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出塵參與的那些成人影片和農村集市上十塊錢三盤的黃碟大有不同,王總不在乎拍片成本,總會有經不起高價誘惑卻自稱為藝術而來的“正經”攝影團隊在賓館的豪華套房里架起反光罩和滑動攝位車軌,在一次次“action!”的叫喊中逐漸被導演的熱情所感染,力圖將黃片制作出全球水準。王總有時親自撰寫劇本,聽到有人稱他為“王老師”時便笑逐顏開,于是影片中觀眾通常快進的那部分故事背景和情節鋪墊就越來越長,有一回王總想拍一部“未來感”的黃片巨作,特別為女演員們量身定制了從頸子包到腳底板的純白緊身衣,只在乳房和陰部開口,男主角除了要搞遍這些白衣特工之外還肩負著拯救星系的使命,王總源源不斷的寫作激情和靈感使這部大作延續成了三部曲,最終男主角用一場漂亮的亂交打敗了敵方的女魔頭,經過投入大筆經費的后期動畫制作,光碟的塑料盤封面設計得有如星球大戰系列般壯闊。王總對這三部曲萬分自豪,將它們的光盤用玻璃框鑲在他辦公室墻上顯眼的位置,這個房間的四壁都是上接天花板的實木大書櫥,里面陳列著精選的海外各國黃色光碟和涵蓋日本AV女優采訪和泳裝寫真的時尚雜志,三臺大小不一的壁掛式液晶電視環繞著他的真皮轉椅,凹字型辦公桌確保他無論轉向哪里都可以邊看碟片邊做筆記。王總稱這里為“學習室”,過去他在毛絨玩具公司的辦公室里也像那些土老板們一樣裝飾著許多洋文大部頭書籍的空殼,但是在“學習室”里他像個真正的學者那樣工作,其淵博足以獲得諾貝爾色情學獎提名。
康哥是他手下最為得力的星探,在天出塵之前,他已經為王總找到了十二個常駐女演員和無數躊躇滿志的男演員,其中甚至有超過七十歲的老頭兒和年齡剛好擦著猥褻罪的法律界限的男孩。王總稱她們為“我的寶貝女兒”,尤其疼愛天出塵,不僅因為她比師姐們都漂亮,更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表演專業出身的,試圖將她當初咬牙背下的那些“三一律”“五種藝術起源說”之類的戲劇知識碾碎成帶有古典香氣的調味粉末,灑進本身就火辣十足的色情場景里。這十三人的偶像團體云集了各種妖魔鬼怪,各自都有代號或說藝名,王總費了好一番心思才將各種花卉的名稱依照每人的特點安置到她們頭上,那些希臘神話人物般冗長的音譯全名過于難記,因此演員們大多以括號內的綽號相稱:現任在讀的女高中生“莉莉”(小百合),無論多厚的粉底都無法掩蓋她鼻翼旁的一顆顆青春痘,有的還未消下去,新的又長出來,她咧嘴笑起來的時候能露出兩顆小虎牙,通常扮演可愛清純的角色;平日里在舞廳作服務生的“卡奈辛”(康媽),她年近四十,身邊帶著個尚幼的私生女,可能因為罩杯低破下限的緣故,她的兩顆乳房在奔四的年紀里仍未下垂,令人懷疑她是如何用這片貧瘠的土地將女兒喂飽的,她在王總最為自滿的那部母子親情片中作為女主角出演過;即使脫光上衣也難以分辨性別的男人婆“凱太”(凱哥),她的腦殼有一半剃得發青,另一半頭發則用發膠撮成雞冠般的叛逆樣式。王總初見她的這副造型時第一個想到的是雞冠花,但其英文名字開頭便是cock,未免太過不雅,于是改稱仙人掌。她平時愛好鍛煉肱二頭肌,揚言只要能在掰手腕比賽中勝過她就可得到五百元現金獎勵,是女同性戀片中的必要角色;一臉病相的高個女孩“克洛佛”(三葉)身負多種先天缺陷,白化病,色盲,輕微巨人癥,她父母都無甚特別,只是基因融合時偏偏都搭配成了最不走運的表現型。在斷斷續續的治療過程中她又染上了一點兒厭食的癥狀,胸罩底下的肋骨清晰可見,因此身材有些畸形,好像是正常人被硬生生拉長了一半。她整個人看上去那么蒼白而纖弱,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如此外貌特征明顯的人是如何被康哥拉進這個地下演藝界的,背后的故事又足以寫成一部情色巨作。她從來只演配角,衣著也總是最嚴實的那個,因為太劇烈的運動總會觸犯到她的某個老毛病;天出塵加入時,王總本想給她取名“羅絲”,但愛情使者的名號早已被那個卡乃辛在舞廳的同事(羅美人)所占用,因此他煞費苦心地翻遍了《常見花卉花語大全》,天出塵在這群魑魅魍魎的襯托下顯得太過普通,王總鉆研著她身上某種意味深長的神秘感,最終將這個第十三人定性為毒藥——罌粟花,poppy,昵稱波波。為了使這兩個爆破音聽上去更加可愛,也為了不要總是把乳房的俗名掛在嘴邊,大家稱呼她為“嘭嘭”。
王總給自己的團隊取名為“花之舞演藝經紀公司”,當然沒能通過注冊申請,但鑲金名牌早已定制完成,釘在學習室門外。在這群魔亂舞的花叢里唯有一人沒能盛開,一個智力有點問題的菲律賓女人,膚色身材頗具異國風情,臀部異常肥大,當她挺腰直立時能站成一個“卜”字形,她看上去和天出塵年紀相仿,甚至可以勉強稱為“少女”,卻已經有過兩次分娩經歷,第一個孩子是在公共廁所里生出來的,沒能活成;她像只護崽的母猩猩似的將第二個隨時帶在身邊。據說她是與華裔男友偷渡而來,卻被不知所謂地拋棄在異國。康哥將她領回“花之舞演藝經紀公司”時,像是展示一件自己從垃圾場里揀來的舊物似的,介紹說是某個開卡拉OK廳的熟人將她委托于他,雖說腦子不大好使,但生活可以自理,還附帶著可以用食宿代替片酬以及聽話的優點。她會說的中文詞語不多,見到王總便笑呵呵地搖晃著她的大屁股問:
“老板,要玩嗎?”
不錯呀,王總回答,命途多舛,風雨飄搖,不如叫……他將花語大全翻到蒲公英那一頁,指著本應該是英文音標的那個位置:就叫戴麗蓮吧。康哥像訓練動物似地將這個名字重復了五六遍,她似懂非懂地聽著,突然高喊起來:
“我的名字是米妮!”
“不對,你叫戴麗蓮。戴——麗——”
“我是米妮!米妮是我的名字!”
她始終緊抱著這個名字不放,即使為此受到了無數次鞭子和糖果的循環,仍然在別人叫喊“戴麗蓮”時不為所動,兩個月后他們投降了,作為交換條件,戴麗蓮這個名字被安置在米妮的小女兒頭上。康哥吩咐某位場務人員將原先擺放拖把抹布的雜物間收拾出來,再擺上一張沙發床、一臺能接收到五個頻道的舊電視和一只從肉鋪要來的蒼蠅燈,這就是米妮房間里的全部家當,對于一個智力殘疾的勞工來說,這樣奢侈的生活環境已經能讓王總擔得起慈善家的名號,盡管她每次想將屁股塞進那扇窄門時都得費好一番工夫,久而久之,這兩坨贅肉被擠壓得超過了彈性限度,變成牛油塊似的圓角方形。原來的拖把仍然掛在粗糙的石灰墻壁上,每當清潔工打開房門,多半會看見米妮俯趴在沙發床的扶手上,小蒲公英騎在母親的腰部,正好將她肥厚的屁股當作靠背,母女一塊兒盯著電視里的動畫欄目咯咯發笑。米妮最愛看的是米老鼠系列動畫片,在這塊黑暗狹窄的空間里,只有電視屏幕的微光投射在她臉上,泥腥味的水滴從潮濕的拖把末端嘀嘀嗒嗒地落向水泥地面,那只戴著粉紅色蝴蝶結的老鼠米妮咧嘴笑著,跳著舞,電視機旁散落著為真正的老鼠準備的甜蜜毒餌,還有它們口角流血的尸體,后腿仍在無意識地抽搐。
花之舞演藝經紀公司對于小蒲公英來說是個家庭氛圍濃厚的地方。王總是她和藹的外公,他讀過很多很多很多的書,隨時能從他的魔法口袋里掏出水果糖來;康哥是工作忙碌的叔叔,嘴里總是叼著根未點燃的香煙,永遠在為她所不了解的那些事情操心;場務和攝影師們的輩分有點混亂,被叫“叔叔”的那個可能會在被叫“哥哥”的那個面前洋洋自得,也可能會因為被叫“叔叔”而露出灰心喪氣的表情,直說自己老了,不過他們都能自如地操縱那么復雜的機器,簡直像戰斗機飛行員一樣酷;此外,她還有許許多多仙女般的阿姨,她們教她認字,給她買果汁飲料,床頭柜里塞著一盒盒油亮的癟氣球和涂抹在臉上的神奇藥水,除了莉莉阿姨有點兒不高興,其他阿姨們回家時總是圍著小蒲公英打轉。她最喜歡的是嘭嘭阿姨,首先因為她是最漂亮的,然后這個名字叫起來也很有趣。她會僅僅出于好玩的目的而圍著嘭嘭阿姨跳來跳去,嘴里接連不斷地向她砰砰開炮。她目睹過許多母親參演的片場,因此有許多爸爸,凱哥也是其中之一。那是一場阿姨們的狂歡派對,賓館房間里燈光溫暖,煙霧繚繞,香檳酒瓶和羽毛枕頭散落一地,莉莉阿姨扎著兩個馬尾辮坐在窗臺上邊嚼泡泡糖邊晃蕩雙腿,將黏在臉上的粉色糖膠仔細地舔進嘴里,康媽讓玫瑰阿姨枕在她的大腿上為她掏耳朵,三葉阿姨懶懶地坐在空調的暖風口摳指甲,凱哥像帝王般陷在水床中央,左右摟著媽媽和另外一個阿姨,所有人都一絲不掛,只有叔叔們還穿戴齊全,緊張地走來走去,彎腰調整那些精密儀器的數據。小蒲公英抱著膝蓋坐在三腳架旁,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一切,有人大喊了一句“阿克醒”之類聽不懂的話,音樂和彩燈霎時亮起,阿姨們歡笑起來,親吻起來,在這眩目的空氣中像水草一樣擺動起來,鏡頭轉向浴室門口,濕淋淋的罌粟花走出來了。浴巾像一襲抹胸長裙般圍繞在腋下,她美麗高貴的裸足踏在門口的紅色防滑墊上,朝攝像機甜甜一笑,將握在手里的大號振動棒貼在嘴唇上,派頭活像個頒獎儀式上走紅毯的女星。
袁媛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是確認自己的腎臟是否完好。她光著身子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張開雙眼,渾身酸痛,床墊和枕頭上還有可疑的污跡,但謝天謝地,身上沒有新的傷痕,也沒發現哪里有血印。袁媛小心翼翼地將窗簾揭開一條縫隙,窗外的街景里仍然包含著令人失望的藝術學院和小吃街,但以她從沒見過的角度排列著。關于昨夜的回憶太過遙遠,仿佛自己已經死過一次,可實際上并沒有,這就是失望所在。現實像海潮般重新涌上這片光滑的沙灘。外頭密布著萬年的眼睛,袁媛趕緊合緊窗簾,重新爬上床窩成一團,等待新的轉機出現,同時咀嚼著嘴里持久不散的苦味。
昨天晚上萬年終于同意將小拇指上的棉線去除,但并非簡單地剪去,而是用火。他打開煤氣灶,緊抓著袁媛的手向圍成一圈的藍色火焰伸去,在這之前他給袁媛喝了點啤酒,說酒精可以減輕疼痛,可是熱度近在咫尺,她被恐懼操縱著尖叫起來,抄起附近的一把鍋鏟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用上全身的力氣朝萬年的腦袋砸去,悶響的那一瞬間她感到手里的鐵柄都彎曲了,燃燒的棉線發出焦糊味,她仍然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襲擊萬年,直到他們分離,萬年倒在地上,后腦磕到了桌角,她丟下鍋鏟向門外沖去,萬年抓住她的腳踝,但被瘋狂的袁媛甩脫了,留下一只板鞋在他的手心里。辛德瑞拉連滾帶爬地逃出宮殿,迎風流淚,視線模糊,腳下的地面像是遍布著萬年鷹爪般有力的手,如果停止奔跑或是不小心被絆倒就會陷入這片荊棘中永不翻身,她竄進最近的一家便利商店,躲藏在貨架后頭喘著粗氣,心臟咚咚地敲擊著胸膛,過了一會兒才稍稍冷靜下來。外邊的行人全都是萬年安插的間諜,她想,不能讓他們認出我的臉,暫時先躲在這兒,萬年不會想到我竟藏在這里。可是當袁媛從指縫間看到天花板角落里閃著紅光的攝像頭時,又嚇得差點兒暈了過去,她雙手死死地抓住帽檐,幾乎要用它遮蓋到下巴。面前的貨物掛鉤上有塑料袋裝的廉價口罩和遮陽鏡,袁媛扯下它們奪路而出,不顧身后的叫喊和追趕,只是跑啊,跑啊,沖進藝術學院旁熟悉的小巷拐了好幾個彎,眼見一道通向地下的樓梯,一個可供藏身的洞穴,最后她幾乎是摔進了鋅元素酒吧,像只野貓似地竄到吧臺后頭,跌坐在野山栗的紙箱旁邊,耳鳴洶涌而來,幻化成某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腦中炸響:
“不許坐下,起來,加跑五圈!”
袁媛磕磕絆絆地戴上墨鏡和口罩,抓著帽子蓋住兩耳,緊緊地將腦袋埋在膝蓋之間,好像因為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就看不見她了。她像重病似地渾身發顫,縮成最小最小的一團,仿佛在壓制躁動不已的心臟。朱南蹲下身拍拍她的肩膀,問她有什么需要,吧臺后是工作區域,顧客禁止入內。她沒有回答,朱南試圖再重復一遍,但很快發覺她確在說話,只是聲音太過微弱,像禱告似地喃喃念道:
“…我疼…我疼…我疼…請給我一點兒酒…什么都行…我疼…我疼…請給我一點兒酒…”
隨后即是無窮黑暗。她本應該永不醒來。
顯示著小太陽圖案的空調機嗡嗡地運作著,此時卻冷得嚇人。袁媛將自己裹在被子里,海潮已經退去,傷痕累累的沙灘上分明寫著:我—該—怎—么—辦—?外面的世界是那樣龐雜,眼前的路又滿是狼藉,讓人在第一眼時就失去了將它們收拾得當的干勁。在名為時間的這場馬拉松障礙賽里,我們不得不混在大隊伍中跟隨他人的步調前進,只身落在空蕩蕩的跑道上的人那么顯眼,無數噓聲向她襲來,可是她累了,實在邁不動步了,離她最近的選手看起來近在咫尺,但實際上已經超過她好幾圈,就算再怎么振奮精神調整呼吸也追趕不上了。腳下的履帶仍在滾滾前行,旁人還在不停催促咒罵,算了吧,罷了吧,就干脆躺下來等待被運送到遙不可及的終點吧;讓我們好好睡上一覺,讓我們得到永恒的休息吧。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幾乎陌生的女人打開了房門:
“噢,你醒啦。”
她像是對這種情況駕輕就熟一般,坐在袁媛另一側的床沿上,從提包里源源不斷地掏出衣物來,墊著大腿將它們折疊整齊,胸罩、內褲和絲襪則分門別類地收進壁櫥底端的抽屜里。袁媛啞口無言地盯著這一系列動作,好幾個問題爭先恐后地堵在她的喉嚨口,并排擠壓著她的氣管,卻一個也冒不出來:這是哪?你是誰?我怎么了?天出塵走進浴室,將她那些牙刷、眉筆、蜜粉、口紅、粉底液、卸妝水、洗面奶和護膚品挨個放置在洗臉臺上,一邊用新聞播報似的流暢語氣回答道:
“這是旅館的長包房,剛剛被我租下來的。我叫天出塵,表演系的大三學生,我們在話劇部的新生歡迎會上見過,你應該記得吧?”她在自來水龍頭下接滿了電水壺,蹲下身接好插座,等待水燒開的過程中仍未停下,又去沖洗兩只馬克杯,“你昨晚在酒吧喝多了,我看你醉得厲害,又不肯回去,只好替你把酒錢付了,暫且帶到這兒來睡一晚上。一共是兩百三十九塊錢,不必現在還我,手機轉賬也行。”她撕開兩條即溶咖啡的包裝袋,桌上的花柄小調羹看起來那么精巧,除了攪咖啡之外似乎別無它用;咖啡飄散著蒸蒸白氣,她從衣柜里飛快地捉住一件深色連衣裙扔到床上,樣式古板得與其它衣物格格不入,接著是棉背心和緊身褲,“你昨天吐得太多,身上衣服都臟了,還沒來得及洗,先穿我的湊合一下吧。喝咖啡嗎?”
袁媛怯怯地點了點頭,拎著那件裙子的兩肩打量它,寡婦似的深沉款式讓人不由聯想起南美洲的老處女。此時的境地太過不可思議,她連謝謝都忘記了該怎么說,乖乖換上天出塵給的衣服。總體而言算是合身,只有胸口部分過于松垮,低頭就能從領口里看見自己的乳頭。腳趾冰涼得幾乎無法活動,袁媛換好衣服之后又縮回床上,抱著膝蓋,將雙腳埋在暖和和的被子底下。天出塵仍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將她的高跟鞋沿著墻根排好,這些鞋跟尖細得仿佛刑具般的高檔裝備比袁媛的等級高出太多,看起來就像一列各種型號的戰艦模型。她雙手環握著馬克杯,仿佛一個剛剛從綁架現場被解救出來的驚魂未定的人質,看著天出塵忙完這些事情,然后像個真正的女主人那樣蹺著腿坐在袁媛身邊,抿著咖啡問:
“好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說說之前發生了什么事情。”
袁媛猶豫了一會兒,屋子里只剩空調機還在喋喋不休,她并非在思忖是否該將這一切告訴天出塵,而是在考慮從何說起。兩人都是第一次經歷雙方都完全誠實的談話。她花費了一下午時間才將萬年其人其事說清楚,這不是一次提前打好腹稿的演說,想到哪講到哪,說到拇指上的棉線戒指,說到他如何像外科醫生般在她腹部剖出心形的刀口,說到火,說到她和家人之間的兩次談話,說到她父親和萬叔叔的交情,說到蒜泥生蠔,其中還夾雜了不少弗洛伊德式的心理解析,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或其它種種,直到沖進鋅元素酒吧的那個不堪回憶的晚上。天出塵給袁媛續上的第三杯咖啡已經見底,該輪到她作出些什么評論了;她微微張開嘴唇的那個瞬間,袁媛意識到如果接下來聽見“為什么不報警”或者“你是如何忍受這種變態的”之類的話,這一下午的敘說就通通付諸東流了,令人絕望的是,可以想見的事實大多如此。但天出塵只是伸手摸了摸她弓起的脊背,說:
“要是無處可去,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這里。”
這句話,以及她說這句話時那副鎮定自若的微笑神情就足以使袁媛愛上她了。那段日子里袁媛盡力扮演著新婚妻子的角色,洗干凈被自己弄臟的被子和枕頭,給地毯灑水除塵,擦拭天出塵每雙高跟鞋的鞋跟,盡量不開空調,當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時就搖著尾巴等在門口。她仍然不敢開窗,生怕窗框邊會爬進萬年那藤蔓似的手指,盡管房門上裝置了為安全考慮的金屬門鏈,但如果門外站著萬年,她毫不懷疑他會用上電鋸之類的工具破門而入。做完家務之后的時光百無聊賴,她第一次嘗試開電視時屏幕上跳出了熟悉的財經新聞畫面,她嚇得把遙控器砸在了主持人的臉上,從此就再沒看過電視,取而代之的是去研究衣柜里的角角落落。每件裙子上的香氣都有略微的不同,方芳陪她去逛小飾品商場時看見過那些五彩斑斕的帶龍頭的香水玻璃罐,每只罐子上都貼著中英雙語的名字標簽,唯一在她的匆匆一瞥中留下印象的是紫色的“毒藥”,poison,或許這種巫醫的藥水也浸潤在天出塵的某條裙子上,會是那條寫滿魅惑的黑色吊帶裙嗎?還是出乎意料的那件油畫家般的背帶長裙?洗臉臺上陳列著各色精巧的香水瓶,其中亦有“毒藥”,她曾想過去挨個嗅聞對比,但又考慮到萬一被嗆得打了噴嚏,唾沫星子濺進香水瓶里就不好了。最后袁媛向天出塵本人尋求答案,當然裝成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但天出塵似乎總能看出她的那點小心思,以令人訝異的隨意口吻回答說,是那件袁媛穿過的深色連衣裙;毒藥早已悄無聲息地滲進袁媛的身體里了,在她絲毫沒有察覺的時候。
她不敢叫外賣,因為沒有勇氣給陌生人開門。天出塵在午晚餐時段總是有約,但會在飯后給她帶回一些壽司之類的冷食,還有無窮無盡的即溶咖啡條,后來在袁媛的請求下又給她買來了速寫本和彩色鉛筆,以供她打發時間。她又想不起來《魔法嘭嘭嘭》男主角的毛衣款式了,但這并無大礙,重要的是他那如同音樂指揮家般漂亮的雙手,還有施放魔法時的瀟灑神情。熄燈之前袁媛會向天出塵展示今天完成的畫作,天出塵也會誠實地表示贊嘆:沒想到這所藝術學院里還真有會畫畫的人。因為速寫本上描繪的都是同一個角色,天出塵問她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魔術師還是如何。于是袁媛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她描述《魔法嘭嘭嘭》的劇情與角色設定,男主角Popoi的法術遠遠超過能從禮帽中變出兔子的水準,他真正的神力可以概括為“心想事成”,那個拗口的名字就是個完美的例子;他在混沌與虛無中游蕩了數不清的時間后,突發奇想要享受美食的歡愉,像上帝當初創造光明那樣開口下令:要有好吃的!于是奇點爆裂,宇宙膨脹,星系運轉,海陸分移,從古細菌開始誕生出第一批生命,經過無數驚奇演化與物競天擇的過程,猿人學會了鉆木取火,轟轟烈烈的石器時代,氏族公社制度,無可避免地為爭權奪利而殺害同胞,君王的產生,宗教統治,文藝復興思想啟蒙工業時代民主運動科技發展種植倫理爭論種植轉基因作物,最后送到他嘴邊的是馬克薩斯群島的面包果食品,島上的土生居民稱它為Popoi。一切法則只為了他咀嚼面包果時稱贊一句“確實好吃”。他彈指之間便可創造全新的宇宙,但也因此,不計其數的人類原罪都要歸在Popoi頭上,這是他的單薄意志所不能承受的,畢竟他并非神祗,只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而人總會感染上愛情的瘟疫。為了和女主人公享受永恒的自由,Popoi以自斷雙手為代價許下了最后的愿望:讓這個世界保持原樣,只是除他們之外的人類全部消失。巨大的伊甸園里他們肆意奔跑,再不需要忍受命運暴虐的箭雨,再不會有豺狼虎豹突然從灌木叢中撲出來撕咬他們脆弱平凡的身軀,只有愛,也只剩愛了。袁媛說這些的時候,天出塵正用毛巾擦干頭發,全程未作任何評價,袁媛引述了Popoi的那句著名臺詞“人一生能說的謊言是有限的”,并表示她從十三歲開始就將之作為人生信條之一。天出塵放下毛巾,挨個拈去上頭粘著的發絲,回答道:
“那么,我寧愿做個短命的騙子。”
沒有畫稿可供展示的晚上,袁媛就像個臨終的老人似地向天出塵告解,熄燈之后仍然持續,直到她說著說著陷入睡眠。她補充了關于萬年和那間出租公寓的種種細節,上鎖的房門,墻壁和天花板上清除不掉的霉斑,總是死而復生的小蒼蠅,尿臊味,剛搬進去時甚至還在抽屜里發現過臭味濃烈的兔子尸體,那只死兔子異常肥大,體型簡直像只獵犬,令人懷疑它——或者別的誰——是如何把這副龐大的身軀塞進抽屜里的。袁媛報出的地址和天出塵猜想的分毫不差,那是宋雅風供奉魔鬼的地方。在那些她們共枕而眠的夜晚,袁媛說起了《明宵再夢》話劇和天出塵的驚艷表演,話劇傳單仍收錄在她的畫夾里,那個稱呼天出塵為“蔡姐姐”的女孩兒有吃花的怪癖,袁媛一家如何不堪鬼魂的騷擾而搬離原來的城市,信奉基督教的少女違背教義在夏令營中跳樓自殺,公共廁所里的地下生意,炸薯餅……如今這些事情說起來是那樣陌生,好像只是在議論沒完沒了的匆匆過客,從她向洋酒獻出靈魂的那個晚上開始,它們就都變成了前世。最后,她要追溯到嘭嘭的部分了,才發覺到關于這個女孩的事其實沒什么好說的,在她心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一首沒有填詞的情歌。
此刻她枕邊的這朵罌粟花卻在心里恥笑她是個拙劣的小騙子。這要么是在提醒天出塵的把柄已經落入她手,要么是個過于惡毒的巧合,天出塵更愿意相信前者。實際上,在她回宿舍搬東西的那天上午就接到過萬年的電話,話劇部迎新會上的每個人都接到了,問他們是否知道他那一整夜都沒回家的女朋友的下落。她最近都沒有出席話劇部的活動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問問她父母或者報告警察?天出塵反問。然后是許久的沉默,久到她放下手機察看電話是否已經掛斷,才聽見萬年的聲音:
“我能分辨真話和謊言。天小姐,你到底見沒見過袁媛?”
她和萬年在電話信號兩端遙相對望,仿佛博弈局中的兩位棋手,這場平靜的廝殺中暗流洶涌,天出塵將她的白色皇后向前移動了一格。“我從不說假話。”
假如確實如她所說,那么和之前的說辭也能吻合,反之亦然,總之從這寥寥幾步能分析出來的只有她見過或沒見過袁媛的可能性均等;另一方面,天出塵卻能確認袁媛的那些哭訴雖然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大體上都是真實的。萬年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待在話劇部活動室,背倚在不銹鋼欄桿上觀察部員們躡手躡腳地排演新劇,作為第一觀眾,他很快和演員們熟絡起來,有時在他們裝模作樣地謝幕時鼓掌,有時聽Kim談論他關于舞臺設計的宏大構思。這部全新理念的話劇將不僅限于對白和走位,更要融合唱跳、魔術甚至馴獸等多種演出形式,不久后劇團將回到故鄉進行為期三天的演出,許多人追隨他們來到這座城市,藝術學院的里里外外都貼滿了此次演出的海報,屆時劇團將在學生劇場臨幸話劇部的演出彩排,對于話劇部的所有人來說,這次彩排的意義遠遠大于之后在鋅元素酒吧的那些所謂正式演出的破場。為了使舞蹈部分盡善盡美,Kim搬來了一臺手提式音響和龐小瑩,旨在讓演員們感受一下專業的舞蹈姿態中所蘊含的古老之美。那天龐小瑩卸下了她身上所有的蝴蝶結裝飾,換上那套從高中畢業開始就再沒穿過的白色抹胸芭蕾舞裙,邁著斯拉夫裔天鵝般的步子走進活動室,看也沒看天出塵一眼,在昂揚的俄羅斯舞曲中踮起腳尖,克里姆林宮那童話城堡般的尖頂和普希金的愛情短詩在其中翩然流淌,她仿佛與黑白劇照中的烏蘭諾娃重疊為一體,琴聲愈發密集,她旋轉得也越來越快,舞裙像雨傘般張成不規則的圓形,在琴鍵的躍動近乎癲狂的頂點時,一聲轟然巨響,活動室的地板塌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察看龐小瑩有無受傷,都緊緊地抿著嘴角不讓笑意暴露出來,萬年也在其中,但只有他沒笑。
當龐小瑩在前來關心的人群中死死盯著天出塵的臉時,袁媛正待在情人旅館的秘密據點里畫畫。顏料和畫板都留在萬年的出租屋里,她用鉛筆機械地將這一方小小的紙面涂成灰色,這是沒有星星的夜空,在畫紙之外它們還在無盡蜿蜒。
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響起來,通常鈴聲都牽動著她脆弱的淚腺,但此刻不同,那不是為萬年的來電設置的特殊鈴聲,而是《魔法嘭嘭嘭》的動畫片頭曲,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曲調了。
是媽媽打來的。“喂,袁媛?這個周末我們本來打算去看你的,但今天交通管制,公交車停運,所以只好下周再來了。萬年最近怎么樣?他走了沒?”
“走去哪兒?”
“哎,奇怪了,他沒跟你說嗎?你萬叔叔最近講,他剛拿到了一個去省城實習的機會,要在那待兩個月呢,明天的機票都定好了。他應該跟你說的呀。”
“我不知道…沒聽說…”
母親對袁媛的支支吾吾警覺起來。“這么大事情他都沒跟你說?你們不是住在一起的嗎?你現在在哪兒?”
“呃,噢,我最近在同學家玩,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反正就幾天…萬年沒跟我說過他要走…”
“什么同學?男的女的?”
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編出一部完整的謊言實在太難了。袁媛像偵探推理似地沿著之前的線索往下順去,為了使它聽起來更真實,不得不借助一些現實的細節。她說出了天出塵的名字,話劇部的學姐,不止是她們兩人,社長和其他幾個活躍成員也在,大家要徹夜鉆研新劇本,順便鞏固一下社員之間的友誼;可母親隨即就推翻了它:本地論壇上曾有對天出塵這個女孩的詳細描述,其中還提到過她和一個姓龐的同鄉女生是同宿舍里的上下鋪,怎么突然又住到外面去了?袁媛只好改口說是Kim的房子,他和天出塵是男女朋友關系,天出塵雖然住在宿舍但也時常去他那里過夜。那為什么要特別提起天出塵?噢,男女同學混在一起睡不太方便,我跟天出塵住同一個房間。母親什么也沒回答,半信半疑地掛掉了電話,一個危險的念頭刺進了袁媛的太陽穴:媽媽是去給萬年打電話求證了。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天出塵的手機一直占線,也再無其他人可以尋求幫助,袁媛抱著速寫本在屋子里來回亂轉,畫紙上的鉛灰都抹在了她的胸前。不久之后那如同判決通知般的催命鈴聲又響起來了,慌亂之中她把畫本掉在地毯上,可又不敢去接電話,茫然無措地站在房間正中央,無意識地將大拇指塞進嘴唇之間,響亮地撕咬著指甲和手指上的硬皮。她想起了那個從未謀面的舅舅,對他相貌的全部想象只剩那副舌頭腫脹、眼睛圓睜的可怖情形,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在喝下農藥之前,他是如何忍受下那么多個夜晚的,當別人都在用睡眠逃避清醒而黑暗的時光,他又是怎能一次次地幸存到黎明?旅館房間里的兩片窗簾如同鐵質般紋絲不動,這里離地面只有兩三層樓的距離,摔下去也死不了,這是逃脫的唯一路途,同時也是令人恐懼的部分。無論如何值得一試,袁媛用盡畢生的勇氣拉開窗簾,午后的陽光頓時吞沒了她,戶外空調機旁的電線在熱風中不斷顫抖,多么幸福而絕望的事情,這是她重生以來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陽光下。對不起,再見了,謝謝你們,親愛的爸爸媽媽,還有天出塵學姐,但這是我必然的宿命,請快點忘記我吧,當我們重逢時再想起。不是這世界容不下我,而是我狹窄的視野里塞不進這廣闊人間——
這一切的縮影消隱在袁媛的瞳孔深處。手機里又響起媽媽的聲音:
“喂,袁媛?你還在嗎?萬年明天就走了,他沒跟你說嗎?”
“噢噢,這個事呀,他早就跟我提過了。沒關系的,就兩個月而已,我一個人住也行。”
“那就好,你剛才一直沒說話,真有點嚇著我了。我們下周就去看你。你和萬年最近沒鬧什么矛盾吧?”
“沒有,”袁媛答道,“對了,下周不行哦。劇團要來學校看話劇部的彩排,我們整個周末都得泡在活動室排練呢。”
掛斷電話之后,袁媛一連在床上抱著枕頭打了好幾個滾。兩個月!聽起來簡直是永遠!萬年的鬼魅已經尖叫著從這個城市褪去,盡管外面的街道上仍然散落著他安布的眼線,但只要她緊跟著天出塵,一切都會沒問題的。當晚袁媛就請求天出塵幫她帶回了口罩和墨鏡等一系列掩人耳目(或許更加顯眼)的用具,跟她商量明日的外出計劃,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在自己被萬年隔絕起來的這段時間里,玻璃箱外面的世界到底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天晚上天出塵的心情格外高興,衛生棉條上的血跡已經所剩無幾,下腹痛得無法走動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她又給天為民的賬戶里打了一塊錢,盡管這時他的術后恢復完畢已久。她們像兩個春游前決定往書包里塞什么零食的孩子般興奮,天出塵提出明天帶袁媛去附近的游戲廳玩一圈,那是王總的舊部,她持有VIP貴賓卡,但也很長時間沒去過了。商量好了行動計劃之后,晚上她又出去了一趟,帶回兩副棕紅色遮陽鏡,這種款式作為配飾來說比袁媛的墨鏡要普通且流行得多;一雙老北京布鞋,在她的鞋柜里從來找不到這種寬松舒適的裝備;以及一紙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
接下來的日子快樂得難以描述,甚至令袁媛懷疑她是不是在接到媽媽的電話那時就已經像幻象里那樣跳樓身亡,或者陷入了植物人狀態,這段難以置信的幸福時光只是她做的一個長久而甜蜜的夢。她們在震耳欲聾的游戲廳柜臺處換了滿滿一捧的游戲幣,天出塵還順便買了包薄荷香煙,袁媛過去從不知道她還有吸煙的習慣,此時的天出塵一副素顏簡裝,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辮,和藝術學院里的通常形象相去甚遠,嘴里叼著香煙含混不清地說,看好啰,然后向她表演吐煙圈的把戲。開始幾次并未成功,直到她夸張地將嘴唇圈成O型,呼出的煙氣里出現了一點轉瞬即逝的環形,她們一同叫喊起來:看到了嗎?看到了嗎?看到啦!太厲害了!天出塵對音樂游戲頗為拿手,在跳舞機的EX難度下精準踩踏的表現也堪稱專業,袁媛在雙人模式里模仿著她的舞步,但總是在樂曲中途就因為漏掉太多音符而失敗,嘗試數次之后她嫌熱了,把帽子和口罩一股腦塞進外套口袋里,勉強過關之后和天出塵擊掌慶祝。在粉紅色的大頭貼照相箱里,天出塵捉住快門響起的瞬間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快到該吃晚飯的時間了,天出塵開始時買的那包香煙已經不剩幾根,袁媛還在夾娃娃機前盯準玩偶池里那個《魔法嘭嘭嘭》女主角的Q版布偶不放,有幾次機械臂甚至已經勾到它頭頂上“不可機洗”的標簽了,但在臨近救贖之口時卻又掉回苦海,她搖晃著夾娃娃機想讓它挪動些位置,天出塵則承諾回去給她帶二十個同款布偶。走回情人旅館時天出塵的步伐就像個T臺上的模特,但袁媛仍然半步不敢離開她身邊,比小拇指被縫起來時更近,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生怕萬年安插的特工就躲在暗處觀察她們,并用隱藏在手表上的微型對講機向萬年傳達信號。在家等待天出塵的這段時間里,她又增添了許多新樂趣,翻看她們滿是愛心符號的大頭貼照片,戴著耳機循環那首跳舞機里的搖滾歌曲,邊揣摩其中的鼓點邊手舞足蹈,還有安置天出塵如約帶回來的二十個布偶:床頭柜上放兩個,漱口杯旁放一個,浴缸上放一個,寫字桌上放三個,高跟鞋展覽隊列里放一個。每晚她更加急不可耐地等待天出塵歸來,房卡感應的嘀嘀聲響起時就沖向門口擁抱她,就差沒在自己頸上系條狗鏈了,除了期待她今天帶回來的晚飯之外,更多是在期待天出塵帶她出去遛彎。她腹部的刀傷已經差不多愈合了,只剩蛇行的棕紅色疤痕在她皮膚上留下的那個殘酷的愛心形狀。
劇團演出的當晚,學生劇場燈火通明。距離開演還有四十分鐘,不時有手持票券的學生興奮地議論著上樓,對階梯旁的墻上那些設計精致的海報嘖嘖贊嘆。大廳四處分布著過往畢業生留下的石質雕塑,平日里籠罩它們的陰影化作灰塵滿覆其上,此時在吊燈散射的光芒中都無可遁形。只有洗手間附近的消防通道凹進墻壁里,成為學生劇場里唯一還留存著陰郁和泥腥的角落。天出塵上周就收到了Kim鄰座的邀請函,他們本計劃在前排觀眾席盡情沐浴這上等藝術的芳香,感動于這引經據典的古老愛情故事,接著在演出終幕后抹著眼淚和編導人員挨個握握手,客氣地逼迫他們留下微信號碼。上座時間一點一滴地迫近,天出塵和袁媛躲藏在喧嘩與騷動的縫隙之中,通道盡頭,猩紅色的消防按鈕在陰影里圓睜著它的獨眼,玻璃上光華流動,仍然遮蔽不住這束詭譎的視線。
“我先把你送回家,然后再來看演出。”
袁媛沒有答話,緊緊抱住她的一只胳膊。
“快點吧,現在趕回去我還有時間換身衣服。”
“我可以在廁所里等你呀。”
“這劇沒兩個小時結束不了。我的勇士,沒人能在這學校的廁所里待這么久。”天出塵嘆了口氣,被摟住的那只胳膊環繞上袁媛的腰部,拍了拍她的背,“事實上我也不很想看演出,但沒辦法。事情就是這樣的。”
蹬著高跟鞋的天出塵比袁媛高出半個頭,這差距恰好能使袁媛將嘴唇貼在她的頸動脈上。“我能等。多久都行,”袁媛順勢將手臂伸進她的腋下,讓天出塵那對溫軟的脂肪組織貼在自己貧薄的胸脯上。時節正值春寒,空氣中還殘留著冬日長袍的后擺,天出塵披著棉麻長衣,袁媛穿著中學生校服般的兜帽外套,她們隔著這些衣料交換彼此的體溫,誰都不知道她們為什么擁抱,但此時此夜,一切都這樣順理成章地發生,“廁所里有殘疾人用的隔間,里頭有坐便器…兩個小時不算很久…我會等的,而且,”天出塵的手指鉆進她的外套下擺,順著脊椎一節節向上撫摸,解開她的胸罩搭扣,將冰涼的手掌心完全貼在袁媛凸出的肩胛骨上。早在加入花之舞演藝經紀公司之前,她就意識到自己的誘惑力在女性中也是通用的,當那些數不清的男人們看見她斜躺在床上的裸體時,他們的眼睛就像攝像機閃閃發亮的鏡頭一樣,掃描著這個美艷的造物身上每個部分,卻對他們自己的軀體毫無興趣;但是和女性緊貼在一起時,比如現在,這只供人賞玩的金絲雀才能真正聽見同類的啁啾。“而且,我會知道你一直坐在我的頭頂上方。”
懷里有個溫熱的、躁動的小東西緊抱著她,天出塵口袋里的手機還在不停地嗡嗡振響。Kim在觀眾席里掩著嘴巴給她打電話,演出快要開始了,他身邊那個寶貴的座位還空空如也。她們聽見了,卻全然沒有在意,只將它當作擁抱的藍調伴奏,最后手機不再響了,劇場黑暗下來,提示觀眾保持安靜,幕布緩緩向兩側拉開的同時,醇厚的男聲旁白念起了開場詩:
“戀人們曾經認為愛情應當
充滿著高貴殷勤禮儀有方,
他們就長吁短嘆引經據典,
如飽學之士舉出先例萬千,
如今這事似乎可算夠偷懶……”
這些句子滲進燈光中空蕩蕩的舞臺,隨即消散在重重的木質纖維中,距離天出塵和袁媛還那樣遙遠。光亮和寂靜同時彌漫在劇場大廳里,不遠處的洗手間傳來嘩嘩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