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力吐著煙圈兒,那青煙繚繞的細紋還真是像極了炊煙一樣慢慢散去。他想起很多年前跟一個姑娘在一個火車站分手的場景。然后陳力后悔了,猛的又給吸回來,收放自如。
揚子打手勢,臺上燈光亮了起來。陳力試著吉他,摸著陌生又熟悉的吉他。臺下煙霧繚繞,其實沒有多少人抽煙,只是燈光很曖昧,酒水很渾濁,還有大家臉上的形形色色和這個冷漠夜晚。
陳力的右手有些虛汗,這個臺上,最起碼比這個更大的舞臺他都上過無數次了,現在卻有些緊張。揚子是他的老朋友了,這個酒吧他混了十多年,他拍了拍話筒然后放大了音量,聲音也特別喜慶:“今晚大家有耳福了,我們請到了當年紅極一時青年原創歌手陳力!”
這個名字很多人都并不陌生,最起碼在六年前這個城市對陳力以及陳力的聲音簡直到了如醉如癡的程度。那年陳力是最火的民間搖滾歌手,從酒吧火到了舞臺,沒人能擋得住,接著綜藝節目里露臉做評委,出唱片、拍戲、開演唱會。
酒吧歌手的行當里沒有了陳力的傳說,街頭巷尾的那些聲音也隨著陳力的發達消失了。陳力遠離之后,人們也漸漸習慣了晚上聽不到陳力在酒吧的歌聲,自然也忘記了陳力。
2
陳力聽著臺下稀稀拉拉的聲音,不是掌聲,不是歡呼聲,而是碰杯的聲音。
陳力知道,即便他回來了,但是氣勢回不來了。
揚子賣命的介紹陳力當年的風云事跡,陳力躲在揚子身影的背后,背后熱的厲害。
燈光聚焦陳力,樣子把話筒按在架子上拍拍陳力的肩膀下臺了。陳力沒敢看臺下的情形,因為他們一定是在喝酒,觀眾不會對他的歌聲有期許的。
撥動吉他的那一刻,陳力希望自己啥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有自己在唱,就像第一次上臺駐唱一樣,清靜到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管他有沒有觀眾,有沒有人鼓掌。
這是一首很老的歌,老到什么時候創作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剛剛上臺前在洗手間對著鏡子試唱的時候一下子入戲,所唱的每一句都在敘說一個庸長而又深情的故事。架子上歌詞本上的那些詞似乎有些老掉牙,現在年輕人聽的他們自己都不一定聽懂的歌詞,而這些都是陳力盡量讓所有人不但聽懂他在唱什么,還能理解其中的感情。
揚子在臺下皺著眉,酒吧里的客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平庸的場景,也沒人歡呼,沒人叫好,大家一切如常的喝酒。
陳力唱完之后吃力的說著謝謝,并沒有人搭理他。揚子上臺打圓場,陳力回到吧臺喝悶酒。
3
剛剛上去的一個跳鋼管舞的,只是剛上去下面各種口哨和掌聲。
“世道變了兄弟。”揚子拍拍他的肩膀,遞過來一杯啤酒。
陳力一飲而盡,然后抬眼看看臺上那個妖艷的姑娘,又看看場子里的酒紅燈綠。
揚子問:“你現在住哪兒呢?”
陳力說:“老地方。”
陳力出道前在酒吧駐場的時候是居無定所的,地鐵里、地下室,甚至是公園的長椅上。有時候接到通知去酒吧唱歌,吧里的人隨口問他,你現在住哪兒呢?陳力就說老地方。
揚子當年是跟陳力一起出道的歌手,只是后來他嗓子不好就沒在唱了,幫忙管著酒吧。到是陳力唱的好,一不小心就火了,被各個酒吧搶著去,給的錢也高的驚人。
有一天晚上陳力連唱了四個酒吧,早上才下班拉著揚子去飆車,那是陳力剛買的新車,東三環的凌晨,南北高架的日出,一個人一輛車都沒有。陳力一夜沒睡,嗓子唱啞,猛踩油門狂奔在太陽要出來的早上,那種又困又累被風灌的滋味像極了嗑藥一樣自在。
用陳力的話說,那天早上車速在飆到180的時候,我感覺我快要見到上帝了,我終于有機會給他老人家唱首歌了。
陳力火了之后沒在酒吧唱歌了,被挖掘包裝成了明星,接了不少商演,還跟一些明星參與演唱會。那些年一次流竄場子里唱歌的兄弟漸漸也失去的聯系。要說以前陳力一年都在北京,而后來陳力在北京的時間越來越少,幾乎是飛來飛去,不是在錄音棚就是在演唱會,要不在酒店,或者在飛機上。
那幾年,陳力失去了一些老朋友,但是多了很多錢。
4
三瓶啤酒下去,陳力滿臉通紅。
陳力堅持唱自己的原創歌曲,寫了很多自己和朋友們的經歷。但是公司覺得那種歌沒有市場,要求定制歌曲,最讓陳力受不了的是公司接的商演有時候需要假唱,陳力成了臺上的木偶,拿著話筒只需要跟臺下的觀眾互動,對著口型并不需要發聲。
陳力的堅持和固執,讓公司對他失去的信心,漸漸的陳力沒有被安排很多工作,大半年在北京閑逛,再到后來合約到期自動解約。
陳力之前賺的錢跟之前的經紀人在成都開了一家餐廳,那幾乎是所有他所有的積蓄。他在北京,經紀人在成都替他打理餐廳。只是后來接到成都警方通知才知道,餐廳使用違規食物導致客人腹痛住院,而那時候餐廳已經嚴重虧損必須關門,陳力低價轉讓餐廳,分了一筆錢給經紀人,剩下的錢賠給了客人。自己一個人什么也沒有的回了北京。
如果說這些年唯一沒有拋棄的話,可能就剩下那把吉他。從臺上到臺下,從北京到上海,天南地北,陳力沒有離開過它。陳力跟揚子說,我什么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它。
5
揚子去招呼下一位上臺的歌手,陳力無精打采的喝著酒,下一站哪里,不好說。
有人輕輕的敲了陳力的背,陳力瞇著眼回頭看見一個長相清秀的姑娘安安靜靜的站在背后,微笑的看著他。
大約二十來歲,跟當年的安安一樣大,一樣純凈。
陳力說:“找我啊?”
姑娘點點頭。
陳力說:“找我去唱歌嗎?”
姑娘搖搖頭。
陳力說:“那你找我啥事兒啊。”
姑娘笑了笑,才伸出后比劃了一下,那是手語聊聊天的意思。
陳力之前參與公司組織的一個公益活動里,就是有一群渴望能唱歌的聾啞小朋友,也是在那里陳力學會了手語。但是現在看起來這姑娘并不聾,只是不能說話。
陳力比劃著說:“你認識我?”
姑娘笑笑:“認識你的歌聲。”然后她從包里拿出一張很舊的光碟,舊到能看見年代感。那是陳力的第一張專輯《暴力》,那一年唱的歌是陳力活力迸發最厲害的時候,那年唱的歌都收進了這張唱片里。
姑娘比劃著說:“你的歌聲很好聽,很有感情,也很有能量,我很喜歡。”
陳力低下頭,長發落下來,鼻子一酸。想起以前跟公司發火的時候大罵:你們知道什么是感情嗎?知道搖滾的能量嗎?
現在終于被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懂了,真是可笑。
陳力說:“謝謝。”
姑娘說:“后來一直有關注你,知道你以前在這家酒吧唱歌,只是再后來就看不到你的消息了,似乎是人間蒸發了,現在還能見到你,真好。”
陳力苦笑:“哥哥受難了,現在一無所有。”
姑娘說:“你還有你的吉他,你還能唱歌啊!”然后皺著眉,低下頭接著比劃:“而我連歌都不能唱了。”
這姑娘叫馬曉,上高中的時候家里失火,父母不在家,他們家又住在高層。家里濃煙滾滾出不去,火雖然沒有燒到她房間,可是濃煙卻滾了進來,陽臺的窗戶又打不開,馬曉被濃煙灌的厲害,直到消防隊救出她的時候已經昏迷了。送醫院之后是給搶救回來了,但是吸了不少濃煙,嗓子受損,不能發聲。
馬曉又拿出一個小畫冊,那是他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參加學校的歌唱比賽得的獎。然后失落的跟陳力說:“我只有這些了。”
陳力說:“你是個好姑娘,上天從你身上奪走的,一定會再給你的。”
馬曉笑了笑,然后也倒了一杯酒碰了一下陳力的杯子就干了,放下杯子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馬曉說:“我剛剛看到你在臺上唱歌,這首歌其實我有聽過,但是這次你唱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感覺你并不是在唱歌,在說了好多無奈的事兒,這里面有悲觀,有眼淚。”
陳力苦笑:“是。”
馬曉說:“我喜歡唱歌,我也很敬佩那些一直熱衷唱歌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無論如何請不要放棄自己,好嗎?”
陳力看著馬曉,長發擋住了他的眼睛,吃力的說:“好。”
6
揚子回吧臺的時候,陳力已經走了,留下了個字條:今晚不麻煩你了,哪兒摔了哥們兒哪兒爬起來。
前門人聲鼎沸,大排檔熱火朝天,馬路對面就是撕裂的鳴笛聲兒,到處都充斥著各種聲音。還有形形色色表情。老王火鍋店門口有一個姑娘抱著吉他小心翼翼的唱著歌,看著客人們的臉色。馬路牙子上的灰塵融入了夜色的酒紅燈綠,誰也看不見這嗆人的臟東西,只是陳力一甩頭,那些都成了過眼云煙。
陳力掀開椅子,腿架在椅子上,吉他放在大腿上。嘈雜的人群成了他的伴唱,滾燙的夜色成了伴舞。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酒吧里的嘶吼,那一聲出去萬眾矚目,掌聲如潮。唱到最后眼淚橫飛,聲音嘶啞,但是陳力沒有放棄,他知道一旦站在這里就要給自己一個交代。而積攢了這么多年的情緒和歌聲,像長江洪流,像高山雪崩,像熱戀愛情。
陳力想起馬曉,那個熱愛唱歌但是再也不能說話的啞巴。
他知道,馬曉可以失去所有,但不能失去這樣的熱烈。陳力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