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2013中國高校文學作品排行版(小說卷)》,作者名左嬌嬌。經修改后重新發布,文責自負。
穿過那條斑駁的青石板小路,若是雨天不小心踩到一塊松動的石板,便會有渾濁的污水從地底濺起,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出人頭地的喜悅。巷子兩邊的舊式樓房在附近很常見,大約是上世紀末的老房子。傳統的木窗,一眼便能看到幾扇沒了玻璃卻也捂得嚴嚴實實、花花綠綠的窗口。? ? ? ? ? ? ?
向左拐進小巷的另一端,進一個舊舊的樓道,沒有感應燈,微弱的光亮在這樣一個陰雨天匍匐瑟縮著,顯得凄惶黯淡。樓道的每個角落都堆滿了雜物,甚至一瞥眼就能看到正在冒煙的煤爐和女人褪色變形的內衣,它們都生氣勃勃地在散發著自己作為一個物件的光芒,冷或暖,明或暗。扶著冰冷的水泥護欄往上盤旋,掌心的繭貼上這光滑的平面,似乎要摩擦出堅硬的聲音一般。上樓需要爬四十三層臺階,三樓到四樓拐角的高處有一扇窗戶,但沒有玻璃,只是生硬地在墻上掏空了一塊不太規則的正方形。這樣的設計大抵是為了采光,至于為什么不裝玻璃,忙于生計的人們似乎無暇過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一切都是合理的。
輕輕叩響那一扇紅漆木門,其實早已看不清原本的紅色,只是從那些頑強附著的干枯表皮上隱約還可以瞥見一種近似于淤血的暗紅。木門上的紅色對聯一層覆蓋著一層,斑駁而喜慶的紙張殘余擁擠地堆疊在一起。
那張熟悉的面孔并沒有如約出現,這樣的情況很少。上一次還是一年前,她生病去醫院吊水,回來因為坐反了公交車而耽誤了時間,那些因為多花了兩塊錢的閑言碎語還像干癟的玉米粒一樣,鋪灑在每一個角落里。此刻五月就站在門口,褲腿上血跡斑駁,干涸的紅色印在藍色校服上,他自己卻似乎看不到,依然執著地拍打著那扇木門,眉頭緊鎖。而我就蹲在角落里,明晃晃地在他的視線以內。我環顧四周,最終將眼神停留在五月身上,但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其實我不過想說,“別敲了,沒有用的,根本沒有人能聽見。”可是這種宣告性的話語無異于判刑,這僅靠一口氣支撐著的軀體根本無法力挽狂瀾,這個夜晚,告別就是定局,我又何必急于讓一切那么快清晰起來。
我是誰?我是五月。他是誰?他也是五月。很奇怪嗎?不奇怪。人嘛,是有三魂七魄的,他不承認自己是魂我也沒有辦法,就這么徒然地自我欺騙也無妨,我總能等到他恍然大悟的時刻。他還在敲門,甚至開始有些暴躁,開始急促地捶打起來,那聲響回蕩在我的耳邊卻是軟綿綿的。樓道里的安靜一點也沒受干擾。不一會兒,有腳步聲傳來,我幾乎受不了這種清脆的響聲,可能我也害怕現實,又或許我不敢面對即將清醒的五月。
“聽說樓上那家的孩子出事了,應該能賠不少錢。”
“管人家的閑事干嘛,還不如想想,明天去哪個菜市場買菜,看看今天這一小把蒜苗,差不多十塊錢。”
……
五月應該是聽到了的,只是那時而暴躁時而軟弱的敲門聲一刻也沒有停歇。他突然回過頭看了看我,那眼神像是盯著一個仇人,瞳孔里火光漫天。
“你走開,別跟著我。”
他就是這么沒有禮貌,口腔里像是塞滿了冰塊,頤指氣使的語氣讓我差點想說一百遍“死”字。但想想還是算了,天亮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并不想滋生他的怨氣。走就走,待在這里被密密麻麻的敲門聲折磨,還不如去醫院看看。
那是市區的一個小醫院,當時救護車過來的時候,司機佯裝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揪著自己頭頂不多的幾根頭發,我差點沒笑出來。穿白大褂的人從車上下來,他們摸了摸五月的臉,又接上了一些儀器,只是我看到他們紛紛搖頭的樣子,眼神里都是客觀的惋惜。敲門的五月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溜出去的,我怕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便跟上了。
剛跨進醫院,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透明的塑膠門簾微微泛著淡黃色,人聲鼎沸的是住院部,那熱鬧還充滿了煙火氣。我喜歡在這個地方游蕩,那些佝僂蹣跚的老人,咳嗽起來震顫著的身體我都沒來得及經歷,還有化療過的年輕人,頂著光禿禿的腦袋躺在病床上,抱著新生兒的護士看起來溫柔又美麗。不過這里不屬于任何一個我,我與這里唯一的聯系是那輛救護車和一個被稱之為太平間的地方。名字聽起來倒是祥和,但那個角落的凄惶陰森連我都受不了。植物覆蓋的角落里,連陰影都深重了幾分,綠色的鐵門像兩只閃爍的大眼睛,透著室內若隱若現的光亮。
推門進去,那一條長長的走廊筆直地鋪展開來,屋頂上掛著細長的日光燈,白色的光鋪灑在每一個角落里。一個眼眶紅腫的中年女人怔怔地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兩只手放在大腿處不停地揉搓著,散亂的頭發向四周跳躍。走廊盡頭處蹲著正在抽煙的中年男人,那張黑瘦的臉頰上溝壑萬千,聳立的顴骨襯得眼窩更深了,那一縷縷的煙從他的鼻孔、口腔里一點點冒出來,連成一片。我驚異于他們突如其來的衰老,突然有那么一點理解敲門的五月了,他的執著也許與那些搖頭的白大褂無關。可是眼前的這兩個人在我的眼里顯得那么陌生又遙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膽怯。
“明天早上進行火化,你們還可以進去看看。”護士來回搓著雙手小聲對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說道。等了許久,男子熄滅手中的煙頭,愣愣地點了點頭。右腳的那只黑色工地專用膠鞋上突然潮濕了一小塊。護士松了一口氣,快步離開。“回去給孩子找套像樣的衣服換上吧,那身衣服舊得不像樣了。”女人的語氣里有種虛張聲勢的冷靜,她盯著虛幻的遠處,雙手扶在腰上,聲音平和,沒有絲毫波瀾。男人點點頭,起身時雙腳似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險些倒下。女人走過去,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還是沉默了。她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后面。
醫院外面的街道兩旁路燈整齊地亮著,白色的光暈看起來那么圓潤,在黑暗中明晃晃地溫暖著無邊的夜空。兩個長長的身影偶爾交錯,拉扯出成片密密麻麻的陰影,偶爾投射過來的光,突兀地跳躍片刻而后散去。一樣的路,青石板噗嗤噗嗤地響著,那些污水在那雙黑色膠鞋上游蕩片刻后又躲藏在另一塊青石板之下。我默默跟在后面,女人始終低著頭,加緊步子。進了巷子之后,突然一片漆黑,這條巷子一直是沒有路燈的,吵了幾年,也沒有弄成。他進了巷子就熟稔地靠著右邊的墻壁加快步伐跟上她,厚厚的工衣摩擦著斑駁的墻壁,發出沙啞的鳴叫。
不知什么時候,五月停止了敲門,他機警地睜開眼后冷冷地看著慢慢走近的兩個身影,那種顯而易見的陌生與不適讓我松了一口氣,告別應該比想象的簡單。女人從他身邊走過,沒有抬頭。男人跟在后面拖著一雙大膠鞋,腳步聲冗長拖沓得有幾分刺耳。他盯著男人的右眼又迅速低下頭,默默跟在他們身后,誰知門在他的左腳剛準備踏入時沉沉地關上了。直到此刻,他才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那雙黑色的眸子里一瞬間生出了數不清的驚恐,他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我猜他想問我去了哪里,而我只是希望他明白,他回不去了。
突然,屋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那扇門再次被打開了。女人的手里拿著一套嶄新的運動服,男人鎖上門便跟在女人身后下樓了,他們顫顫巍巍的身影在窄窄的樓梯上移動。五月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眼神里的驚恐已經不需要月光照亮了,他張開又閉合的嘴只發出了兩個輕輕的音節,可是男人跟女人卻聽不見那聲爸媽。我看到五月眼角的淚水劃出了一截不那么好看的弧線,又瞬間滴落在一個我看不清的角落。其實我沒看懂那滴淚,月光的清冷透著幾絲寒意,此刻就連我自己都心事重重。除了我急于道出的真相,那些過往的片段也不停地在我的腦海里竄來竄去,我抓抓頭皮,想把他們拽出來,卻怎么也扯不出一絲一毫頭緒。
“五月啊,你的午飯我用飯盒給你裝好放桌上了,你記得帶上啊。”
“帶飯盒?媽,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帶飯盒啊。”
女人站在洗碗池前,握著抹布的手怔了片刻。她將手放在胸前的圍裙上來回擦著,上面的油漬清晰可見。每次她這樣擦手時,五月都會撇嘴說不衛生。五月的臉是什么時候長出那樣的表情呢?女人下意識地轉過身去開窗戶,提前想好的理由不那么順溜地從口腔深處蹦出:“學校食堂的飯菜不干凈,最近的新聞老是播呢。”
“我們學校食堂很正規的,我都吃一個多月了,也沒見有什么不舒服啊。再說了,媽,你不是從來不看新聞嗎?”五月極力爭辯著,他無法想象同桌看到那個不銹鋼飯盒時的表情。說著這話的時候,五月下意識地瞥了瞥母親放在自己書包旁邊的飯盒。那是父親在工地用的飯盒之一,以往父親總是帶兩個飯盒,一個裝飯,一個裝菜。他一直很困惑的是與那個盛飯的飯盒相比,裝著一點菜的飯盒用處究竟是什么。后來看到父親從工地回來時帶的兩飯盒滿滿的飯菜,他才知道原來只是為了這偶爾的加餐。父親所在的工地并不管伙食,只在工頭心情好的時候會請大伙兒吃頓大鍋飯,而父親的另一個飯盒就是為了撿一個月一兩次甚至沒有的“便宜”。母親還總是想借此給五月加餐,除了幾片白得扎眼的肥肉片之外,五月實在聯想不到加餐二字。如今,五月倒是希望有這樣的加餐了,起碼這個飯盒不會被用在他身上。他不知道的是,也許沒有這個飯盒,母親會騰挪出其他的東西讓他帶飯。
女人來來回回地推動著窗戶,年代久遠的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甚至散落一些陳腐的木屑。那塊彩色塑料布似乎是去年才換的,今天卻又鉆出了一個洞,女人皺了皺眉頭,努力回想在哪里還能找一塊一樣的塑料布來補上,夏天的雨總是說來就來的。想著想著,她似乎暫時忘了身后等著她回答的五月,于是轉過身準備去雜物箱里找找看。卻看見五月堅定地邁出家門,而那個飯盒則無辜地被放到了洗碗池里,里面的幾塊魚肉此刻正在垃圾桶的頂端一聲不吭。
女人來回搓著雙手,她忘記了要找塑料布的事,也忘記了沒有給五月午餐錢。一天就這么悄悄地過去了,五月沒吃午飯,女人忘了換掉有洞的塑料布,天沒有下雨。只是,男人少了一只眼睛。
男人是半夜回來的,右眼纏著的紗布殷紅一片。女人開門時倒吸了一口氣,吞下了一聲尖叫。
回到房間,男人面帶笑容地說:“五月上大學的學費不用愁了,我總算可以緩一口氣了。”
女人的手捂著嘴巴和鼻子,她能聞到掌心洗衣粉和油煙混雜著的味道,她小聲卻又驚恐地問:“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沒了,瞎了唄。虧了不能治,不然我還沒法兒跟工頭私了呢。”說著他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煙,男人幾乎不抽煙,準確說是不買煙。本來別人給他也會接,后來工地的人見他只進不出便旁敲側擊地說些難聽的話,他便真的不抽了。偶爾實在忍不住便隨便找張舊報紙卷個長條吸兩口,那個味道就像陰雨天在灶臺下點火一樣,熏得他直咳嗽。“瞧,這也是工頭給的。”男人面帶喜色地給女人看了看煙盒,又慢慢地轉身放到屋角柜子的抽屜里。嘴里的那根煙只是叼著,也沒見吸,直到燃盡的一截落在手上,男人才意識到,于是趕忙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那你這眼睛就真……不治了?”女人囁嚅地說道。其實,她本來想問,“那你的眼睛就真的瞎了?”但她改口了,盡管她和男人一樣,也隱隱約約有一種奇怪的喜悅。像是買菜的時候,攤販錯把她給的十塊看成了五十一般。但作為妻子,此刻應該關心的是他的眼睛,而不是賠償費的數額,可她的本能反應在開門的那一瞬間已經被她生生地吞了下去。她不安地坐在床邊,揉著那床洗得褪了色的被單,她害怕被看穿,只是男人似乎此刻沒有心情看她,他只顧著吸那支已經到尾部的煙頭了。他吞云吐霧,如置身仙境一般。女人突然想到多年以前他們結婚的時候喝過的那杯白酒,辛辣嗆鼻的滋味她至今記得,其實她心里一直惦記著那種遙遠的滋味,只是生活總是孜孜不倦地要同她抗衡,柴米油鹽都在磨損消耗她。有時候,她自己待在這間四十幾平米的房子里,會被突然到來的清閑與空曠擊倒,她記不清自己如何走到這一步,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是五月的母親,是男人的妻子,還能是誰呢?是菜市場的顧客,是小賣部討價還價的陌生女人,是醫生冷言以對的病人之一。她甚至想大醉一場,但每次都只是打開酒瓶,聞一聞那種劣質嗆鼻的酒精味。此時她很想也去吸一口男人嘴里的煙,看著那些瘦弱的眼圈散發著迷人的香味,盤旋在小小的房間里,她甚至咽了口口水,繼續搓著已經皺得不像樣的被單。
男人再說話的時候,女人已經開始不停地撫平被單上被她揉出的褶皺了。“治什么治,治了它,我們還得倒貼,哪有那個閑錢。”說這話的時候,男人厭惡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又盯著手里已經光禿禿的煙,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繼續說道:“那十五萬我想好了,還了咱們欠的兩萬塊錢,再交個一年的房租,其他的都存起來給五月上大學的時候交學費。”男人一臉驕傲地笑了笑,扔了手里的煙頭,又有幾分憐愛地捂了下自己的右眼,接著說道,“多虧了它啊,不然我能一天掙到十五萬啊。”
女人又開始搓那塊被單了,她不知道怎么打斷男人的話,只默默地聽著,連呼吸聲都小得近乎聽不到。
男人像個英雄一樣亢奮地說著今天在工地上發生的那一幕,“那根細鋼筋不知怎么就彈到我眼前了,我正準備抬頭喊老李給水泥加點水,就看到那東西嗖地向我眼前射過來,我也沒躲。你還記得去年那個七十多歲的江老頭嗎,就那個瘦得跟猴似的還整天啃饅頭的那個。他不就被一轉頭砸了腦門然后癡呆了嘛,工頭賠了十萬,他兒子領了錢沒多久就買了房,就在前面那小區。他現在也不用干活了,就待在養老院,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多好。省了干多少活的工夫。”說到小區,男人的聲音似乎弱了幾分,不過馬上又提高嗓門說道,“我當時就想,橫豎就是一只眼睛,少了一只也照樣能看見,我一咬牙,那小東西就刺了過來。”
女人的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手心微微濕熱。她站起來說,“我給你燒水洗個澡。”
“哦,對了,明天工頭給放天假休息休息。”他摸了摸后腦勺,看著那包煙,笑了笑。
那渾濁的笑聲纏繞在女人耳邊。
女人站在廚房的窗戶前,月光照著她的臉頰,額前那幾縷頭發散亂地搭在右眼上,她伸出手準備撥開,卻又突然捂住右眼四處張望。女人的眼里噙著淚水,她清晰地感受到掌心在慢慢升溫甚至濕熱,她扭著腦袋慢慢挪著身子看了一圈,結束時她咬著手指,不敢出聲。
水燒開了,她回房間叫男人洗澡,卻發現男人已經捂著一只眼倒在床上睡著了,悶悶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女人關了房間的燈,開了床頭的小燈,她看著男人右眼上纏著的紗布,想到五月的未來,她輕輕地撫摸了那塊紗布,將男人的左手輕輕放下來。
五月第二天早上看到男人纏著紗布的眼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皺了皺眉,繼續上他的學。高一下學期開始,家長會上再也沒有看到男人的身影,五月松了一口氣,男人也沒有過問這件事。
日子讓越來越多的青石板探頭透氣,讓五月的唇上長出了微微發黑的唇毛,也讓男人習慣了用一只眼生活。
五月開始帶盒飯了,同桌竟然一臉羨慕,五月卻覺得那是諷刺,“愛心便當”經常會在夢里讓他無言以對。他的成績越來越差了,五月害怕看到父親那只像是堵著一層塑料膜的眼睛,更怕母親的那個圍裙掛在他的書包旁邊,他的胃口越來越小。同桌說:“你怎么吃愛心便當越吃越瘦啊,我媽要是給我做個便當,我鐵定吃得胖。”五月不想搭理他,后來五月知道他爸爸媽媽早就離婚了,他的媽媽在國外,很多年不回來了,回來的只是一疊紅兮兮的鈔票。那個紅字從那個男生口里蹦出的時候,五月聽成了“可憐兮兮”。
五月高三了,母親終于允許他不再帶盒飯了,并且每天給他雙倍的錢吃午飯,可是五月似乎對食堂也不那么熱衷了。
那天中午,他悄悄地溜出學校想透透氣。父親每天問他想考什么大學,這個問題遙遠得讓他連觸摸的念頭都沒有。陽光下,五月越走越慢,手里攥著這幾個月來攢下的午飯錢,那些零碎的紙鈔沉甸甸地壓著他的步伐。過人行道的時候,五月突然飛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他手里的錢也湊熱鬧似的飛到幾米外的地方,他準備去撿,卻被車輪碾過。
“這車真狠。”五月閉上眼睛的時候只想到了這些。那時候我就蹲在那些錢的旁邊,后來我在五月的日記本里看到了他的秘密,他想給父親買個新的大飯盒,省去他帶兩個飯盒的麻煩。他日記本的那一頁有水漬留下的痕跡,那天五月和母親吵著要買名牌運動服,母親一氣之下說出父親那只眼睛背后的真相。
可是,五月卻死了,死在五月的人行道上,死在離高考只有三十七天的日子。五月擅自離校,校方沒有給予任何賠償。司機是個聰明人,知道撞死一個人遠比撞傷一個人劃算,但他沒有想到的“幸運”是五月是個外地人。于是,他前前后后花了十四萬便了事了。
五月如愿穿上了嶄新的運動服,校服的藍色一點點褪去,那些血漬干涸地呈現出一些細密的裂縫。我看著男人和女人蓋上白布,看到五月站在我的身后,他的喉管微微顫動,他將頭轉向我,眼神灑向我,他說:“我還沒有買飯盒。”我點點頭,想說,這并不重要,可是我開不了口。我只能和五月一起,坐到天亮。那些關于十五萬和十四萬的流言蜚語,我們應該聽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