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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簡稱為《右岸》)是我今年迄今為止讀過的最好的小說之一。
? ? 這本書講的是東北大興安嶺一個古老的森林游牧民族——鄂溫克族人在20世紀一百年的歷史。故事是由此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也就是小說中的“我”,娓娓道來的。“我”所在的族群的人們,如何在這一百年里,興榮交替,生死交疊,最終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集體搬下了山。只有“我”和一個孫兒繼續留在山上。
? ? 感受最深的,是小說中那種超自然,甚至用另一種角度來說,迷信的力量的存在。這集中體現在這個族群中的一類特殊人物——薩滿身上。薩滿是有神力的,他可以為人治病,可以祈雨,還必須在婚喪儀式上主持。但是這種神力,并非沒有限制的呼風喚雨。薩滿僅僅是引導這種神力,它最終還是來自大自然。而薩滿每救一個生靈,就必然有另一個生靈要為此付出代價。這種橋段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例如在開篇不久,“我”在兒時的記憶里,第一次看到的,薩滿為了救“我”的姐姐列娜,而犧牲了一只馴鹿仔。此處所說的“犧牲”,并非殺死它祭祀,使人復活。而是有一種力量,當薩滿的跳神結束時,列娜活過來的那一刻,自然的,上天選擇了一只馴鹿仔代替列娜而死去。
? ? 然而小說并非將人的生命置于大自然其他所有生命之上。后來,列娜在一次搬遷中,坐在那只馴鹿仔的媽媽身上,墜入冰川中凍死。這可謂是“一報還一報”。然而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就連仇恨與傷心都是如此自然,因為鄂溫克族早已是整個大興安嶺,整個森林的一個部分。
? ? 另外,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想起了另外兩部小說,一部是余華的《活著》,一部是阿來的《塵埃落定》。我會說,這是一部少數民族的《活著》,是一部女性化的《塵埃落定》。
? ? 為什么說它是一部少數民族的《活著》呢?這部小說的所有情節基本有兩個字就能概括,那就是——生死。但更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還是“死”。小說中有這么一句話“一個人來到這世上是大同小異的,死卻是各式各樣的(大意,小說的原句絕沒有我說的這么俗)”。
? ? 所以,在這篇小說中——如果我們用一種比較惡趣味的角度——我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死。如“我”的父親林克,在山中被雷劈死;“我”的母親,則是在不得愛情抑郁多年后,在一次婚禮上跳舞徹夜而死;“我”的第二個丈夫,是為救人被熊抓死。還有被一只蜘蛛嚇死的,跳崖死的,被水沖走死的……但是,無論是哪種死,我們都可以看到后面的愛。
? ? 是的,這個字,在這個族群一百年的死亡歷史里,并不是一個矯情的詞。有那么多的人,都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所恨的人,或者是自然天地而死去的。他們連恨都那么清朗,他們會死在大自然的手上,但是大家并無過多的怨言,也沒有想要去征服自然。對他們而言,危險,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 ? 為什么說它是一部女性化的《塵埃落定》呢?這大概是因為它們的內容是相近的吧。都是少數民族的歷史。但不同的是,《塵埃落定》的視角是男性的,此書的視角是女性的。這就基本決定了它們基調的迥異。《右岸》的抒情,詩意想象,悲憫情懷,細膩筆觸,只能出自于女作家的筆下。
? ? 同時,這也與兩部小說中兩個部族的生存狀態不同相關。《塵埃落定》中的部族是一個小小偏遠國度,有國君,有交戰。而《右岸》中的這些游牧民族,相互之間并無支配的關系,而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這就使《右岸》中,那些冷冰冰的社會制度的東西,更多的是被人與人之間心靈的直接聯系,人與自然的直接聯系所取代。而當外面的戰爭,外面的制度進入到這座自成一體的堡壘里時,這種平衡才被打破了。我們可以看到,遲子建對于這種外界的開發,現代化的東西,還是持抵觸的態度。一次山下的醫療隊來了,而“我”卻拒絕被診視,因為“我”堅信,山間清風,汩汩流水,便是最好的靈丹妙藥。
? ? 總之,這是一部非常值得一看的小說。從歷史的角度來說,這本小說也是對鄂溫克族人的一個很好的記錄。(雖然作者也承認小說畢竟不是完全的歷史)。從打動人的方面來說,我想不論人類身處哪個時代,直擊人心的愛與苦痛的本質,仍然沒有變過。那么,此書中真摯的情感,一定能夠打動心還是柔軟的人們。而它更值得我們現代人深思的,是我們與自然失去的聯系,那條遠古的紐帶,隨著現代化的程度,被我們自己剪斷的紐帶。它還殘存在我們的基因里,可是它不那么容易被發現,也越來越被看輕了。
? ? 小說的最后一章《半個月亮》:“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只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馴鹿的回歸,代表著那段舊時光并未遠去,代表著鄂溫克族群人心中的自然生活信念并未遠去。而我們的馴鹿呢?它們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