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嫁給一個寫詩的男人,更不會跟我去玉米地里放風箏。
少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 ——海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少年寫詩,但凡寂寞便是寂寞,從未作些深刻的隱喻。
三言兩語即可撩撥情意,空余下來的便是未來的路。縱然這路崎嶇無比,我也是個浪漫主義者。我讀“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亦讀“少年不識愁滋味”。
我的腦袋里裝著一個小小的世界,這個世界太小,只有我和除我之外的東西。
成長即是我從這個世界中央退往邊緣的過程。
我寫詩,朗誦詩,糟蹋詩,玩的痛快無比。
回顧我的詩,大可不必削尖腦袋鉆進成人的世界。
少年時我愛上一位姑娘,想帶她去一個地方。后來別的少年帶她去了,他把她扛過肩頭,吹著口哨帶進一片玉米地,看我在夕陽里放起的風箏。
貓從外婆家的籬笆前爬過
正好是個晴朗的天氣
村頭的廣播吞沒了無數個寂靜的清晨
可我卻坐在寂靜里? 寫詩
天色暗淡下來
眼前便是模糊不清的悲傷
青年
燈上我恍惚遇見這個靈魂
跳上大海而去
大海在糧倉上洶涌
似乎我和我的父親
雪白的頭發在燃燒
??????????????????????????? ——海子《海水沒頂》
青年寫詩,操縱著動物的本能,抑或順從。
我繼承了父親的血統,他背叛了自己的鐮刀,我也繼承了這份背叛。我挺直腰桿,舒展靈魂。我們彼此沉默相視,過了良久,他說:去看看你母親。
離開家鄉太久了,遲早我的命運將從這片土地上連根拔起。
我這么問自己母親,她沒說話,依舊目光慈祥微笑著。
十八歲那年,我徹底愛上一個姑娘。這是類似于命運的東西。
我愛她,卻又無法接觸到她。Touch是個糟糕的詞,我想親吻她、擁抱她,摟著她去那片玉米地放風箏。可她拒絕并且離開了我。我想寫點詩,她說不必憐憫自己了。
后來我們分離,許是闊別。
我時而在飲酒、孤獨、難過時,將她想起或忘記。
我躺在陽光可以照射到的病床上
低頭看著空蕩蕩的胸膛
我說,你不必再為我等待
你看看我眸里這渾濁的河流
時間是個以嗜血為樂的龐然大物
它縫合我這具空殼
將它棄到我懷念的那座山頭
中年
走在天上
走在寂靜里
而陰莖倒掛下來
?????????????????????——王小波《三十而立》
三十歲時我有了啤酒肚,發福大叔一個。我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寫些淫詩艷詞。
我找了個繁殖力很強的配偶,我們響應國家號召早早生了二胎。空閑時間,我就躲在書房里捯飭寫詩,她去樓下的棋牌室打麻將。
也或許,我找了個生性敏感的女人,她偷偷翻看我的日記和情詩。我們大吵一架,談到離婚,談到分割財產,談到孩子的撫養權。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我是個丁克,不善于教養后代這件事。
有小姑娘找我聊人生,她問我:大叔,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情?
我告訴她:愛情,就是一條舌頭品嘗另一條舌頭的過程。
之所以用這個說法,是因為我無法解釋清楚這個問題。小姑娘題目起的很大,這種問題根本沒有深入探討的必要。與此同時,我也逐漸被這個時代拋到身后。我回望自己二十幾歲時的黃金時代,我身手矯捷,擠在人群里尋找愛情。
生命從億萬精蟲中爭奪而出
頂著輕巧的頭顱投身沉重的人間
我便被這地球引力吸引了
掙脫不開
我是爬上蛛網的無頭蒼蠅
親眼觀過寄宿在它體內殘暴的生命
于是我想振翅飛去
卻又飛不出這世間
暮年
生命不是赫拉克利特所言的千變萬化,永不停息的河流
而是把烤肉架上的肉翻過來
而后再把另一邊烤上九十年的獨有機會
??????????????????????????????????????????????????????????????????????? ——加西亞?馬爾克斯《苦妓回憶錄》
走在生命的尾端,越發懼怕死亡。身邊的朋友推廣各種養生方法、秘籍、良藥。
夜里要反復起來上好幾次廁所,前列腺是個無藥可救的多余器官。
我時而清醒著,時而糊涂著。暮年多少有些落寞,有些人見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可我不能買上車票去遠方,見他們/她們最后一面。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不想給大家添麻煩,不想給社會添麻煩。
有時候我羨慕一只年邁的貓,預知日子所剩無幾便來場出走。找個安靜且能曬到太陽的角落,體面赴死。可我不能,我不得不被后代、親友們抬進火葬場,變成一小壇骨灰。
這是關于死亡的宿命論,我無法掙逃出這個圈子。
無聊的時候,我回首漫長一生里遇見的人事。快樂和悲傷如水般滲進大地,留下一層遺憾的垢漬。
當年,到底有沒有帶她去過玉米地放風箏,我想不起來。
我翻遍了相冊,又羞于找她核實這件事情。我只能憑借自己即將枯萎的記憶,可我想不起來。我很痛苦,我想死亡肯定是件痛苦的事情。
孤獨是擠斷的牙膏
挨在我干涸的牙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