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男。1978年出生于江蘇東海。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徐則臣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大家》),其作品被認為“標示出了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
個人榮譽:
2005年4月,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
2014年小說《耶路撒冷》
2014年小說《耶路撒冷》
2007年,獲首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大獎;
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
2008年,憑長篇小說《午夜之門》獲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
2009年,徐則臣與其他7位中青年作家獲得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
2011年,徐則臣有兩部作品分別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根據中篇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我堅強的小船》獲好萊塢AOF最佳外語片獎。部分作品被譯成德、英、荷、日、蒙等外語。
2014年8月6日,徐則臣的《耶路撒冷》獲得老舍文學獎。
2014年8月11日《如果大雪封門》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以下是正文:
《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
年午對我說,那只丟掉的鴨子一定是飛上天了。
他指著河邊上的一堆鴨毛說,你看,鴨子為了飛上天,不得不把原來沒用的羽毛都拔掉,就像天鵝一樣,天鵝你知道嗎,都是大白鵝變的,它們把身上的羽毛拔掉之后才能長出新的羽毛,然后展開翅膀飛上天了。正如年午所說,那只鴨子把鴨毛都留下了,就堆積在我們腳前,大部分混雜在泥沙里,零落著的,則沿著風和流水的方向飄散開去。可是我在鴨毛里發現了血跡,我指著那些帶血的鴨毛說,那是誰的血?
當然是鴨子的血了,年午說,鴨子拔自己的毛當然要出血了,它用嘴撕,扯,就扯出血了。你看過新生和他老婆打架吧,新生老婆把新生頭發薅下來時就帶了不少的血。
我的確看見新生老婆把新生的頭發血淋淋地扯下來一把。新生是個賭鬼,他把兒子治病的錢都輸光了,他老婆就和他打起來,順手扯下了他的頭發。大概我的鴨子扯它的羽毛也像新生老婆一樣又急又狠。我從來沒見過鴨子飛上天,但是年午說,我沒見過不能說明鴨子就不能飛上天,中國這么大,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有天鵝就有天鴨。他說得言辭鑿鑿,我只好相信了,沒見過的東西我沒有理由不信。可是我心疼我的鴨子,又少了一只。
原來我是有二十四只鴨子的。春天的某個中午,母親從鎮上的集市回來,把她蒙著尼龍袋的竹提籃打開,我看到了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溫暖,嫩黃,二十四個不知所措的小腦袋。我的任務是放鴨。我喜歡放鴨。我喜歡趕著一群鴨子在野地里到處游蕩,揮舞著頂端系著一條白塑料紙的牧鴨細竹竿,聽它們呀呀地叫,嘎嘎地叫,從嫩黃到淡灰色,夾雜白色或黑色的羽毛,由小巧玲瓏長到笨拙可笑,拖著一個尾大難掉的大屁股,走左右搖蕩的官步。二十四只鴨子還沒長大就死了三只,兩只是夜里被老鼠咬死的,還有一只是被小艾踩死的。那天她急匆匆地從家里跑過來,進了我家門樓就對說,她來了,她來了。小艾只顧說話了,忘了腳底下。我正蹲在院子里喂鴨子,把它們分散開來分配食物。小艾叫了一聲,她踩到了我的一只鴨子上。她抬起腳時,我看到了那只叫“點頭”小鴨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腸子穿過身體裸露出來。
小艾咬著手指站在那只死去的鴨子旁,低著眉頭,結結巴巴地說,我就想告訴你,她來了。小艾說的是她媽,我要叫她彩蝶姑姑。她是來帶小艾回城里的那個新家的。
小艾最終還是被彩蝶姑姑帶走了。那是彩蝶姑姑來第三次的時候。之前她來過兩次,但是小艾死活不愿和她回去。所以她又來第三次。那天下午我和小艾放鴨回來,坐在小艾家門樓前石磨上玩泥巴。我無意中看見了從遠處走來的彩蝶姑姑,于是我對小艾說,看,你媽來啦。小艾手中的泥坦克抖了一下,把炮筒給抖掉了。她抬眼看看向門樓走來的彩蝶,沒說話,撿起炮筒安到了坦克上。真的是你媽,我又說,準會帶很多好吃的。小艾還不說話,把已經眉目分明的坦克揉成一團泥,在石磨上拍打起來。
小艾,你看媽給你帶什么來了,彩蝶姑姑在五十米外就招呼她,聽口氣包里一定裝了不少好東西。我說姑來啦,彩蝶說說來了,從包里抓了一把奶糖給我。我的手在褲子上蹭了幾下,接住了,看了看小艾,我說,姑,我走了,跳下石磨跑回了家。
之后的情況我是從小艾和她外婆那里斷斷續續聽到的。我走后,彩蝶姑姑拿起小艾的手,說臟死了,趕快回家讓媽給你洗洗。小艾扭扭身子把手縮回來,從彩蝶姑姑的胳膊下溜了過去,抓起泥巴拍起來。小艾說,她在石磨前站了好長時間才走開,獨自推開門進了院子。一會兒她就聽到外婆喊她進屋,叫了好幾次她才磨磨蹭蹭地下了石磨。外婆說,都要上小學的丫頭了,還玩泥巴,讓你媽給你洗洗手。彩蝶姑姑已經準備好了水,旁邊還放著一塊香香的肥皂。那肥皂我聞過,有一股梔子花的香味。
洗完手小艾坐在板凳上,雙手抓著膝蓋搓來搓去。她看到彩蝶把花花綠綠的奶糖送到她面前,彩蝶說,這是媽媽買給小艾吃的,乖,叫媽。小艾不說話,兩腳也在地上蹭開了。叫呀,媽媽給你買了很多好吃的,還有花衣服。彩蝶蹲在小艾面前,眼巴巴地等著她抬頭。外婆在旁邊催促,叫呀小艾,叫媽,她是你媽。小艾還是不吭聲。彩蝶都快哭了,小艾,媽媽求你了,就叫一聲,就叫一聲媽。小艾慢慢戰起來,彩蝶以為她要叫了,也跟著站起來,時刻準備把奶糖裝到她的口袋里,卻發現小艾在一點點往后退。彩蝶姑姑終于忍不住了,一把將奶糖摔到地上,大聲喊著,叫呀,你給我叫呀!喊出了滿臉的淚。小艾嚇得瞪大眼,撒開腿越過門檻,跑出了院子。
我們都知道幾年前小艾就有了一個新爸爸,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弟弟,彩蝶姑姑偶爾會把她的弟弟從城里帶到我們這里來。那小孩長得很好看,胖胖的,見人就咧開嘴笑,穿著我從沒見過的花衣服,聽母親說,那些衣服只有城里的孩子才能穿。小艾的弟弟也會叫小艾姐姐,但是小艾從來不叫他弟弟,誰勸都不叫。她曾對我說過,那不是她弟弟,她沒有弟弟,她說那是“她”的小孩。
我正在吃晚飯的時候,彩蝶姑姑氣喘吁吁地跑進我家,問我看見小艾沒有?小艾不見了,到處找她吃晚飯都找不到。母親說,小艾沒來我家,然后讓我好好想想,小艾這個時候會到哪兒去。我咬著筷子想了想,想起了隔壁向陽家的馬廄,小艾常會到馬廄去和向陽家的棗紅馬玩,她喜歡和馬說話。母親和我一起跟著彩蝶姑姑來到向陽家的馬廄里,馬廄里光線黯淡,月光無法進去,但模模糊糊還是能夠看見小艾果然在那里。她躺在一堆鍘好的草料上睡著了,棗紅馬安靜地站在她身邊。
彩蝶姑姑沒有叫醒小艾,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她從馬廄里抱了出來。小艾在月光下緊閉雙眼,熟睡的臉上還帶著笑,嘴角微微翹起。彩蝶姑姑抱著她剛走幾步,我們就聽見小艾說,Ma,Ma,Ma,Ma。彩蝶姑姑停下了,渾身像風吹似的抖了起來,她叫了,她對我和母親說,小艾終于叫我媽了!母親在一邊說,是啊,是啊,叫媽了。
我沒說話,我知道小艾說的并不一定是“媽”,她只是說“Ma,Ma,Ma,Ma”。在學前班里,我們一起跟著老師讀著“爸爸媽媽”時,她一直都是閉著嘴的。我注意到了。小艾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說一個“媽”字。其他同學在一起激烈地討論爸爸媽媽的一些大人的事,她總是躲得遠遠的,幸虧她躲得遠遠的,否則同學們在背后議論彩蝶姑姑在城里又和別的男人結婚時她一定受不了,她常常會一個人躲到一邊默默地哭,更多的時候她會來到向陽家的馬廄里,她喜歡那匹棗紅馬,她喜歡和棗紅馬說話。小艾和馬說話的時候不愿意我在旁邊,她讓我到馬廄外邊等她,說完了我才能進去。我聽見她含混不清地對向陽家的棗紅馬說,Ma,Ma,Ma,Ma。所以我沒有像母親那樣,認為小艾是在對著彩蝶姑姑叫“媽”,小艾也許只是在對棗紅馬說話。
小艾說的到底是“媽”還是“Ma”,我沒能及時問清楚,因為第二天她就被彩蝶姑姑帶走了。據小艾的外婆說,走時小艾還沒有醒來,她是被彩蝶姑姑抱走的,她要帶小艾到城里的學校上學,上一年級。
放鴨終于成了一件興味索然的事,關鍵是只有我一個人,也就是說,闊大的野地里只有我和一群鴨子在游蕩。鴨子們可以相互說說話,我不能,要說只能和影子說。小艾進城之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倆一塊兒趕著鴨子來到野地,鴨子在前面慢悠悠地尋找食物,我和小艾慢悠悠地在后面說笑。我們的笑聲驚動了鴨子們,它們甩開肥胖的屁股走得快了,甩來甩去就到了烏龍河。這里是鴨子們的天堂,也是我和小艾的天堂。烏龍河不是很寬,但是很長,到底有多長我不知道,因為我和小艾曾經沿著河邊一直向東走,走到天黑前面還是望不到盡頭的蘆葦,在夜風中發出黑暗雄渾的沙沙聲。由此我們認為,烏龍河是世界上最長的河,它可以永遠流下去,到死也流不完。
鴨子們在河水里找到了它們的快樂,扎到水里尋找可以填飽肚子的小魚蝦,或者在幽靜的水面上練習游泳。只要不鉆進石埠橋那邊的蘆葦蕩里,它們在這里是絕對自由的。我大手一揮,世界是你們的,鴨子們就歡快地跳進水里。我和小艾現在的任務是到達河對岸,我說過這里也有我們的天堂。小艾不會游水,不要緊,我們要想吃到對岸上的西瓜根本不要她煩神。小艾只要爬到河這邊的一棵老柳樹上為我放哨就行,我穿過河水游到對岸,在她手勢的指揮下像只鴨子悄悄爬上河岸,面前是六豁老爹的瓜地。小艾把腦袋放在合起的雙手上,意思是六豁老爹還在睡哪,可以動手了。我伏在瓜地匍匐前進,挑好一個扭下來,從岸上滾到水里,然后抱著西瓜游回去,找一處六豁老爹看不見的地方和小艾把它分享掉。
當然也可以到對岸的桑樹地里偷吃桑葚,這時候我就要把小艾從水里把她背到對岸。讓我想不明白的是,小艾一到水里竟然變輕了,像一條驚恐的魚貼在我背上漂過水面。桑樹林似乎廣闊無邊,那是相鄰村莊的地盤,據說他們一個村莊都養蠶。桑樹低矮,桑葉卻寬大嬌弱,嫩綠而又透明,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溫暖的光芒。葉片下面是紫紅的桑葚,那是我們最美妙的點心,比彩蝶姑姑買的奶糖還要好吃。小艾曾對我說過,她不喜歡吃奶糖,她喜歡吃桑葚。我們爬進桑樹地,把腦袋藏在桑葉下偷吃桑葚。此刻看管桑地的老頭正在高高的塔鋪上打著酣暢的呼嚕,其實看見了他也不說,他知道我們只是饞那些又酸又甜的桑葚,不會折斷他的一片桑葉。
可是現在不行了,小艾回到城里的家中上學了。我摘來的西瓜總是吃不完,一個人臥倒在桑樹地里常常回頭,回過頭才想起是在找小艾,我找不到,所以我隨便扯了幾個桑葚就退出了桑地。我不想吃了,回到河邊坐下,鴨子們在干著自己的事,它們看都不看我一眼。最難過的是在趕著一群鴨子走在野地里,天從來沒有這樣大過,我覺得整個地球上只剩下我和這群鴨子,像個孤魂野鬼。沒有小艾的世界就空了,一個人都不像在放鴨了。
我又遇到了年午。他扛著一年四季不離肩頭的土銃子,他說他在打野鴨。他一直都在說打野鴨,可是我從來都沒看見他什么時候打到一只野鴨。我和小艾偶爾能夠聽到年午的土銃在烏龍河邊炸雷似的響起,過了一會兒就看見他從蘆葦蕩那邊轉過來,拍著空蕩蕩的雙手對我說,打到野鴨送給你吃。
我不喜歡年午,他是村莊里為數不多的光棍,都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擺弄他的土銃子。沒有人敢得罪他,因為一和別人吵架他就端出他的土銃子,罵罵咧咧地說,媽的,要死一塊兒死。哪家的小孩不聽話了,大人就會說,再不聽話你就會跟年午一樣,一輩子都娶不上媳婦。母親也這么對我說過。我不喜歡年午是因為他常常捉弄我們。夏天剛開始的時候槐花飄香,整個村莊的上空都擠滿了潔白香甜的槐花。我們爬到樹上摘花吃,年午看到了就蹲在樹下,手里抓著一根樹棍,我們要下來了他就用樹棍打,我們只好一直呆在樹上,有時會呆上一個下午,連尿都不能撒。年午就蹲在樹下抽卷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甚至讓我們用鼻子抽煙,其實那不是煙,而是干枯的絲瓜藤,他把它點著了強行塞進我們的鼻子里,抽完了才讓我們回家。
我不喜歡年午,可是我喜歡他送給我家的野鴨肉。好幾次了,我放鴨剛回到家里就聞到了濃郁的煮肉的香味,母親說,吃野鴨啦。我問母親哪來的野鴨,母親說年午送的,說是特地送給我吃的,他還說他喜歡我。我說可我不喜歡他,小艾都說他不是好人。母親說什么好人不好人,送野鴨給我們家的就是好人。不過說實話,年午送來的野鴨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野鴨肉。
有一天放鴨回來遇到小艾的外婆,她說彩蝶姑姑托人帶來口信,小艾在城里已經背著書包上學了。我噢了一聲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樣子,大人們都說四十里外的縣城是另一個世界,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只要你有錢,星星和月亮都能買到。在我的想象里,縣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地方,和北京一樣大。我能想象出小艾背書包上學的樣子,但是想象她不出背書包在城里上學的樣子,聽說每天都要從寬闊的大馬路上經過。大馬路上的小艾是個什么樣子呢?我突然也想上學了。
我是上過幾天學前班的,和小艾同班。那個時候我討厭上學,有個小眼睛的老師教的歌我總是學不會,盡管半年以來他教的是同一首歌,唱的是小汽車,來來回回重復一句,“嘟嘟喇叭響”。他把我們關在一個長滿雜草的大院子里,和小學生隔離開來,以避免和他們打架。我不喜歡整天呆在那里,也不知道到底學了什么,別人念什么我就跟著念什么。小艾也不愿意上那個難受的學前班。我們倆從小就在一起放鴨,習慣在廣闊的野地里游蕩,到了學校就老大不舒服。但是沒辦法,母親逼著我去,小艾外婆也讓她去,其實是彩蝶姑姑讓她去的。后來終于找到借口,我和小艾才得以離開那個大院子。
那天下午放學,我和小艾從大院子里出來,在學校門口的的大柳樹上折下了很多柳條,小艾早就對我說她要編一個柳條草帽,留著放鴨的時候戴。編好了我們才開始回家。走到學校廁所的糞池邊時,遇到了一年級的大米和東方,他們要小艾的草帽。小艾當然不答應,大米他們就動手搶,我不得不和他們打了一架。我當然被他們打倒了,倒了也無所謂,要命的是倒進了糞池里,褲子一直濕到膝蓋。大米和東方打過我就跑回家了,草帽也不要了,草帽被東方扯壞了,順手也扔進了糞池里。小艾坐在地上大哭,怎么安慰都沒用。后來她突然停止了哭泣,站起來拍拍屁股說,我們不上學了。就這樣我們就不上學了,理由是一年級的學生會欺侮我們。母親想了想,不上就不上吧,正好鴨子沒人放。小艾外婆也同意了,她家的鴨子也沒人放。于是我們又開始了自由自在的放鴨生活。
但是現在我想上學了,因為小艾也上學了,而且上了一年級。想到小艾每天都背上書包穿過大馬路,去一個墻上到處都是玻璃的教室里上課,我就覺得放鴨沒有意思了。一個人整天和一群鴨子打交道能有什么出息?這是彩蝶姑姑在我家對我母親說的,所以她要把小艾帶回城里上學。其實我只是想到同學們中間坐一坐,聽不聽老師講課不重要,我突然想和很多人呆在一起。一個人放鴨的時候覺得一天漫長得可怕,坐在烏龍河邊,我總感到夜晚遙遙無期。細心的人一定會發現,最近這些日子總有一個七歲的男孩趕著一群鴨子在學校周圍轉來轉去,不時把腦袋從寬大的門縫里伸進學前班的大院,像個垂頭喪氣的小偷。那個男駭你一定猜出來了,他就是我。
在學校門前遇到年午以后我就不再去學校了。下午我從南湖的壩上放鴨回來,照例趕著鴨子來到教室外邊,已經放學了,風吹著發黃的報紙發出陳舊的嘩嘩聲。我趴在窗戶上往教室里看,只有一張歪斜的講桌和十幾條倒在地上的小板凳,講桌上放著包著鼓鼓囊囊的棉花的粗布黑板擦和幾塊三角形的石灰塊。突然有人在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轉過身我看見年午扛著他的寶貝土銃子,兩手空空,顯然他又白忙活了一天。
野鴨肉好吃吧?他問我。
好吃,我說。
我每天都打野鴨給你吃,你喜歡我嗎?
喜歡。
那你叫我一聲爸爸,我就打野鴨給你吃。
我爸爸死了。
年午笑瞇瞇的想拎我的耳朵,我躲開了,他的笑看起來很不實在,像漂在水面上,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看了我一會兒,什么都沒干,摸了摸肩上的土銃子說,明天再送一只野鴨給你吃。停了一下又說,你怎么天天在學校門口轉?你不是討厭上學嗎?
我像是被他揭了傷疤,紅著臉扭頭就走。不要你管!我說。趕著鴨子急匆匆地離開了。
第二天我沒去學校墻外轉悠,我把鴨子又趕到了烏龍河。一路上我氣呼呼地對自己說,再也不到學校去了。再也不去了。
小艾找到我時,我剛剛醒來,河邊風大,我是被凍醒的。我竟然在柳樹底下睡著了,而且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那些丟失的鴨子的確是飛上天了。它們趁我沒有看見的時候,拼命地用嘴和腳蹼撕扯身上的羽毛,為了像天鵝一樣騰空而起,它們忍受著無比巨大的疼痛,把那些長了半輩子的羽毛連根拔起,不惜扯下鮮血和皮肉。然后我看見它們在拔光羽毛的一瞬間渾身長滿了又長又大的羽毛,潔白如雪,比傳說中的天鵝還漂亮。它們飛起來了,一只接著一只,不能讓它們飛上天,我站起來伸手去抓它們,被它們巨大的翅膀扇倒在地,翅膀扇起的風冷極了,我就被凍醒了。之所以做了這樣的夢,是因為今天下午又丟了一只鴨子。和前幾次一樣,我從石埠橋那邊的蘆葦蕩里玩了一圈回來,在河邊又看到了帶血的鴨毛,按照年午的說法,又有一只鴨子飛上天了。我坐在柳樹底下看著在河里嬉水的其余的鴨子想,它們到底是怎樣飛上天的呢?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醒來時看見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地向我跑來,看那跑動的樣子太像小艾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試探地喊了一聲,小艾。那個人影聽到我的喊聲立刻哭出聲來,我聽出來了,是小艾。她十分委屈地撲到我懷里,抓著我的胳膊用最大的聲音哭,哭聲連綿不絕,噎得她直咳嗽。她的哭聲把早就聚在我面前等待回家的鴨子嚇得四散逃開,過一會兒認出是小艾才逐漸聚攏過來。我問她怎么回來了,不是在城里上一年級了么?小艾哭了好長時間還是哭,我說你再哭我也哭了,她才止住哭聲。她抓著我的胳膊說,我回來啦!
她竟然是偷著跑回來的。她從一條據說可以返回故鄉的馬路匆忙小跑,三十里路,也許還不止,直到她來到一個岔路口,那么多條道路同時伸向遠方,她迷路了,然后她才發現自己的恐懼、腳上的血泡和一瘸一拐的雙腿。所有的房屋都面向北方打開窗戶和門,衰弱的太陽移到了東邊,在這個即將到來的黃昏,車輛和其他行人都有各自的目標,而她突然失去了。她記不清到底是哪一條路通向外婆家的門樓和煙囪。她抱著腳坐到路邊的石頭上,努力回想幾十天前她是如何走過這條路的。來時的路記不清了。
這些天小艾一直驚恐地生活。她害怕那個家里的任何人,包括那個小男孩,原來他還叫她姐姐的,現在不叫了,倒是常常問她為什么到他家里來,而且來了就不走了。她一句話也不說,躲到自己的小房間里。小艾最怕的是那個要她叫爸爸的人,高大的身材,滿臉胡子,看起來更像是個殺豬的。彩蝶姑姑說,那是爸爸,現在就叫爸爸。小艾不叫,說什么都不叫,她也不叫彩蝶姑姑為媽。除了在夢話里喊著要回家和外公外婆,白天她很少說話,在學校也不說。中午彩蝶姑姑讓她去樓下叫他上來吃飯,她磨蹭著去了,站在他身后說,叫你回去吃飯了。這讓滿臉胡子的男人很不高興,他說你叫誰回去吃飯?小艾說,你。轉身就上樓了。那男人氣壞了,罵她沒有家教,然后彩蝶姑姑也生氣了,說再不叫爸爸媽媽晚飯就不要吃了,你不是不喜歡這個家嗎?放了學別回來好了!那個男人也說,今天晚上我就在沙發上等你叫爸爸,什么時候叫了什么時候再給你吃晚飯。
下午的第一節課小艾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她太怕回到那個不敢說話的家了,然后她就越發地想念外公外婆,小艾說她還想念我,這讓我很高興,我告訴她,我也很想她,想得連鴨子都不想放了,想得都想去上學了。她終于忍不住了,第一節課下了就跑出學校,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上了路,她要回來。上路的時候有種大無畏的豪情和焦迫的思念,想外公外婆和我。她坐在陌生的石頭上想不起路上的任何東西,有什么在追趕她,讓她快跑,以致于忘記了長路上的孤單和恐懼。她什么都沒看到,聽到了不懈的汽笛卻沒看見一輛汽車,一定有無數輛汽車什么的趕到她前面,但她視而不見,只看見一條回家的路和自己邁得太慢的腳。稻田沒看見,生長的樹木沒看見,還有被忽略的青草、河流、飛鳥和鄰街而居的一戶戶人家。
現在她都看清楚了,連同蟄伏已久的恐慌: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家里,她以為一條路會沖著家門而生。她離開了家,又到不了家,像漂在水上的一棵草。天色漸晚,小艾坐在石頭上哭了,因為恐懼和無家可歸而哭。我要感謝那個好心的老阿婆和鼻子旁邊長一顆大黑痣的拖拉機手。老阿婆最先發現小艾的,為她擦去眼淚,問她的去處,然后囑咐一輛過路的拖拉機把她帶到青湖鎮。她記得那個拖拉機手臉上長一顆黑痣,人很好,他不知道我們的村莊尚莊在哪里,但他知道烏龍河,并且把小艾送到了河邊。到了河邊小艾的心才安定下來,她甚至連句話都沒和拖拉機手說就跳下了車,又是一路狂奔。小艾穿過河邊圍聚上來的暮色,一直向前跑,她知道我一定會在河邊的柳樹下等她的。
小艾講完了她的冒險經歷之后,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我要吃桑葚。
我看看完全暗淡下來的天色,說,都秋天了,哪來的桑葚?
小艾撲哧笑了,抹著眼淚說,我就要吃,不然你背我回家,我腳疼。
鴨子走在前面,小艾揮動著竹竿趕著,我背著小艾。我們慢慢騰騰地往家走,一路上我都在對小艾說著那幾只丟失的鴨子,我對她說,那些鴨子飛上天啦。
剛走到家門口我就聞到了野鴨肉的香味。年午又送來了他打到的野鴨。我把鴨子趕進鴨圈,告訴母親小艾回來了,一個人跑著回來的。母親吃了一驚,說乖乖可憐的孩子,快,快去把小艾叫來吃野鴨肉。我手都沒洗就向小艾外婆家跑去。小艾正抱著外公外婆哭,一手抓著一個。我在門檻前站了好大一會兒他們才發現,小艾看見我,抹著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忍不住就笑了。我說走吧,我媽讓你到我家吃野鴨肉去。
小艾真的餓壞了,中午吃的就很少,加上又跑了一個下午,她吃得兇猛,抓著野鴨肉就往嘴里塞,連喘氣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噎得脖子伸得老長。母親坐在一邊看我們吃,說小艾餓壞了,多吃點。她看看小艾又看看我,好像想說什么,但幾次又都放棄了。我沒有太在意,只顧和小艾吃著野鴨肉。正吃著,年午從門外一聲不吭地來到我們面前。好吃嗎?他問。我和小艾點點頭,繼續吃,香味撲鼻的鴨肉味道好極了。
叫我爸爸,年午笑瞇瞇地蹲在我面前,用手拍著我的腦袋,說,叫,叫爸爸。
我和小艾都停下來,嘴里和手上都是鴨肉。
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母親在旁邊說。我看見母親說完之后捂著臉低下了頭,叫吧,母親說,叫他爸爸。
我和小艾幾乎同時咽下了嘴里的鴨肉,喉嚨里發出艱難的咕嚕聲。小艾一定是被噎住了,她突然前傾著彎下身子,張大嘴巴,臉脹得通紅,哇地吐了出來,剛吃下去的肥膩的細碎鴨肉攤開在年午腳前的地上,白花花的包裹著一層黏液,像一朵雨后衰敗的巨大的梔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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