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總是面北而嘆,以無縛雞之力的雙手夢想著鐵馬冰河收復故國。讀了這么多書,卻始終沒有讀出自知之明。囿于倫常,我也不好諷刺他,要是勸誡吧,他手里的拐棍首先不答應。在這種亂世,不說大發國難財,就算是獨善其身也不違圣賢的要求啊。老頭不想愧對列祖列宗,那愧對自己就好嗎?
說了不想他,為什么還在想?
我想回頭看看隊伍后面的矮冬瓜,這份心思卻始終拗不過怕死的腦袋,腦袋擔心一個含義不明的轉頭就吃進一顆6.5mm的花生米。
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羅圈腿們從來就沒有按照戰俘公約對待過我們。這段陽世之路不過是為了給他們仨增加幾枚勛章,被清點完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們被“突突”的時候,或者被哪個娃娃兵用來練刺刀。想到這里我不禁抬起頭,人間已成地獄,最后再看一眼天空吧。沒成想遠處的3個黑點“啪啪”地打臉,天空也變成地獄之門。
伴隨著轟鳴聲,3架日軍戰機從小黑點逐漸變成死神遼闊的披風,照例它們繞過了彼岸的租界,將死神之吻獻給無助的我們。3個矮冬瓜激動的哇哇大叫,大概是天皇萬歲之類的。戰機飛臨上空,矮冬瓜的叫聲也達到了高潮,脖子因仰視幾乎與地面平行。死神的披風下忽然出現了多個黑點,矮冬瓜們有點懵逼。
“跑啊”,我向周遭的同袍們吼道。
矮冬瓜望著天空,不知道是聽不懂中文,還是不相信自己的飛機會炸自己。也有可能是他們太矮,飛行員只看到了我們。
我們比他們唯一厲害的,大概就是躲避空襲。
我不知道被氣浪掀了有多遠,加上顧頭不顧腚的狂奔,醒來的時候發現整個世界陌生了。
習慣了殘垣斷壁,四壁挺立這種完好讓我覺得恍如隔世。難不成我被炸到了河對岸?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臆測,盡管這否定來的有點驚悚。一張女人臉出現在破了窗戶紙的窗戶上,這張臉不會屬于對岸,對岸沒有這么慘白、扭曲、餓到浮腫又寫滿憤怒、抗爭和決絕的臉,對岸的臉是優雅的、是晶瑩的、是小布爾喬亞的。
“你受傷了,過來我幫你包扎吧?”扭曲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
見我沒動,她又補充道:“我的腿已經斷了,沒法走過去幫你。”
看到內屋墻壁上掛滿的刑具時,我有點明白了自己在哪里。而且她不僅僅是腿斷了,她皮肉上的種種傷口,無不在刷新著同為人類的惡毒底線。
她用無法再彎曲的手幫我包扎了背上的傷口,準確的說,是用手掌和牙齒完成的。
“不要以為這點小恩小惠我就能救你出去。”我在心里盤算著她的目的。其實已經談不上救不救,獄卒早都跑光了,觸手的自由她只能眼睜睜看著。
聽了我的話,她撅了撅嘴,有點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我沒想到她還能做出這么生動的表情,心里“咯噔”的一下。如果不是生在這個糟爛的世界,她本該是個漂亮的姑娘,家里的門檻一定被媒人踩破,被爸媽問一句“你中意哪家的小伙”立刻羞紅了臉。
“我家在虞洽卿路那兒,我就想能再去看一眼,我……”
“你在做夢吧”,我打斷她,“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在打仗,每前進一米都要堆滿士兵的尸體,從這里到你家,你覺得我可以死多少次?”
她抿了抿嘴唇,下垂的眼瞼上寫著失落。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怯生生的問道:“那仗什么時候打完呢?等我們勝利后你可以幫我嗎?”
我有點氣結,“勝利?你認為我們會勝利嗎?”
“當然會啦”,她那結著血痂的眼睛里冒出星星,“炮彈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機,鐵翼下的種子,徒生些抗力,應聲站起來大時代的戰士……”
“無知!”我吼道,“你們這些紅腦殼,就知道空想,你們知道現代戰爭是怎么打的嗎?知道步兵和炮兵是怎么配合的嗎?知道那些要命的鐵王八沖過來你該怎么辦嗎?一發重榴炮就能把這座房子放倒,一顆重磅炸彈就能把半個連炸成血沫,一塊尸體都拼不全。你知道我們跟那些羅圈腿的差距有多大嗎?我們有多少鋼鐵可以和他們拼,我們有多少工廠可以造出野炮山炮戰防炮迫擊炮?勝利?哈哈……勝利……‘過河’……”
我又想到了老頭,他和這些紅腦殼一樣的迂腐,一個要實現他們的“英特納雄耐爾”,一個每天想著“王師北定中原日”。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臉上仍掛著慘白的微笑,眼中的星星還在發著光。
“我不聽。”我轉過頭,這番慷慨激憤的話居然沒有收到應有的沉默和愧疚,氣!
“那我給你唱首歌吧”,她說。
我起身走到屋外。
在這塹壕里篝火閃閃
劈柴流脂像淚光點點
聽那手風琴對我歌唱
它在歌唱你音容笑顏
莫斯科近郊飄落初雪
樹林在同我低聲交談
愿你能聽到我的歌聲
歌聲寄托我無窮懷念
此刻你離我多么遙遠
我們中間不僅是白雪連綿
去你身邊有多么困難
距離死亡卻近在眼前
唱吧 手風琴沒有痛苦
把那迷茫的幸福召喚
心中燃燒著不滅的愛
塹壕再冷也覺得溫暖
……
我坐在她視線之外的地方,靜靜聽著這種陌生的調調,這一定來自他們向往的那個說話容易咬著舌頭的國度。這好像是首關于男女的歌,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了大傻,想起了那些被炸成血沫的同袍。
“媽的”,我擦了擦眼角,在心里罵道,“這些紅腦殼真是會鼓唇弄舌。”
我撿起自己的中正式,拉了拉槍栓,還好沒壞,南下倒賣云南白藥就靠它了。
“你要走了嗎?”她問道,聲音里帶著失望的顫抖。
“不走我留在這里陪你腐爛嗎?”
“你能幫我到我家看看我的爸爸媽媽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再看看他們的樣子。”
我感到好笑,“我看了之后怎么告訴你?畫在紙上燒給你嗎?”
“也……可以。”
“你們紅腦殼也迷信。”
“我會看到的。”
我大步向外走去。我見過無量的死亡,我見過無數的尸首,我不允許自己心軟。
正要跨出門檻時,忽然“磕噔”一聲,我心說不妙,汗一下子從脊背冒了出來。
“對不起我沒來得及告訴你,他們在門口設了絆雷。”
我不知道該罵她還是罵我那光頭校長不干人事的那些走狗。
“你不要怕,這個雷不會馬上爆炸。”她喊道,同時我聽到里間有翻動的聲音。
“還要讓我享受死神迎面走來的美妙一刻嗎?”我的腿開始發抖。
身后翻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你在干什么?”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現在你動不了啦!我可以給你講故事啦!”
“這些死紅腦殼,連將死人都不放過,給一個馬上要炸成血沫的人講那些‘因特納雄納爾’有意思嗎?”我在心里罵道。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瞎子老頭捏著我的手掌,說我活不過十歲。爸爸不信他的話,帶著我到處看病,不管醫生怎么搖頭,他都不曾放棄。”
我感到她的聲音越來越近,伴隨著時斷時續的“嚓——嚓”聲。
“在最低沉的日子里,爸爸就帶著我去郊外采鳳尾蘭,和我說花開花謝呀,難熬的日子又過去了一年呀。我十歲的時候,爸爸采了一堆的鳳尾蘭放在我的床頭。后來你猜怎么著?我的病好啦!我好好的活著呢!”
她的聲音幾乎就在我背后,只是像是從地面發出來的。我不敢轉身,生怕牽動絆索,但我感受的到她是從里屋一路爬過來的,拖著她的斷腿,用她那布滿傷口的胳膊。當她繼續向我的右邊爬時,我瞬間明白了她這是要干啥。
“不要啊!”我幾乎要吼出來。
“你不要動!”她語帶威嚴,我能想象這一刻她臉上的那種決絕,但隨即她又變回了那個小女孩,“所以呀,你要充滿希望,鳳尾蘭的花語就是希望。”
她吃力的將頭伸過來,仰面看著我,“戰爭勝利的時候,請幫我去看看他們,你畫出來燒給我,我可以看得到。”她的眼睛里布滿星星,星星閃閃發光,“布爾什維克不相信鬼神,但相信希望。”
星星忽然從我眼前消失。
“不要啊——”我伸手去抓她,但隨即被巨大的氣浪沖到門外。
我踉蹌地向外走去,始終沒有回頭。我見過無量的鮮血,我見過無數死狀各異的尸首,我從無量的死尸里爬出來,看腦袋飛到天上再落下來,看上半身被打飛下半身仍在跑路,但我始終沒有回頭,我顫抖地向外走去。
在這塹壕里篝火閃閃
劈柴流脂像淚光點點
聽那手風琴對我歌唱
它在歌唱你音容笑顏
……
我哼著她唱給我的歌,向陷落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