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晨,醫院住院部風濕免疫科會議室內。
“SLE患者發病癥狀通常跟其他免疫系統疾病患者類似,持續低燒、伴隨關節痛、盤狀SLE患者會出現面頰雙側對稱紅斑,系統性SLE患者則主要伴隨臟器損傷,等下查房的時候你們可以去問診一些新入院病人,要注意,有些病人剛做了腎穿刺,不可以叩診腰部,要仔細看每個人的病例。”身材修長的男人,身著白大褂,邊說邊起身往會議室外走,他身旁的一眾醫學院實習生隨著他出門,大家面帶崇敬之色,除了衣服窸窣的聲音以外,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普和醫院,而這個渾身散發出不容置疑的權威的男人就是風濕免疫科主任——馮昊。
今天是周一,一早科主任會帶著所有臨床醫生和實習醫生查房,此刻晨會結束,馮昊正帶著一眾實習醫生走進病房區,逐個房間查詢病人情況,一是帶學生,二是了解病人情況,以便后續做出適合的治療方案。
當他們一行人進入三號病房的時候,房間里靠窗的病床上,年輕女孩側頭看著窗外,躺著一動不動,似乎沒有聽到這群人進入房間。
“您好,這是我們馮主任,來查房了。”一個女大夫介紹道。
凌嵐沒有動,只是眼珠朝他們傾斜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群,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
馮昊注意到,這個姑娘消瘦、蒼白,眼神黯然,頭發呈現棕栗色,他知道這并不是染的,應該是長期服藥導致的毛發細軟和褪色,只是這樣的蒼白更顯的她那雙眸子的深邃。
“劉大夫介紹一下這位病患的情況吧。”馮昊轉向一旁負責這個病房的主治醫師。
“這位女士是周五急診轉來的,應該是SLE復發,根據病人病史,她16歲首次確診,當時是狼瘡性腎炎四型,是系膜增殖性,初發癥狀是低燒、雙下肢浮腫,是在我院確診的,這次是病患出差期間突然開始關節痛,周五晚上入的急診留觀,周六入院,之前治療方案是強的松15毫克每天,目前加了止痛,等化驗結果出來再會診。”
“還有其他嗎?”馮昊問道,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嗯,還有就是,從病例記錄來看,這位病患沒有按照我們要求復查和調藥,可能是這次復發的主要原因。”劉醫生補充道。
馮昊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凌嵐的眉頭不知什么時候微微擰起,馮昊看不出她是因為疼或者是別的,雖然已經用過了止痛藥,但是這種關節疼痛緩解是需要幾天時間的。
“還疼?”馮昊微微附身問道。
“你說呢!”凌嵐忍著頜骨開合間的疼痛擠出三個字,口氣中蘊含著明顯的不滿。
“很快就會緩解的。”馮昊微微笑著。
“凌小姐是因為太痛苦了,馮老師……”劉醫生在一旁趕緊打圓場,以避免馮昊的尷尬。
馮昊毫不在意的笑笑,對后面的人說:“SLE是個很磨人的疾病,我們需要做的不僅是為病人診治,更要告訴他們持續治療的重要性,你看不起它,它就會變本加厲折騰你。”他說到折騰這個詞的時候,看了凌嵐一眼,正好對上她的眼神,她眼里有火,但是被疼痛拿捏著發作不出。而他一直是唇角掛著笑,卻讓人覺得十分可恨。
馮昊出門的時候,凌嵐終于憋不住了,眼淚從眼角流下,是的,還是很疼,連喘一口氣都疼,這種無休止的煎熬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她已經這個姿勢很久了,她很想翻個身,但是蝕骨的痛楚從每一個指關節到肌肉,都疼的使不上力氣,翻身都是奢望,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是比植物人還痛苦,應該是生不如死的寫照。
她吸了一下鼻子,沒有哽咽出聲,因為哽咽也會痛,馮昊的背影微微怔了一下,但他沒有停留,帶著一眾人向下一個病房走去。
查完房,馮昊帶著醫生們開始給病人制定治療方案,因為凌嵐第二天一早還有一些驗血項目,因此還是不能給她增加新的藥物,只能暫且止痛和增加強的松用量。
這一夜,凌嵐渾渾噩噩睡了一宿,夢魘不斷,被追趕、躲藏、想喊卻不能發出聲音的壓抑,咽喉被扼住一樣的痛苦,胸口憋悶卻呼喊不出……突然前面出現一道光,把陰森的霧靄驅散,也把她從噩夢里拉出來。睜開眼,原來是護士開了燈。
她額頭上是一層汗,早上的晨僵讓她動彈不得,這種情況得等上一個小時以上才能緩解。
“2床,凌嵐對吧。”護士常規核對姓名。
?“嗯……”她無力回應。
“抽哪只手啊?”護士輕聲問道
“右手吧。”她費力吞咽了一下,感覺喉部的骨頭縫都在刺痛。
她任由護士冰涼的手拉出她的胳膊,拍打了一陣,綁上止血帶,她的血管很細,年輕的護士拍了好一陣,才下針,一瞬刺痛,她盯著那針管,并沒有血流出來,護士用針在里面調整了一下方向,這個過程比刺進去時疼很多,她皺眉忍耐,這一針失敗了,護士又扎了一針,還是不行,眼見這邊臂彎內側開始瘀血,腫了起來,小護士尷尬的說:“對不起,我去找老師過來。”然后在針眼處貼上止血貼,急匆匆跑了出去。
凌嵐閉上眼睛,胃也開始絞痛起來,她有個胃腸痙攣的病根,緊張的時候會容易犯,看來自己是讓這個小護士給嚇著了。
幾分鐘以后,她感覺身側有個影子靠近,一只溫暖的手端起她的胳膊,動作很輕柔。
“得換另一邊了。”是個男人的聲音。
凌嵐睜開眼,看到的是早上查房的“馮主任”。
醫生還干護士的活?她很驚訝。
小護士拿著一套新的抽血用具跟了進來,“麻煩馮主任了,師傅們都抽不出手來,您都值一晚上班了,還得勞駕您。”
“沒關系,我做實習醫生的時候,抽血也是份內工作。”他笑了笑,這個笑容十分和煦。
馮昊走到她另一側,抓起她的胳膊,她心頭一緊,想到左側手腕傷痕,那些自己用裁紙刀劃出的道道疤痕,那些自己畏懼和軟弱的證據,那些她不想為人所知的陰暗標記。
她左手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卻被他牢牢握住,綁止血帶、取血,行云流水搬的操作,不消片刻她的血已被順利取好,接著他用止血棉按在針眼上,微微彎身,用一只手按攥住她的手肘處,大拇指微微加力按住棉花。
“我來吧。”小護士說著要來換馮昊。
“不必了,你去送驗吧,我等著這個結果呢。”他目光停在自己的手上,并未抬頭。她的手肘很纖細,他一只手竟然握住還有空檔。
“那好,辛苦您了。”小護士端著托盤退出房間。
“怎么出這么多汗?”馮昊順手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凌嵐下意識要去接,可是想舉手的一瞬間,疼痛讓她閉眼發出“咝”的一聲。
馮昊直接用紙巾覆上她額頭,輕輕點了幾下,幫她拭去汗水。
此刻的胃疼開始肆虐,她覺得得來一針顛茄才行。
“大夫,能給我打一針顛茄嗎,我,痙攣……”
馮昊看著她慘白的臉,因為痛苦擰成一團的眉頭,看了看止血棉下已經不再出血,幫她貼好止血膠布,然后說:“我檢查看看。”
他把手伸到被子里,隔著她的病號服,手在小腹往下一點按了一下,“啊!”劇痛讓她失聲。
“我經常犯,打一針止疼就好的。”她無力的說,身體因為疼痛欲作出蜷曲卻又因為關節肌肉疼痛不能動彈,她無奈、痛苦、又無比委屈,眼角的淚就那么滑落出來,此刻的她,真的是連螻蟻都不如。
馮昊沒有再多看她,只是出門跟護士說:“12床加顛茄注射,到我這拿醫囑。”
馮昊回到辦公室,他拿起手邊的厚厚的一份病歷,上面的編號C567529,病人姓名:凌嵐。
他記得這個女孩,9年前,他26歲,只是一名普通的臨床醫生,那個16歲的年輕女孩,當時病房里最年輕的病人。那天恰巧他值班,她的確診結果剛出來,他準備先通知她的家人,可沒想到這個丫頭自己偷跑進醫生辦公室查看了自己的確診結果,然后她就不見了。
他找到她時,她正哭著往十樓天臺的邊緣攀上去。馮昊幾乎是用撲的把她抱著拖了下來,他們都嚇壞了。那天在天臺上,女孩跟她的母親抱頭痛哭了一場,之后,她轉院了,馮昊也轉去別的科室,再沒見過她。那次以后,天臺的入口增加了門鎖,十樓的風景成了禁區。
現在他手上的病例上記載的醫院數量龐雜,外地的還有不少,沒有系統的治療,都是單純化驗和開藥,想起剛才她跟他要顛茄的情景,馮昊覺得頭疼,自以為是、不遵醫囑,這個丫頭既是在糟蹋自己也是在折磨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