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京劇《紅鬃烈馬》,有一個傳說。
相傳從前有一鄉紳為母親賀壽,請來戲班唱戲,點了一出《汾河灣》,老太太看了之后傷心欲絕,哭死過去,心中郁結,竟大病一場。鄉紳遍請名醫會診,卻都束手無策,最后一位致休太醫來看過后留下幾個字:“心病還須心藥醫?!编l紳恍然大悟,于是張榜懸賞,邀請天下文人墨客改寫《汾河灣》,借以娛親。不久之后,有一不第秀才揭榜而去,寫下一部《紅鬃烈馬》。鄉紳請人排演之后,其母果然痊愈。
《汾河灣》講的是唐將薛仁貴投軍一十八年之后,富貴還鄉,行至汾河灣,路遇白虎,引弓射之,卻誤中一青年。后來在寒窯與妻子相聚,才得知誤傷的青年便是自己的兒子薛丁山,夫妻抱頭痛哭,奔向汾河灣。
“錯殺”似乎是戲劇史上一個經典的主題,西方的如《奧賽羅》,又如《哈姆雷特》,東方的有《渭南奇案》等?!板e殺”總會引起人們對于宿命和因果的思考,《汾河灣》也不例外,從薛仁貴暗贊薛丁山一表人才,到他失手錯殺薛丁山;從薛仁貴時隔十八年與妻子重逢,又到他看見床下的男鞋懷疑妻子不貞;從薛仁貴得知自己走后兒子長大成人,到他知道自己已經失手殺了親生骨肉,上天一直跟薛仁貴開著玩笑,讓他在人生的高潮與低谷之間來去匆匆。
誰能忍得了被命運這樣嘲弄呢?所以也難怪老太太會為了這部戲昏死過去了。
這么一想,《紅鬃烈馬》就是個乏善可陳的爛俗喜劇了。宰相王允的三女兒王寶釧拋繡球選中了家奴薛平貴,不惜與父親決裂搬出相府,王允二女婿魏虎覬覦小姨子許久,設計將薛平貴送往西涼,不想西涼王愛惜薛平貴才干,招為駙馬。后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薛平貴偷渡回國相見,不料此時皇帝駕崩,王允篡位,薛平貴帶來西涼兵馬,罷黜王允,自登帝位,升蘇龍,斬魏虎,立王寶釧為皇后,于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舊時富人家找堂會,多是為了婚慶賀壽,大喜的場面,正需要《滿床笏》、《龍鳳呈祥》這樣結局圓滿、寓意美好的戲來烘托氣氛,鬼才愿意在這種時候探討哲學,窮思人生奧義。
可是《紅鬃烈馬》真的美好,真的圓滿嗎?以一個陰謀論者的視角發問,讓薛平貴等了十八年才想起要回鄉探望發妻的苦衷到底是什么?似乎從哪個角度講都說不通。一個在西涼做了駙馬,錦衣玉食;一個苦守寒窯,時刻提防著姐夫的騷擾,只能挖野菜果腹,在這不對等的十八年守候之下,“身騎白馬走三關”又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呢?
我想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薛平貴敏銳地意識到了朝廷將要有大變故,他的回來,不是為了王寶釧,而是為了實地考察政治局勢。西涼不缺兵馬,缺的是對大唐內部的了解,這時薛平貴就可以利用自己對家鄉的了解以及相府女婿的身份,為自己大肆攫取政治資本了。
王寶釧的十八年,只感動了自己和不明真相的觀眾。至于薛平貴,他是更喜歡“共富貴”了十八年、出身名門的玳瓚公主呢?還是更喜歡“同患難”了不到一年就勞燕分飛的黃臉婆?這個問題其實很沒意義,他如果選擇后者,又何必在西涼秣馬厲兵,又何必登基踐祚,帶著王寶釧遠走高飛不是更快活嗎?
王寶釧付出了青春年華,薛平貴又以何為報?《紅鬃烈馬》最后一折《大登殿》唱得很明白:“寶釧封在昭陽院,玳瓚西宮掌兵權。賜你二人龍鳳劍,三人同掌錦江山?!倍嘧屓撕?,她等了十八年,只等來了一個“同掌江山”。這話似曾相識,好像很多亂世梟雄起事之初都會來一句“事成之后,與你平分天下?!边@也許并不怪薛平貴,因為在他眼里,江山就是最寶貴的了,我把最寶貴的東西都與你共享,你總不能說我忘恩負義了吧。
薛平貴的本性如何,王寶釧知道嗎?我想是知道的,不信看這句西皮流水:“王寶釧低頭用目看,玳瓚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兒夫他不回轉,就被她纏住了一十八年。寶釧若是男兒漢,我也到她國住兒年。我本當不把禮來見,她道我王氏寶釧禮不端。走向前來用手攙。”這幾句唱詞真是道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自己的丈夫見色忘義,卻還要嘗試著理解,還要忍氣吞聲禮遇對方,簡直荒唐。
一出《紅鬃烈馬》,所有人都是成功的,薛平貴自不必說,蘇龍、玳瓚做對了政治投資,分到了應得的紅利,王夫人母憑女貴住進了皇家養老院,就連王允都能做個“養老太師在朝班”。只可憐了魏虎和王寶釧,一個替老板王允背鍋,送了性命,一個被小三篡位,不明不白地守候了十八年。
怪不得民間傳說中又將這出戲的結尾改為:王寶釧做了十八天皇后之后就撒手人寰。
我等你十八年,你還給我的富貴榮華我就享受十八天,我也不再跟你講愛情,你也別跟我談理想,咱們兩清了。
但是,話說回來,薛平貴大概也很委屈,被投繡球,被招駙馬,他的兩次婚姻都是被動的選擇,王寶釧覺得自己苦守寒窯感動了世界,但她三擊掌之前可曾問過薛平貴的意見?所有人都覺得,對一無所有的薛平貴好一點,那就是恩賜,卻從沒人考慮過他需要的是什么。
薛平貴是一只鯊魚,玳瓚公主給他帶來鮮血,王寶釧卻想讓他喝點牛奶,鯊魚要是真喝了牛奶,那就是個美好的童話了,為了大家眼里的美好就去喝牛奶,你說鯊魚冤不冤?
“我身騎白馬 走三關
我改換素衣 回中原
放下西涼 無人管
我一心只想 王寶釧
……”
故事里的事,掰開了說也真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