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讀書會】你好,這期音頻為你解讀的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副標題是關于少女貞觀與青年大信的清平之戀。這本書全書約20萬字,我會用大約20分鐘的時間,為你講述書中精髓:古老而溫暖的民俗、遙遠故土的眷戀、古典又含蓄的戀情。
1.
貞觀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時;產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嬤說:“大概霜降時節會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親仍舊大著腹肚,四處來去,見到伊的人便說:“水紅啊,拖過月的囡仔較巧;你大概要生個狀元子了!”
終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來倒是個女兒,巧拙尚未分。算下來,足足躲了十一個月余。
小學六年書念下來,貞觀竟是無有什么過人處,雖說沒押在眾人后,倒也未曾領人先,拿個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緩,把成績交上去。
七夕,貞觀、銀蟾、銀月在天井捏米團。當說到:七夕的白米團,搓圓后,在中間按出的凹,是給織女裝眼淚時,第一鍋的湯圓、油飯,分別被盛起,捧到五間房來。隨后進來的,還有她外婆,貞觀正要叫阿嬤時,才看到伊身旁跟著那個中學生。“大信,你莫生分,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第二天,銀月、銀山、貞觀和大信去海邊網回一些鮮魚。
連著吃了好幾日的虱目魚,飯桌上天天擺的盡是它們變出來的花樣,受益最多的是大信,而受害最大的,卻也是他,陸續被魚刺扎了幾遍。
貞觀有著自小吃魚的經驗,倒給她想出個方兒來,去跟義嬸討了麥芽來。
貞觀不敢明伸出手,趁亂將它塞給銀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鐘,便站起身叫好了。
2.
時光一下子移過去六年,貞觀如今十九歲了,已經中學畢業,現今是回鄉來準備考試。
此時,大信已由臺北建中直接保送到臺大化學系了。
明天就要考試了,貞觀的人看來還是舊模樣,既不像要緊事,卻也不能說她不在心,真實如何,連她自己也難說。
這一夜里,說也奇怪,貞觀盡夢見她父親;他穿的洋服、西褲,一如平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的人無聲無息,不講半句話。
這一明澈,貞觀是再無睡意,正準備下床開燈的同時,房門突然呼呼大響:“誰人?”
從她懂事起,家中,這邊,還不曾有人敲門落此重勢——”是我——貞觀——”
“來了——”
貞觀系好衣裙,趕到門邊開門,她三妗的人一下閃身進來;”三妗——”
“……”
“今早三點多,義竹鄉起火災,你父親還兼義消,你是知道的——”
“阿爸——到底怎樣?”
“說是救火車急駛翻覆,詳細,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時,前座的司機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在這一眼里,她看出一個雙親健在的人,對一個孤女的憐憫之情——貞觀的眼淚又撲簌落下;
當貞觀去到醫院的時候,啊爸已經去世,貞觀也錯過了那場考試。
3.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過這邊來,與貞觀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晚上,啊婆看過貞觀后,貞觀猶在門前小站些時,等心情略略平復了,這才踏步入來。
出大廳即是天井,貞觀人尚未走到,先見著她四妗自內屋出拿出一份信。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跡,從不曾見過。不對!這字這樣熟識,這不是自己的筆跡嗎?
她哪時給自己寫信來了?
“奇怪是不是?也沒貼郵票?”
她四妗反身去關衣櫥,一面又說:“是大信寄來的,夾在給我的信里。”
—貞觀將它接過,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理。
四妗走后,貞觀摸了剪刀,終于把封口鉸開——世上或許有字體相似之人,但會相像到這般程度嗎?
她展信來讀,心上同時是一陣戰栗:
貞觀:
這么久沒有大家的消息,我因為有個指導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獨身),這些時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難得回去,昨天才聽家母說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問候之意,希望你堅強,并相勸令慈大人節哀!? ? ? ? ? ?
大信 上
她將信看了二遍,一時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卻又取出來,重新再看。
4
兩年后,貞觀因為自己大學未考,和母親商量想去臺南做事,也好照看讀高三的弟弟阿仲。那夜,母女同床,說了一夜話。
第二天,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幾件衣裳,兩個阿妗陪她母親直送她到車站。
她等車子開遠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輕輕一按,誰知眼淚真的流下來。
住臺南這些時,貞觀每年按著節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陽、普渡、中秋,然后就等過年;如此這般,兩年倒也過了;如今——弟弟都已經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個余月,近一百天!
故鄉還是故鄉,她永遠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使得今日,貞觀變得戀戀、棧棧,欲行難行的是:當初她并未分曉臺南是怎樣一個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時的路程去上班,黃昏又循著舊路回大姨家,其實那路不長,別人十來分即可走完的,偏偏她會走,像是纏足、縛腳的阿婆一樣。
怎知臺南府竟有這樣的景致,滿街滿巷的鳳凰木,火燒著火一樣,出門會看見,抬頭要看見,不經心,不在意,隨便從窗從戶望出來,都是火紅紅、燒開來的鳳凰花。
5.
貞觀這日下班回來,先看見弟弟在看信。
桌上丟著長信封,貞觀一見,驚心想道:又是這樣的筆跡……原來,世上字體相像者,何其多也——
她想著問道:“阿仲,是誰人寫的?”
“哦,阿姊,是大信哥哥——”
貞觀一邊和阿仲說話,一邊鉸開封緘。
貞觀:
久無音訊,這些時才從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近況。
看你的樣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說,然而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辦法,趕快趁早正式給你道聲:多謝。
大信敬具
貞觀看過,將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筆作覆,言語客氣,主要的在謝謝他教導弟弟費心,沒過幾天,他的信卻又來了。
貞觀:
回家時,看到桌上躺著你的信,嚇了一跳,(其實是吃了一驚!)然后就很高興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會回復呢!)
聽說你喜歡鳳凰花,見了要下來走路,極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該為你四時常開不謝。
祝愉快!
大信 敬上
然而這信卻給她冰了十來日。
6.
這段期間,貞觀趕回故鄉,因為銀月即做新娘,必須給伊伴嫁。回臺南路過鳳凰花樹,貞觀拾了一朵,晚上給大信回信。
化學家:
附上二瓣鳳凰花,我對它們是——初見已驚,再見仍然。
三天過后,臺北來了一封限時信;
貞觀:
鳳凰花原來這么好,我竟感覺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
看來要想辦法搬到臺南住了;不是嗎?我們一個教授說:讀書的目的,為了要與好的東西見面: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貞觀 謹啟
貞觀一算,弟弟的畢業典禮在即,她來臺南,前后已兩年零四個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與母親言約時,怎知曉臺南有這樣的風景、地理,怎料得會在此郡,與大信相熟起來?
貞觀遞了辭呈,回到布袋鎮。
7.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貞觀原和銀蟾姊妹,在后邊搓圓仔,就是那種裝織女眼淚的;搓著、捏著,也不知怎樣,忽的心血來潮,獨自一人往前廳方向走來。
她的腳只顧走動,雙手猶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動。
貞觀站立天井,兩眼先望見大門口有個人,在那里欲進不進,待退不退,看來是有些失措,卻又不失他的人本來生有的大模樣。
“請問是找誰?”
這樣大熱天,那人兩只白長袖還是放下無卷起,一派通體適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貞觀兩眼,一見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這才笑道:“貞觀,吾乃大信也!”
8.
七月十五,中元節。
傍晚時,家家、戶戶都做普渡,冥紙燒化以后的氤氳之氣,融入了海港小鎮原有的空氣里,是一股聞過之后,再不能忘記的味道!
大信對貞觀說: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這么好的月亮——”
貞觀想了一想,遂道:“是有這么一首偈語,我念你聽: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大信喝采道:“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來的?”
貞觀故意相難,于是要與他說,不與他說的,只道是:“佛書!”
當貞觀再回頭時,才知大信正看著她;他的眼睛清亮、傳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覺嗎?”
“怎樣的感覺?”
大信重將偈語念過,這才說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經,偈語,是出家人說的,我卻還覺得:它亦是世間至情至癡者的話;你說呢?”
貞觀沒回答,心里其實明白。大信于她,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為姊妹,為兄弟,異性則是男女,夫妻。
9.
大信走后,貞觀就要去臺北了,臺北是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她是懷抱怎樣的虔誠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著似大信這般恢宏男兒。
貞觀和銀蟾走臺北住下三個月了,貞觀竟是不能喜愛這個地方;大信每次信上問她:你喜歡臺北嗎?她就覺得為難;是說是說不是,都離了她的真意思。
通了半年書信后,轉眼又到了過年。
回到布袋鎮的貞觀,那晚夢里來到一處所在,卻是前所未見——只見大信的人,仍是舊時穿著,坐在田邊陌上唱歌。”才知原來夢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這樣惦念他!
然而——一直到她饑腸轆轆,輾轉醒來,再也沒有做一個半個。
只得起來搜吃找食,等腳一跨入里間,人差些就大叫出來:“——是你!”
大信坐在一個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著米粉。
看她驚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嗆著咽喉,他咿唔兩聲,才說句:“我也是沒想著”
二人這樣坐下款款談著,只是無有盡意;廚房入夜以后,一向只點小燈;貞觀望著小小燈火,心中想起——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來。
10.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臺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了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面——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只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么,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了。
往后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元旦過去十日了,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了;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秘,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竟然可以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了;
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么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證了自己和對方多深……
撕過的信,錯疊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11.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里,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貞觀小姐:
吾于退伍之際,受大信囑托,務必于返臺之后,立即去信與你,為的是深恐貴小姐有所誤會……
大信請假期間,因單位內失竊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為公事,不必明告。
今詳情已知,唯其身體忽轉不適,故仍靜養之中,待其康復,當可返臺一趟,屆時當可面告一切,惟請釋懷與寬心。
耑此;即祝
安好
張瑞國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了一口氣,等看到后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了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思來想去,貞觀給大信母親去了電話,隨后大信母親丟下家中一切,冒著暉機難堪,獨自飛了一趟澎湖。
12.
三天過去,當貞觀數算著大信母親幾時回來時,她倒先接著他的一張紙片,像一把利刃,刺進了貞觀的心:
你這樣做,我很遺憾!
那紙片,她橫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淚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這么八個字,沒有稱呼,沒有具名……
貞觀抖擻著把兩本冊子寄還給大信。
13.
又一年的七夕,大信去了英國;貞觀回到了布袋鎮。
晨光中,貞觀終于回到故鄉來。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人們為什么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醫治,才能平復。
貞觀和大妗去了一趟碧云寺;在山上吃素飯、上早課;竟在山中住了十余日,貞觀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提水、澆菜;
這一晚是山中最后一晚,這一課也是最后一課;時間一直往前走,貞觀坐身長凳上,只覺留戀益深:教字的師太念著字句,底下亦和聲念起:“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過銅臺,貞觀那心,倏地亮了起來。
豈止的身界、萬物,豈止是世人、眾生;是連地藏王菩薩,都這樣的癡心不已!
尾 聲
燕子飛去,蟬聲隨起,又是暑熱逼人的天氣——貞觀這是三上碧云寺;
路上遇一戶人家,見個六十歲老婦,正在收曬著的菜葉,伊身邊一個十歲男童,抱著竹籮立著。
老婦不知與男童說了什么,那孩子丟了竹籮,跑進屋內,一下又捧出一杯白涼水。
“你還是喝杯水;這個天氣,連在家都會中痧!那外頭就免講了——”
孩子將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腳步,一下牽疼了貞觀的心;長這么大以來,她不曾喝過這樣叫她感動的茶水;不止是老婦的好意,是還有這孩子做此事時的莊重、正經——她喝完最后一滴水,又遞還茶杯,孩子這下一溜煙的跑掉。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來坐啊!”
下山時,天逐漸黑了;貞觀走經山路,眺著一處處的火燭,耳內忽卷入一首歌謠曲調:
哥愛斷情妹不驚,
有路不驚無人行;
楓樹落葉不是死,
等到春天還會生。
……
貞觀覺得她整個人都抖顫起來,她小跑著步子,幾乎是追趕著那聲音:
日落西山看不見,
水流東海無回頭。
她終于跑到一處農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婦坐著乘涼:
”阿婆——”
貞觀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臉:正是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婦:“阿婆……剛才那歌,是你唱的嗎?”
“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
“不會,阿婆,這歌極好聽——”
貞觀坐了下來,那心依舊激蕩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來——”
我是夢溪花開。
讀書、寫字、攝影和繪畫。
愿做一名發現美的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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