道的告訴俺吧。
昨天夜里十二點發來一段文字:康老師,俺知道您在躲俺,您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俺哥的導師是院長,會對您不利。可是,以后您良心真的過得去?能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我將與葉小天的微信記錄重新溫習了一遍,我大約清理過聊天數據,只有最近一個月的紀錄,大體都是他情緒有波動,我安慰他的,或者是他請教一些學術上問題的。八天前的凌晨一點,他忽然發來了一條文字:康老師,我看不到任出路了,我徹底絕望了,活著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悲劇,我要徹底解脫了。謝謝您,整個世界都拋棄我的時候,唯有您對我還保有一份善意和理解。
隔了三分鐘,我語音過去未接,語音留言,聲音嘶啞而關切:小葉,千萬不要做傻事,你在哪里,我馬上去找你,不要為別人錯誤而懲罰自己。就算陳院長不讓你畢業,大不了不讀了,重新找個工作!千萬不可鉆牛角尖。
?? ??我看完,像個失憶者忽然恢復了記憶一樣,一切都大白了。那個夜晚,我康志敏一夜未睡,我先趕到博士生公寓尋人未得,趕緊給保衛處打電話,讓他們趕緊到各樓樓頂尋人。又給陳院長連打四個電話,未接,大約是吃醉酒睡得沉。忙到天亮,學校附近的假日酒店傳來消息,有人跳樓了,趕過去一看,尸體由一塊綠帆布蓋住全身。酒店保安最先發現,心有余悸說,頭朝下栽下來,鮮血和腦漿濺了一地。我在圍觀的人群后,朝里望了望,心里一陣哀嘆,忽然想到自己不合適代表校方出面跟派出所打交道,那句話深了淺了,將留下后患。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王璐在廚房給兒子做早餐,質問我為何徹夜不歸,我告訴他小葉出事了。
?? ????她撂下鍋鏟,臉幾乎變形了:康志敏,你腦子又糊涂了,這種時刻你怎么能沖到前面,你把信息傳達給保衛處和陳院長就足夠了,也對得起自己良心了。回頭被卷在漩渦里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你。
我對她的教誨毫不驚訝,默然進房間,床上躺下去,直到下午都沒有人找我 了解情況。陳院長仿佛忘記了我給他打過電話似的。
晚上,王璐對我說,不如你回老家躲一躲。
我是誰這個問題無疑豁然開朗了,我給小葉的微信回了一句話:我明天回,會把我所知道的如實相告!也不會逃避一個老師的責任!
我決定即刻賣火車票回京。
正午的陽光炙烤大地,屋檐投在巷子里的影子很短。我立在老宅的危墻之下,看著隔壁的一片廢墟,瓦礫、土磚、壁板、房梁壘成幾堆,年深日久,露出來的土面被雨水沖刷得光滑了,低一點的狗尾草和高大的茅草一簇簇的從低洼處蓬勃地冒出來。
每次回來,我都要站在這里久久凝望。如同一個固定儀式。?
??小敏,進來!瘦巴巴的男孩站在門檻上一探頭,明亮的眼眸往里看了看。堂屋內地面用水泥抹平,桌椅都很潔凈,靠東墻一張桐油漆得八仙桌,桌上四個菜,肉、帶魚、青菜、黃瓜、一對中年夫婦面對面坐著吃酒。婦人穿著米色的裙子,面色白皙,容貌周正,俏模俏樣好似城里坐辦公室的。男人面貌忠厚,一幅沉默寡言的樣子。女人扭頭看見男孩,露出笑容,向他招手。
男孩遲疑了一會。邁步到桌邊。
女人吩咐男人:青衫,去拿一幅碗筷來,可憐的小敏,平日難見葷腥。
男人起身去櫥柜拿了碗筷,放在桌上。
女人拉著男孩的手,讓他坐在身邊,頗為心疼地說:我的小敏瘦得跟猴子一樣。筷子夾了一把肉 到碗里。吃吧!
男孩喉嚨吞咽著口水,望了望男人。吃吧吃吧!男人溫和看著他,一面說:敏仔寫字有天賦,過幾年就會超過我。
女人大口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悲傷之色。
男孩停下筷子,清澈的眼眸看著女人,嬸嬸,你又想建國哥了么?
女人點點頭,我愿意做我仔么?就我們三個曉得,不讓別人曉得,也不讓你爺娘曉得。
男孩堅定地點點頭,我愿意!
女人將他摟懷里,我的好仔啊,說著,淚花在眼眶里閃動!
?
上午,巷子里陣陣涼風吹來,檐下細沙鋪了一塊地方,兩個年紀相仿,體型相仿的男孩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
傍邊檐下,竹椅上,一個年輕的婦人一邊打著毛衣,一面望著兩個孩子,臉上洋溢著笑意。
墻角,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婦人端著一盆漿洗好的衣服走過來。
年輕婦人朝她笑道:瞧瞧他們兩個,多像一對雙胞胎,嫂嫂,把小敏送給我一起養吧。
年紀大的笑道:你這么年輕,多生幾個又不打緊。
?
冬日黃昏,巷子里嗚嗚地掛著北風,面容滄桑的男人立在檐下,身上穿著舊棉衣,朝巷口凝望,任憑寒風打在臉上。
?一個少年提著菜罐從墻角踅出來 ,望著男人,腳步加快,走近了,輕輕地喊了聲,干爺!
?男人臉上舒展開了,攥著的手遞過去。
少年搖頭:我有!
男人塞到他的口袋里:給你就拿著吧,我留著也是喝酒喝光。
??光滑的鵝卵石反射出五色光芒,我望著,淚水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