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了一個極不尋常的展覽。
展覽廳的聚光燈下,那抹猩紅刺痛了所有駐足者的眼——畫中新娘腳上的繡花鞋針腳細密,鞋尖兩簇牡丹開得正艷,卻襯得她發白的舊軍裝愈發灰敗。新郎黝黑的手指絞著新衣下擺,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全然不知身旁的妻子正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是芳芳!"白發老嫗突然捂住嘴,指腹輕觸畫布上新娘腳邊的旅行包。1972年北大荒風雪夜,她親眼見過一模式的帆布包:上海知青林芳被拖進村長家土窯時,包扣扯落的瞬間,搪瓷缸滾出幾顆水果糖,那是她準備寄給牛棚里父親的生日禮物。
策展人翻開留言簿,泛黃紙頁上洇著四十年前的淚痕。"那天放映隊來放《紅色娘子軍》,她踮腳張望時,后腰抵上了獵槍。"山西插隊的劉愛華在角落蜷成一團,"民兵連長說女特務要搞破壞,押走時她軍裝第三顆扣子崩在我腳邊......三個月后她挺著肚子分麥麩粥,把那顆扣子縫在了嬰兒襁褓上。"
油畫右下角的牧羊鏟并非虛構。內蒙古知青趙月梅的日記本里夾著半截皮鞭,1975年冬她為護住最后半袋玉米面,被拴在羊圈三天。當老光棍解開繩結時,她抓起羊鏟捅穿對方喉嚨,血噴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標語上,像朵畸形的紅花。
展廳忽然響起壓抑的嗚咽。穿駝色大衣的婦人顫抖著指向新娘頸間——那里本該有條淡紫淤痕。1979年云南回城潮中,李秀云被丈夫倒吊在房梁,五歲兒子舉著煤油燈哭喊:"媽你別走!"她咬碎舌尖噴出血沫,趁男人擦拭時滾進深山。三十年后她在上海弄堂遇見兒子,青年肩頭文著當年吊她的麻繩圖案。
"前夫?"畫廊角落的老者突然嗤笑,露出滿口豁牙。他撩起褲腿,踝骨處烙印依稀可辨"滬-滇-1974"——作為上海男知青,他被迫"嫁"給公社書記的跛腳女兒。離婚證明是2001年補辦的,彼時前妻墳頭已開過二十茬苦蕎花。
暮色漫進展廳時,保安發現個蜷在畫前的佝僂身影。老太太將額頭抵在玻璃上,呢喃著無人聽懂的吳語。她褪色的藍布衫里,隱約露出和畫中新娘同款的繡花鞋——左腳牡丹殘缺半瓣,恰如1976年那個暴雨夜,她翻出皖南山村時被荊棘勾破的模樣。
閉館音樂響起,油畫在陰影中愈發鮮活。新娘的紅繡鞋仍在滲血,淌過留言簿上未干的淚漬,漫向展廳外璀璨的霓虹。長安街的夜風里,不知誰家陽臺上飄來斷續的口琴聲,吹的竟是《紅莓花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