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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喝茶,喝茶!思俊像一個不合格書童一般鉆來鉆去,一會端茶倒水,一會兒張羅零食。
我則像一個差生被父母監著勉強打起精神做作業一樣。心不在焉卻不得不應付。
在思俊家的二樓大廳,一張桌子,攤開紙張,擺好筆墨,我一連寫了十幾張,無非是寧靜致遠、仁者壽、君子不孤之類的經典語句加上幾首唐宋詩詞。心里煩躁,沒有一張寫得讓自己滿意。
不過,敷衍思俊倒是沒問題。
他拿了一張一張往地上鋪開:好!太好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我坐在椅子上盤算著李家祠堂這篇作文,思俊說他們要立碑刻下來。以往我也曾寫過幾篇類似的文章。有個山莊老板找過來,托付文章和字一起,潤金若干,看在錢的份上,兩日就交差,干凈利落。于李家祠堂,我文思枯竭,下午回來,一個字也想不出來,我心里是一百二十個不愿寫。
跟著思俊去厚坊我就很勉強。萬不想在祠堂門口撞上了郭胖一行,讓我吃了雞屎一樣別扭。
在北京,景山、北海的氣勢宏偉的牌樓見過,自然不會對厚坊村牌樓感到吃驚,無非是漆得花里胡哨。彩繪也顯得粗糙,不過思俊這樣失去審美能力的,見了便咂舌嘆道:哪個村的修的牌樓有這么氣派。又高又大!
我聽了無語,任由他指手畫腳的演說一番:還得看花錢多少,火到豬頭爛,別的村的花個三十萬,五十萬,有的就是拿水泥板砌的,外面貼一層瓷磚,過兩年瓷磚脫落,坑坑洼洼的,太丑了。這個,外面全是有純水泥抹的,又亮又光滑,再油漆,畫上各種圖案。明顯檔次就不一樣。
我走過去敲了敲柱子,成人剛能合抱得過,沉沉的,原來不是木材做的。合抱的樹木安縣各地大山里大約不容易找到了,松樹長這么大得花上一百年,我小時村里兩側的山谷倒下不少兩三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巨松,一條板車路盤繞著進去。村里老人說大煉鋼鐵的時候,鄉里將山谷的大樹都用蜈蚣鋸鋸倒,又將大樹鋸成幾截,用板車拉出山。運動結束后,還有不少沒來得及運出去的。老人們感嘆,山里的古樹全糟蹋光了。
我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催促思俊開車進村。馬路兩側一溜二層三層洋氣小樓,臨路的一面墻壁粉白了,刷了一些標語,諸如:做文明村民,創美好家園;建設新農村,倡導新生活,據說都是鎮上統一出錢弄得。
檐下坐著幾個老人茫然坐著,望見車過來,渾濁的目光中有一絲狐疑,幾個跑跑跳跳的孩童停下來,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汽車。進大村厚坊同樣感受到一種空寂,跟康家溝并無什么不同,無非這里的房屋多一些。正午三點多,日光正毒,街上鮮有行人。
思俊大約來了不止一遍,到村中十字街頭往左一拐,迎面一幢嶄新宏偉的徽派建筑傲然挺立,與四周的其他屋舍明顯不同,如被群星拱衛之月。
就它!思俊把手一指,扭頭看我笑:氣派吧!施工隊都是從外面找的,講究吧,安縣的泥瓦匠土老冒,搞不了高端活
我望著頂上一排白色的馬頭,并未看到它有精湛細膩的工藝。
嘿嘿,這才叫光宗耀祖,是不是,建國!何止是光宗耀祖,連整個村子也光耀了,一提起來,厚坊的,厚坊的。將來我們建國成了名人,安縣人一提起來,康家溝的,康家溝的,連村子也跟著光耀了,對不對?
思俊興奮起來,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來了。
我懶懶地敷衍了一句,是吧,昨夜未曾睡好,午飯時又被思俊在耳邊一通呱噪,心里煩躁,午間打盹不著,這會困倦襲來,張嘴連打了數個呵欠,像抽鴉片的人癮犯了一般難受。
車開到祠堂門口,門口的土坪卻停著三輛小車。下車之后,思俊納悶,誰來了?
忽而從大門涌出來一群人,為首一個大胖子如一堆肉山一般滾出來,早一眼把我們認出來:思俊,建國,你們兩位來晚了!哈哈哈哈。指了指思俊,老郝,論截胡你工夫還沒到家!胖子身邊八九個人,上次一起吃飯的戴建峰、吳志輝、張保衛、李春生也在其隊伍中。身邊一個穿著白色對襟的中年男人,個頭不高,戴副眼鏡,手搖紙扇,看起很斯文。料想是郭胖請來的中文系教授。
思俊未曾想胖子出現的如此突兀,頗為吃驚,又看了看其他同學,有些不解,似乎未曾料到他們復以郭胖馬首是瞻了。不過他臉皮厚,胖臉上隨之綻出笑容,我聽說你們從縣里過來了,我立馬到康家溝接上建國趕過來。
郭胖顫悠悠走過來,擠成一條縫的眼睛凌厲地盯著思俊,笑容忽然消失,沉著臉,胡蘿卜粗的手指指著思俊:你在我身邊安插了臥底?!把思俊說的一愣,趕緊辯解:怎么可能?
郭胖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的肉上下顫悠,等他喘息勻了,指著思俊說:打白話(說假話)最大的本領就是面不改色,老同學,你還差點遠呢。
眾同學都大笑。思俊自己跟著也笑。郭胖兩句話就將思俊按下去了。相比郭胖,思俊顯得很嫩,難怪這些同學會一股腦地跟了郭胖。雇來的豪車并沒有給他加多少分。郭胖扭頭望著我露出嗔怪的表情:建國,回來怎么也不給我說一聲,還是跟我生分吧!
我直截了當地說道:桃源念書時我就跟思俊近。從北京回來哪次不先找他?這次當然不會先麻煩楊總。
郭胖大約憋了一肚子話想讓我出洋相,聽完一時沒詞,沉吟半晌道:我們粗人什么事過去就忘了,你們讀書人嘴上不說,總是存在肚子里。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楊總,我沒提過去的事吧,你說明你肚子里還存著,你肚子可比我的能裝。
郭胖嘿嘿笑了:建國嘴皮子利索了。來來來,康教授、文教授,我來給你們互相引見一下。
指著身邊戴眼鏡的男人給我介紹:文教授,省里的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的文化學者。我只好伸出手同對方女人搬細嫩的手握了握,說道:文教授,幸會幸會。我在北京的小學校教點書,請多多指點。
胖子用夸張的語氣介紹我:建國同學從初中開始就是全校的學霸,現在是教授、書法家、和詩人,在北京鼎鼎有名。
文教授拱了拱手,口稱失敬失敬,一面緩緩說道:建國兄研究書法和詩詞,正是同行,我有個師兄在北京,搞了一個書法研究所,他跟書協的幾位大佬交厚,在中國美術館也開過個展,在全國書法界也算有些名氣。姓唐,名世明,不知康兄聽過沒有。
現在搞書法的,靠書法吃飯的太多了,來陳院長書室的形形色色的書法家倒是不少,想不起有什么姓唐的。我想早點結束談話,淡淡說道:恕我孤陋寡聞,還不曾幸會您的師兄。我跟文兄一樣是教書的,書法只是業余愛好,跟書法界并不算熟悉。書法家、詩人之類的稱呼只是朋友們抬愛,不必當真。
文教授臉粉潤的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鏡片后的目光略帶驚訝,下次進京可以引見康兄認識,現在不少藏家搶著收藏他的作品,一平尺破兩萬了,啟老之后,書法界下一個大家了。他轉身看了胖子和其他人,等著眾人露出欽佩的表情。
我心里不耐煩了,恨不得轉身立刻走人,強忍著,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文教授打開扇子,在手里將扇面將呈給我看:唐師兄寫的扇面,康兄你看如何!
我瞥了一眼,寫得是朱熹的詩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竟將畝的繁體字竟然寫錯了,右邊的久寫成了犬。筆法如一團爛面條,我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文教授說:唐師兄現在個人風格出來了,自成一家。
我敷衍道確是確是。
文教授頗為遺憾地對眾人說,不巧我師兄這幾日害病,不然可以趕來赴楊總的雅會。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對他說,楊總,文教授和諸位同學請便,我還得進去瞻仰瞻仰!
郭胖覺得文教授已經將我成功壓制,大占上風,面色輕松,做出大度的姿態,對我說:、建國,今晚、明晚連著兩個晚上我在芙蓉賓館請老同學吃飯,算校長壽宴之前暖場,你至少得參加一場。不然真的跟同學們生分了。到壽宴那天大家合起來灌你酒哦。一面拿出老大的做派命令思俊:你負責把建國帶去,建國沒來,可就要怪你身上哦。一揮手,我們先回去了。晚上等你們。說畢紛紛上車。
望著他們揚長而去,思俊氣沮,想不到胖子還留了一個后手。
我冷笑道:就這個文教授嗎?
思俊惶惑道:來者不善,擺明了針對你來的。
我嗤笑道:現在欺世盜名的有的是,寫錯字的還敢到處顯擺,搞書法不讀書也就算了,中文系的教授看不出錯字來。
思俊不明所以,茫然看著我:怎么啦?
我跟他解釋扇面畝的錯誤。他雙目放出光:狗操的,叫他給唬住了!回頭揪住他錯叫他出個大丑。
我頓時后悔說出畝字繁體錯誤,叫思俊息了跟郭胖的爭競之心豈不更好,我何必夾在中間難受,我大約是太煩這個姓文的家伙了,裝腔作勢而粗俗不堪。
思俊重新振作了精神,雙目有了光澤,我們進去看看吧
我搖搖頭:不看了,回去吧!
思俊大為奇怪:來了也不進去。
我答:來了何必進去。見其外知其內,走吧。
他擰不過我,只得上車,車開出村,我不禁自言自語:挖出來一只假手鐲。
什么手鐲!他扭頭看我
沒什么,看路看路!我想,說出來他也不會懂。
我起身走到門前,夕陽西下,遠處連綿的群山云氣氤氳。落日的余暉灑在屋舍和山野的林子間,顯得異常祥和靜謐。思俊被我趕到他的房間了,瞬時鼾聲大作,他成天喝得熏熏的,忙忙碌碌,不知有沒有欣賞過門前這份悄然劃過去的美景。? ? ? ? ? ?
我扶著欄桿,望著外面,和這蒼茫的暮色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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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有人跳橋了,好像是志敏!
建國捧著書,剛走出林子,思俊慌慌張張地跑來說道。
離中考還有一周時間,建國如老僧入定一般沉浸地在自己的世界,與外界幾乎隔絕。
前不久,學校連著發生兩件鬧哄哄的大事。一是有個學生夜間溜到附近的瓜場偷西瓜,結果被埋在地里的土炸彈炸斷了腿,他村里兩拖拉機拉滿了人開到學校。二是新來的生物老師一記高難度的劈腿把張寶貝踢傷了,寶貝的老子自然不干,遠近有名的臺灣佬,喊了村里三四十個后生氣勢洶洶大鬧學校。揚言要揪生物老師回村處以私刑。這么大的熱鬧,建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捧了本書便往林子去。
學校鬧翻天了,也不能影響復習。
初三年級的寢舍到夜間極為安靜,成績在中上位置的學生們等10點教室熄燈之后,點蠟繼續復習。初三,零用錢主要的花銷在蠟燭上面了。建國每周要燒掉半打蠟燭。每天一支。那些鐵了心混畢業證的差生們,老師也不管,課堂愛睡覺睡覺,愛看武俠看武俠,只要不吵不鬧就行。連走私卷毛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害怕管急了被他們報復。有的干脆連晚自習也不來,街上亂逛亂混,或湊了錢到熟悉的農戶家打平伙。等熬夜的學生們披星戴月回到寢舍,他們早已酣然入夢。校長特意在年級大會上再三警告他們不要在學校滋事,否則畢業證拿不到,三年白混;不要在校外偷雞摸狗和打架,出了事,學校一概不負責任,家里鬧過來也沒用。你二十輛拖拉機拉人來也沒用!沒王法了,派出所就在對面!
清早,附近村里的雞鳴過二遍,建國就爬起來了,冬日外面還是黑黢黢的,冷風如割,露出來的臉瞬時麻木,寒風往脖領里灌,凍得身體不由地一抽一抽。摸黑到教室點蠟燭直到天亮。課桌前沿各種復習資料堆得高高的,埋頭期間,從前門進來,前幾排都見不到人。下午下課后,學生們捧這書便尋了林子的僻靜處誦讀或默記。
思俊有時不回家跟著建國林中復習,不通的地方可隨時請教。初三的學生打飯不再急急吼吼地到食堂搶占前面的位置。慢吞吞拎了盤去,腦中還迷迷糊糊沒回來,到窗口一望,大飯框空蕩蕩的,婆子們湊在灶邊聊的火熱,絕不廢話,轉身奔私人家。
建國則鮮去私人家,剩冷飯他就將就冷飯,有一次穿紅著綠的易月琴在里面跟婆子們海闊天空地聊,無意瞥見建國將盤子伸進來。她喊了聲,康建國!怎么這么晚打飯。一面嗔怪婆子們,怎么能叫學校最好的學生吃冷飯。親自拿了一個五兩的飯勺到小鍋挎了一勺晶瑩剔透的米飯扣到建國盤里。建國訥訥地說了聲謝謝,轉身走開,身后聽得校長夫人做了件善事似的對婆子們宣布:你們知道嗎,別看他不聲不響,這次摸底考試全縣成績第一。她大為興奮地說道:很有可能全縣中考狀元就出在咱們學校!然而校長夫人的一次善舉并不能改變硬心腸的婆子們,下次來窗口扣到他盤里照樣是冷飯剩飯。
建國比初二顯得更瘦了,兩腮明顯嘬了出來。身體單薄如紙,臨考前一個月,他老子提了一瓶補腦汁讓他補補腦子,每次吃一瓶蓋,黑乎乎糖漿似的,建國總覺得像敵敵畏,喝了半瓶地丟下不喝了。他老子去街上飯館要了一盤辣子吵油渣帶給他,吃了三頓好飯。
初三后,志敏和建國便不在一個班了。摸底考試,志敏有時考到中游,有時到下游,打擺子一樣,成績不穩定。在吃上志敏是不肯委屈自己的,很少在食堂打飯,初三這年身體猛躥起來,比建國高了半頭,喉結也長大了,嘴角和下巴長出了稀疏的胡子,身體明顯變得厚實了。他跟拼命復習沖刺的優等生不一樣,顯得不緊不慢,從不耽誤寫字畫畫看閑書;跟那些混畢業證流里流氣的差等生也不一樣,成天吊兒郎當,無所事事。他獨來獨往,看不出跟誰也特別親近,時常用一種譏諷的眼神看著周遭的一切。
有時候操場上瞧見建國迎面過來,只顧癡癡呆呆地想事,他跑過去用手指在建國眼前晃悠,建國,建國,還認得我嗎,念書念呆了!
建國恍然驚醒,志敏,怎么啦?
志敏搖搖頭:建國,瞧你成了什么樣子了。
所有的老師都說要心無旁騖,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中考。建國深以為然,天塌下來都不管,只管復習復習復習。
? 哪個,建國好像睡夢未醒!
志敏!志敏!思俊圓嘟嘟臉紅了,不解地望著建國。
啊,啊,志敏?。〗▏抗饷H唬诌@么熟悉,怎么一時想不起誰來,喃喃地問了一句:哪個志敏?
思俊急得一跺腳:寫字寫的最好的,你以前的好朋友,二班的!
建國目光閃爍,終于想起來了,仿佛魂魄剛剛歸位一般,又問:志敏怎么啦?
思俊往邙橋方向一指,從邙橋方向跳下去了。好多人往那邊跑。
志敏,跳橋!建國蒼白消瘦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安,目光仍是迷茫:啊啊,我很久沒跟他說過話了。
思俊上身的白背心汗濕了一半,額頭鼻頭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流,他不斷地用手抹擦臉上的汗:哎呀,建國,他以前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看看,你到底去不去!
建國躊躇道:去看了又能怎么樣?他瞥了瞥手里的書,淡淡道:我能做什么呢?!
思俊詫異地望著建國,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滿地嚷道:記得以前我們三個發過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志敏有難,你連看一眼都不看。不錯,你成績最好,中考最要緊,不能耽誤你時間,影響你復習,可是,過去看一眼會耽誤你一分還是兩分?如果耽誤你一分兩分能救志敏,估計你也不會干,建國,你這個人太自私了。說完,氣哼哼地離開。
建國看著思俊的背影,呆了一呆,慢慢地回到教室,將書本放好,出了教室,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喊:有人跳橋了,有人跳橋了??烊タ蠢?。一面喊一面往邙橋跑,后面一群學生跟上去,隊伍越聚越長,各個興奮的像吃了蜜一般。
建國又呆了一呆,這個時間該回寢室取盤勺到食堂打飯了,然而一點也不餓。志敏,志敏怎么就跳橋啊,他看上去不是一直挺好嗎?建國滿腹狐疑,不由自主地跟著人群往邙橋。稻田的稻苗又壯又高,再有一茬水就該灌漿了,日頭慢慢西沉,走得急,將路側草叢里的青蛙趕得亂跳。一抬頭邙橋四周烏央烏央一圈又一圈人。他趕路趕得臉色煞白,心撲騰撲騰地亂跳,身上的短袖襯衫被汗濕透,沾在后背,解放鞋也是泥膩膩的。到時,派出所的警察正四處趕人:走開!走開!人群一哄而散,建國被人群裹挾著往回帶。聽見有人說:沒救了!橋底水又深又冷,會水的都難浮上來。有個老漢說:老古板說橋底有好幾只水鬼,晚上在岸邊他都拖你到水里去。這水潭邪的很,我們附近的人從不去橋底洗澡。
建國跟著其他學生又回到學校了。太陽已經落山了,夜幕漸漸下沉。建國沒吃飯,也不覺饑餓。晚自習照舊熬到夜里十二點,回到寢舍躺下,席子上倒下來,張開眼睛,望著黑魆魆的樓板,喃喃喊了幾聲:志敏!志敏!拉過毯子蒙頭低聲啜泣!
三天后,下午放學后,他照舊捧著書往林子那邊去,只見從校門搖搖擺擺走來一個中年人,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不是杜青杉是誰?建國慌忙閃在林后,看他往教學樓去了。
班里后排那些差生晚自習或課間時常議論起志敏的死,把死因都是歸結為失戀,郭胖幸災樂禍的評論:活該!早說過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吧!
建國什么都不要聽,不能讓這些往耳朵里區,不能讓這些往心里去。
除了生死,就是中考了。
夜晚,月亮昏黃,不過繁星滿天。我站在邙橋破損的欄桿邊,望著下面沉靜的一潭水,夜風吹來,帶著一絲寒涼的水氣,水面似乎有人沖我招手:建國,你來,你來。
我魔障一般竟打算跨過欄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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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若醒,稻田和山野蟲蛙叫成一片。
我望著思俊緩緩地說:志敏好像在下面喊我!
思俊苦笑不得:建國,多少年的事了,以前你覺得無所謂,現在反倒放不下了,如果有來生,志敏早就投胎了。
我凝望水面,不看思俊:你不記得了,因為我對志敏的死反應遲鈍,你三四年也沒怎么理我,你那時一直在怪我,嫌我冷漠自私!
思俊搖搖頭,那時不懂事,你不會到現在還怪我吧。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拿你來說,中考全縣第一,本來好中專學校盡管挑,可是縣教育局一紙文件,中考前一百米必須去念高中。結果,成就了現在的你。你爺老子讓想讓你早點出來工作,覺得保險,誰知你一直念到博士!
我扭頭望著思俊,嘆了口氣,說道:大學畢業有一年我在桃源街碰到志敏的爺,他在街邊賣甘蔗,白發蓬松,臉鄒得跟樹皮一樣,老得不成樣子。我上去喊他,他眼神不濟,半天才認把我認出來。我塞給他一百塊錢,推了幾回才收下,又要塞給我甘蔗,我不要。問他還刷字么。他說:刷不了了,志敏走了之后,他的雙手拿筆就抖得厲害了。說著眼里露出無盡的悲傷來。我見了,鼻子一酸,轉過身去,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說著,眼淚已經落下來了。
思俊見了,愣住了,半晌才說:建國,我想不到你對志敏的感情這么深??墒?,可是,你好像還沒有從桃源中學走出去。
我仍在邙橋徘徊,我從桃源中學走出去了嗎?我不知道!
星光,淡淡地灑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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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建國,你為什么不回我話?你難道也把志敏的死歸到我身上嗎?微信語音通話時,易小琴有些激動,連聲音都有點顫抖。
早上八點,我還睡眼惺忪的,她忽然語音呼我。我猶豫半刻還是接通了,假如后天我還去赴壽宴的話,見面恐怕難堪,而我心里是不愿招惹易家女人的,我跟她只見沒有半分所謂的舊情,她有一個看護的這么緊的丈夫,別聞到風聲不清不楚地和我鬧將起來,惹出一個天大的熱鬧來給全縣百姓笑話。她出人意外地給我發微信時,我腦中隱隱地閃過了一個模糊的念頭,易家的女人宜敬而遠之。此刻這個念頭更加清晰和強烈罷了,等回到北京之后或將其拉黑,徹底斷了聯系才安穩。
我于是淡淡地說道:志敏啊,快三十年了,我都快想不起來,你怎么倒提起來了呢。
你騙人!我從你眼神中能讀出來,你不可能忘了志敏。你們兩個骨子里就是一個人。別忘了我是女人。她有點歇斯底里。
你們兩個骨子里就是一個人,這句話如觸電一般擊中了我。我從來沒這么清晰地意識到,對了,骨子里不像,我們能這么默契嗎?即便長時間不在一起,想起對方,便如照鏡子一般照見了自己。
我們聊聊吧,就我們兩個!你別叫郝思俊知道。她冷靜下來了,又補充道:你放心,我斷不會從你身上找志敏的影子,這么多年過去了,青春期懵懵懂懂的情愛早就冷卻了,人生誰沒有遺憾呢?我現在有個滿意的家庭,我不想它出任何問題。只不過,這事擱在心里太長時間了,需要找人傾訴,把它徹底放下來,你也許也是。我想,志敏泉下有知,他也會希望我們過得好的。
我的睡意全消了,好吧。于是跟她預定見面的時間和地方。
在市里的一個咖啡廳我們見面了。她穿著淡白色的衣裙,一條綠色的披肩,淡淡上過妝,身上的香水也是淡淡。她身材保養的很好,略略有些發福。不過離近了看,還是能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跡: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和眼袋,臉上有不少小坑。
我去吧臺點了咖啡,端了過來,將一杯放在她面前:這是你的“隨便咖啡”。她說了聲謝謝,端起來低頭啜了一口,長長的睫毛往上一挑,眼睛看著我,輕聲說,沒想到你會回來!但我看得出你挺勉強的。
我喝了一口咖啡,抬起了頭來:勉強?!
是呀,在校長家,我送你們出院子的時,你表情泄露了你的內心,你如釋重負,一幅要急于逃走的模樣。她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望著窗外:你心里不喜歡,但仍勉強做著,志敏不喜歡,他就不愿勉強自己。這是你們的最大差別。
我目光也轉到窗外,街上汽車、電動車、行人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常常令人擔憂發生車禍,不過當地人習慣了,倒是習以為常。在這個人世間,有幾個人能一直做自己喜歡的?誰不是勉強自己做這做那。我嘆道:人家看我讀到博士,以為我多喜歡念書和搞研究呢,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可是,我得靠它養家糊口、安身立命。對很多人來說,無所謂喜歡不喜歡,他得賺錢,他得活下去!現實的邏輯就是這么殘酷。
她抿嘴一笑,看著我:這次你也是因為現實的邏輯而來?!你是被郝思俊叫過來的吧。
我搖搖頭:不是,我在躲我們院長的差事,我不想出差到北方成天喝得醉醺醺的。
可安縣不也挺多酒局等著你嗎?她用勺子攪了攪杯中咖啡,抬頭看著我:郭胖對你好像一肚子意見,昨晚聚會非喊我去,一個姓文教授說問他師兄了,說書法界沒聽過你這號。郭胖說你回來是招搖撞騙,被文教授戳破了,膽怯了,不敢去參加酒席了。我聽了心里不舒服,我說你寫的字我看了,不用多看,一筆下去沒三十年的功力不可能做到。姓文的見我不高興,口風立刻變了,說康兄的字肯定是好的。他可以作對聯和文章,你來寫字,強強聯手為李校長賀壽。我心說,你才是招搖撞騙,建國才不屑與你們為伍呢。
我無奈地搖搖頭:思俊想哄校長高興,纏著我寫著個那個,我每次回來麻煩他不少,以前常在他們家落腳,不忍心拒絕。瞥了她一眼,說:不知他從哪兒得到 風聲,說校長要染指安縣的政府項目,不好從家族里面找人出面,因而想物色一個學生來充當代理人的角色。
易小琴沉吟半晌,這倒新鮮,我怎么從來沒聽過。不過,他們家族也不會當著我面議事。倒是有不少人上門來求他辦事,找關系。有的能辦成,有的辦不成,他又不是縣委書記,安縣什么事情都能做主?!又說:郭胖也就是最近上門比較多一點,以前也都是年節來個一趟兩趟。
我笑道:不管它了,我能幫思俊做的也就是寫幾個字了,再多了就不能了。
易小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端起咖啡慢慢地喝著,似乎在整理思緒,我清楚她要把話題轉移到志敏身上了。
我望著她寬而明亮的額頭,心里也在問:當年她跟志敏發生了什么?
她放下杯子,淺淺一笑,目光閃爍,輕柔地說著:我和志敏是初二下學期相互來電。你知道我那時個子挺小,人也挺內向的,不愛說話 ,我姐姐念師范帶回來的小說、詩歌我都翻出偷偷地讀,有《飄》呀,《簡.愛》呀,《呼嘯山莊》之類的,還有《海涅詩選》,《普希金詩選》… 我早就注意到志敏了,他寫的字那么帥氣,我 一直想讓他幫我抄一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我很膽怯,沒有勇氣對他說。有一天下午放學,我往家走,走到大街,他忽然從后面追上來,塞我手里一張紙條,跑開的時候還摔了一跤,又不敢回頭看我,很狼狽的樣子。我打開一看,是普希金的《我的名字》,我現在還記得后面幾句: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說:有人在懷念我,
在世上我活在一個人的心里。
整篇用楷書一筆一劃寫下來,瀟灑整潔,我看了心里撲騰騰亂跳,小心翼翼地夾在課本里,晚上在房間偷偷摸摸拿出來看了好幾遍。
她沉浸在回憶中,臉上竟然有幾分靦腆:他就這樣悄然推開了一個少女的心扉,我心里既感到幾分甜蜜,又感到幾分害怕。這是愛情帶來的感覺。我后來也談過兩三次戀愛,再也沒有最初的那種喜悅和幸福了。第二天放學,他又做賊似的跟在我后面,又塞給我一個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塞完又要跑開,我對他笑道:你啞巴了嗎?連句話都不會說。
他撓了撓頭皮,臉臊得紅到耳根,結結巴巴地說:我…有紅樓夢,你要不要看。
我低聲說:明天偷偷拿給我吧。
他傻笑著只是點頭。我走了很遠他還站在那里望著我。后來,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地下黨接頭一樣,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的心意。有時候,下課約在林子偏僻的地方說幾句悄悄話。有時,半天不見就覺得時間太難熬了。有兩三個月,時間太美好了,這世界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沒有覺察到自己在家的反常表現,我媽看出異常來了,讓我姐暗中盯我的梢。有一次我和志敏在林子里說悄悄話被她當場抓住了。她潑婦似的指著志敏的鼻子破口大罵,警告他離我遠點,不然就把他開除。
我插話道:我記得志敏有一天下了晚自習拉我去邙橋聊了很久,說假如活得煩膩了就從橋上跳下去。誰能料到他心里竟然存了這么個的念頭。
易小琴面帶著悲傷之色,嘆息道:雖然他看起來少年老成??墒撬膬刃氖呛芗儍舻?。像詩人一樣。在家里人強大的壓力下,我開始假裝疏遠他,可是兩顆像磁石一樣相互吸引的心,如何能說分就分。即便不說話,拋過去一個眼神他也會理解我的。
我姐玩了一招更狠的,暗中讓郭胖幾個盯著志敏,徹底斷了他的念頭。每天放學,我媽命令我必須立刻回家,在家里復習不準出來。
易小琴一家是草橋的,也在山里,離桃源十余里,易月琴嫁給校長之后,校長在街上找間門臉房,將丈人一家搬到鎮上來,買了兩臺縫紉機做裁縫營生。她娘在那條街吵架是出了名的厲害。
隔三差五,我娘就要翻我的書包,看看里面有什么夾條,志敏給我寫的紙條全叫她撕掉了,她說要去學校把志敏揪出來吊起來打,再讓我姐夫把他趕走。我說你要敢去,我死給你看,絕食不吃飯,兩餐她就慌了,倒過來哄我,說只要我以后不去找他,她就不會去找他麻煩。我娘怕我走我姐的老路,雖然她覺得結果是好的,但中間讓她擔驚受怕。
校長娶她姐的內情,桃源許多人都知道。初三的時候易月琴便失身于校長,
三年師范畢業之后再成婚,傳聞是她娘逼得校長沒法,才有了這門親事。
說話間,她的粉色外殼的手機響起,她放在耳邊不耐煩地說,哎呀,我這就回去。
大約她老公打來的,我心生一種莫名的憂慮,恨不得拔腿便走,萬一這男人盯梢過來,薅著我脖領一頓老拳,我冤不冤?
是我姐!她想我解釋道:李家人一個個都回來了,把她當空氣愛理不理的,李老二甚至嫌她礙眼,回來就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我要不在,我姐在家就立身不住。這些年,我盡量彌合她跟我李家上下的關系,跟他們說長說短,插科打諢,討他們老老少少開心。他們倒是還拿我當小姨。連李老二見了我都主動說幾句玩笑話。說著她起身站起來,將座上的黑包挎在肩上:建國,不好意思,等我救過這個急,咱們微信聊。
我們于是并肩出來。
當初我姐千方百計阻止我和志敏接觸,又嫌我讀了她帶來的小說詩歌會想入非非,將它們全部沒收走。最后搬出李校長來鎮壓志敏。沒想到她自己后來卻入了魔似的跟新來的年輕老師發生了婚外情,那人也寫得一筆好字!你說是不是命運的嘲弄。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我父母當時憂心如焚,如果李家人將她掃地出門,我們一家也失去依靠了。我家就我姐倆,能從山溝到鎮上,從鎮上到縣城全憑我姐夫呢。
我姐夫這個人,典型的打江山的男人,對外像個山大王,做事果敢狠辣。對他們家族像個大家長,想法設法幫扶每個成員,謀劃他們的出路和未來,因此在家族里面、在整個厚坊威望都很高。他自己也以此為傲,把家族帶上興旺發達的軌道。他對這件事選擇隱忍下來,當然有各方面原因。但你永遠沒法當這事從未沒發生過,時間無法彌合這種裂痕,尤其是李家男人傳統觀念都強。我姐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長時間的心情郁郁,肝上腎上都得了毛病,變成一個病秧子。唉!她從沒未吃穿用度操過心,卻落到這步田地,怎么說呢,這就是命吧。我以前文文靜靜的,是個文藝青年,后來慢慢地也就變成大大啦啦的性格了。
我們走到路邊停著的一輛紅色的寶馬mini面前,她包里掏出鑰匙,打開車門,問我,你要是搭我車,路上還能聊會。
我沖她擺擺手,說,你先走吧,我還要去買點宣紙。我望著她開到主路的車流中才上了思俊的X5。
高速一個小時回到思俊家,他才剛剛爬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問我:這大清早的,會哪個朋友啊,會女同學吧!
我聽了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