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趙姨娘是最令我不解的一個人。
魯迅先生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因為曹公寫人物力求豐滿立體,遵循“好人不全好,壞人不全壞”的原則。哪怕是書中那些令人望而生厭的臭男人,曹公也不忘展示出他們另類真善的一面。
比如賈珍,他在書中是一以貫之的不要臉,專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他與秦可卿爬灰之事敗露后,秦可卿自縊,賈珍“哭的像淚人一般”,恨不得代秦氏去死,由于他過度悲痛,又加有些病癥在身,四十歲不到的人走路都需要拄拐了,即便如此,他仍掙扎著盡心盡力為媳婦辦喪事。為了喪禮能夠風光些,他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給兒子賈蓉買了個“五品龍禁尉”,實際上是給秦可卿謀個“恭人”的封號。薛蟠獻出檣木棺料,賈政勸阻,他卻執意盡自己所能。這些細節無不刻畫出賈珍在秦可卿死后由衷的愧疚和悲痛,可見,他對于秦氏并非只是單純的玩弄,應該夾雜著真情。
如此須眉濁物尚且也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可唯獨趙姨娘,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出哪怕一丁點的可親可愛,活脫脫一枚標準的潑婦加毒婦。從出場到死亡,在全書中出現了差不多三十回,反正只要她出現準沒好事,要么使壞,要么吵鬧,要么打架,要么被罵。縱觀她的言行舉止、所作所為,簡直通篇不說人話、不做人事、不像人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人物。
那么,功力深厚的曹公為什么偏偏以扁平單一、臉譜化的筆法來寫趙姨娘呢?這個問題令很多紅迷都深感疑惑。
趙姨娘是家生女兒出生,所謂家生女兒,就是小廝與放出去的丫鬟結合生下的孩子。她做了賈政的妾,共生養了兩個兒女,第一個孩子是探春,自幼跟在賈母身邊,吃穿都是主子的待遇;第二個孩子是賈環,在自己身邊養大。
雖為姨娘,但在那些等級森嚴的主子階層眼里,她骨子里依然是奴才。趙姨娘一直不甘于這樣的不平等待遇,她不惜一切,拼命掙扎,妄圖除掉王熙鳳和賈寶玉,以出一口惡氣,也讓賈環將來可以多占些家產。她在園內經常潑婦罵街,管理園內事物的探春對母親也深惡痛絕。她還欺凌園內的奴才們,惹得大家只要提到她莫不是一臉的鄙夷和厭煩。她所到之處,無不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亂成一片。
在《紅樓夢》里,趙姨娘還是個嘴里最不干凈的女人。
本來說臟話也沒什么了不得,鳳姐、晴雯、平兒也說過,但她們只是偶爾冒出,遠遠達不到趙姨娘“出口成臟”、粗鄙下流、橫掃千軍的水準。
第六十回中,趙姨娘和芳官等一干戲子丫頭大鬧一場,在三百多字的一段話里,接連罵出了“撞尸的”、“挺床的”“小娼婦”、“小淫婦”、“娼婦粉頭”“浪淫婦”等十多個不重樣的臟詞,令人不忍卒聞。對外人是這樣,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是臟話連篇:“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
心眼壞就算了,關鍵是她還特別蠢。
她慫恿馬道婆做法,居然應驗,寶玉、鳳姐突發暴病,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她跑到賈母面前勸道:
“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受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得安生。”氣得賈母照準她的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
其實在這種情形下,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此時裝悲傷才是上策,就算裝不出來,也應該躲在一旁保持沉默,靜待結果。誰知這個人品智商雙缺的混賬老婆居然跑到老祖宗面前盡說喪氣話,哪壺不開提哪壺,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節奏。最后落得一通臭罵,真是活該!
這正是,人壞就不要傻,人傻就不要壞。
曹公為了更加凸顯趙姨娘的討厭,還專門塑造了一個周姨娘。有一次趙姨娘到怡紅院鬧事,挨了女兒探春的一通數落:“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她,她也不尋人去?”可見,周姨娘平時為人還算和善低調,雖然無兒無女,但是地位也不比趙姨娘低。
最奇怪的就在于,趙姨娘這樣一個活寶貝,怎么就被端方正直、謙恭厚道、大有祖風的賈政看上了呢?不僅如此,好像他對趙姨娘還有相當的嬖幸,所以才生下了探春和賈環這一兒一女。那么,在賈政的眼里,趙姨娘究竟有什么可取之處?
書中寫道,“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說明賈政年輕時頗有才情又狂放,但是基于家族的前途,才規以正路。可見他古板肅正的面孔,原本是社會制度擊敗天生才情的結果。
他整日端著架子地活著,對別人是一種壓力,自己又何嘗獲得過快樂?每逢賈府的家庭歡宴,他的出現都會讓氛圍一下子變得凝重尷尬。或許,在他孤獨的心中,也渴望著一種真情。而趙姨娘雖沒有善與美,恰好充滿了真。
趙姨娘對賈政想來應該不錯。書中第七十二至七十三回,就寫到了賈政和趙姨娘的夫妻夜話。和他們之間親切隨意的交流相比,賈政和王夫人之間倒不像夫妻,更像盟友,平時也沒見他們說過一句體己交心的話。
或許正是趙姨娘身上毫不掩藏的市井氣息吸引了整日周旋于侯門大戶的政老爺。比起王夫人那種高貴端莊卻死板冷淡的貴婦人,生機勃勃地掙扎于紅塵俗世中的趙姨娘,無疑更有鮮活的女人味吧!賈府賞月,一本正經的賈政講了一個不正經的笑話,一個怕老婆的人給老婆舔腳丫子的故事。我猜,這個笑話也是從趙姨娘處聽來的。
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因為可恨,恰是可憐的不恰當延伸。其實,細想一下,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像趙姨娘如此不堪與不甘之人,生命中也處處透露著可憐的光景。
可憐之一,地位低又差錢。
最典型的是第六十回,由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茯苓霜引起了一場混戰,賈環被芳官戲弄,趙姨娘為了解氣,打了芳官兩個耳刮子,誰知倔脾氣的芳官一頭撞向趙姨娘,結果惹得藕官、蕊官、葵官、豆官群起圍攻,把趙姨娘弄得狼狽不堪。雖然當時五個小戲子身份變成了丫頭,但也算是賈府地位最低的奴才,趙姨娘再不尊重好歹也是半個主子。奴才居然敢圍攻主子,芳官甚至還罵趙姨娘和她們一樣,不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可見趙姨娘的地位到底有多低。
為了讓馬道婆幫助自己謀害鳳姐和寶玉,趙姨娘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家當:衣服、首飾和散碎銀子,可還不能滿足馬道婆,于是她又寫了一張五十兩的欠條。可見趙姨娘確實沒錢,難怪為了給娘家兄弟多爭幾兩銀子,她不惜與女兒探春撕破臉爭執。
可憐之二,得不到親生兒女尊重。
古時候的女子無非爭兩樣東西:男人的寵愛和兒子的未來。她一生博上位,更多的是為了兒子,可是賈環根本不領她的情,也從來不把她當母親對待。個性要強的探春甚至不認趙姨娘這個母親,她曾公然宣布:“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 當趙姨娘跟探春說她親舅舅死了,探春接話:“我幾時有了這個舅舅?我舅舅(指王子騰)上任去了……”這看似探春的無情,其實正是封建社會嫡庶制度泯滅血緣親情的結果。
可憐之三,死得痛苦。
可惜前八十回,曹公沒來得及寫趙姨娘的結局,高鶚續本在第一百一十三回,寫趙姨娘突然中邪暴斃,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中凄慘地死去,驚悚之程度,完全像拍鬼片:
“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胡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整整的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他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
她死的時候,周圍人對她極其冷漠,同床共枕的丈夫賈政聽說她中邪了,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沒有的事,我們先走了。”連親生兒子賈環也準備跟著大伙走,被王夫人勸住了。難怪最后周姨娘感嘆:“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
最后回到前面那個問題,究竟曹雪芹為什么要塑造這么個一無是處的趙姨娘形象呢?
有紅學家推測,《紅樓夢》是一本以曹公家族興衰為藍本,經過藝術加工而成的小說。可能在曹雪芹的幼年時期,他家出現過一個類似趙姨娘的惡毒潑婦,甚至在最后曹家被抄時恩將仇報、落井下石,從而在曹雪芹的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不可磨滅、無法饒恕的印象。除此之外,好像也難有更好的解釋了。留存下來的關于曹公的資料實在有限,紅學家的推測是否屬實,很難考證了。
好在,曹公說過:真亦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或許,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