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劇烈地喘著粗氣,瞇起的眼睛形成的窄小的縫隙像是兩道劃在臉上、尚未愈合的舊刀疤。李雷看著他,并未很在意他所謂的那種性病,因為他或多或少能猜到,那也是裹著謊言外皮、沒有實質性內容的噱頭,即使那是真的也不會妨礙他去懷疑、去討厭這個家伙。接著這個肥胖的生物從沙發上站起來,去安置在對面墻邊的立式飲水機那里接水,在他返回那個被他那渾圓的、亞健康的、帶有迷惑性的臀部壓上一個桃形的、凹陷進沙發里面的印記的座位上時,他就已經舉起紙杯喝了起來,持續不斷地從喉部經過的水流使他那本來能夠顯示雄性特征、隱沒在脂肪堆里的喉結有節奏地上下起伏。但馬上他回到座位上,像是在等待某種他早已預料到的審判時的等待李雷說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雷說,他的嘴唇也變得干裂但他并未用舌頭舔舐,“只是那件事無論你是從哪個情報販子之類的、或許是專門針對我的混賬那里知道的,抑或是你是從那個寫信自首、沒有耐心、沒有骨氣的白癡那里知道的,當然這種可能性不大,你都應該讓它消化在你那也許被脂肪沖淡、稀釋和中和的胃液里,讓它腐爛在里面,融進你那不會被法律保護、不會被我所重視的身體里和血漿里,或是讓它想食物殘渣似的隨著你那骯臟的嘗到排出體外,別再讓它像致幻藥似的迷惑你、驅動你,使你總覺得告訴我或是與這件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是迫不得已,是必要的。停止這種無理取鬧的行為,這種事情小孩子都不會干得出來。懂嗎?”他說道,聲音尖銳刺耳,臉色嚴肅且鎮定,他看著面前這個由一坨肥肉組成的人類形象,在少許的憤怒中他似乎看到了昨晚那些他看到的、沒有實體的輪廓,仿佛看到了那一排排平行的肋骨、卷曲的像是海藻的長發和亮黃色油菜花田。不,那也許是硫磺色的連翹,他糾正自己道。但這個肥胖的家伙是不可能是他的,那是神,而不是一個邋遢的、齷齪的家伙。
“我會的,我會閉嘴不提這件事的。”章一河說道,“那么就晚上見吧,我要走了,總不能等你從座位上跑過來攆我走。”
我可能是雙性戀嗎?等章一河走后,李雷在心里問自己。那或許并不是像某種心血管疾病似的東西后天在不健康的生活習慣的浸染下形成的,而是從他一呱呱墜地,向著母乳嚎啕大哭時那陣陣有氣無力、有些五音不全的啼哭的聲音就已決定了的。他是這么懷疑也是這么希望的,他的確希望如果真是那樣那也最好是先天決定的,因為那將招致來的狂暴的、像是暴雨點般的歧視和由此引發出的八卦新聞將不再歸咎于他,而是家族基因或僅僅是那摻雜著這種基因的母乳。可為什么這種基因的發作要到這時?他猜想,以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判斷力和經驗,那種達到高潮、達到頂峰和飽和期的犯罪意識,那種對雌性激素的迷戀感和癮性,正在經歷一個過渡期,也許在明天甚至就在下一秒,他可能就對剛走出門去的那個肥胖的家伙產生欲望,可能會去追他,但他仍不希望那兩種可以共生共存的性取向變成互斥的,即使他真的對那些肋骨、肌肉和自己那種丑陋的生殖器官產生興趣,他也會保持耐心,保持寬容,仿佛他已經不在意這些,就仿佛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自我。
在傍晚,他乘出租汽車前往維多利酒吧。黃昏的天空仿佛是曾埋藏在烏云中后來被那些礦工似的麻雀和百靈鳥挖掘出來的金礦,發出刺眼的、古老的光亮,為這座瀕臨昏睡狀態的城市覆蓋上一層金光閃閃的薄紗。那些摩天大樓像是大地的手指,公園里飄滿藻類植物和微生物的碧綠的池塘是它的耳朵,或是渴望吞噬白晝的嘴巴。街道上是溫暖的,散發著油膩的、刺鼻的、令人惡心的瀝青和油炸類食物的氣味。從大樓里走出來的人們穿著不透氣的、被汗
液浸透的山羊絨西裝和亞麻白襯衣,拿著裝滿從沒讀過的文件的公文包,臉上一副仿佛是劇烈咳嗽后變得虛弱無力、呼吸不通暢的煩躁表情。有些情侶胳膊交纏在一起, 從那些抑郁、存在被虐狂和虐待狂傾向的上班族面前大步走過,只留給他們一些他們所對其免疫、對其排斥且無法理解的禽類鳴叫似的歡笑聲。這些人仿佛是定期游蕩在整個臃腫的城市里、隨身攜帶使人悲觀的病菌且通過魔術性的方式傳播出來的幽靈,沒有骨頭,動作利索且隱蔽,不在意腳"下印在水泥地面上、像是抽象畫似的油漬,不在意那些已經開始吞噬肺泡里干凈的氧氣的酸性氣體。有些餐廳里人滿為患,檸檬色的、暖烘烘的燈光所包裹的盡是一些屠夫式的臉膛,他們把動物骨頭含在嘴里,說笑,露出有難以刷凈的茶漬和咖啡漬的齙牙,呼出胃里分泌出的下水道氣味的氣體,隨著那些冷卻了的、有些許血腥味的動物尸體的氣味飄到街道上,成為新的城市垃圾。街道在另一層面完全就是那些垃圾在第三維度的停尸房,那些腐爛的、存在病變可能性的病毒、細菌和微生物,赤裸地‘、未經遮蓋和處理地存放在臭氣熏天的角落里,得不到凈化,只有零星幾個穿著亮黃色馬甲的清潔人員站在那兒,躲開這群滿臉怒氣的嬉皮士,或躲開那群明目張膽的伊壁鳩魯主義者。你只能從那些遙遠的地方,依稀看到幾棵挺拔的榆樹和復葉槭樹,而在他從中經過的鬧市區周圍,只有屈指可數的綠化帶,里面是些阿莫爾小檗、金焰繡線菊和結有葡萄似的絳紫色果實的接骨木樹,在熙來攘往的、充滿腥臭味熱量的動物之間,它們顯得出奇的寂寞、蕭條而頹廢。
他始終開著車窗,腦袋倚靠在車廂頂部的握把上。臨抵達前不久,司機突然變得心不在焉,時不時用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嘗試從各個角度給自己撓癢,像是身體里藏著一只虱子。但馬.上他停止了這種行為,轉向衣服上的每個口袋,他像是翻找櫥柜里的衣服那樣扒拉著口袋,最后從某個最隱蔽的地方拿出一盒香煙來。打火機就放在儀表盤那里,他抽出一根煙,點著,含進嘴里,等拐過最后一個紅綠燈路口,他才呼出一團濃濃的、靛青色的、由微觀顆粒組成的煙霧。
他在街道對面下車,在向兩側張望準備橫穿公路時,他看到了那個肥胖的生命體正在酒吧旁一條狹窄的的胡同里,被牛仔褲緊緊崩住的腿踩在一個躺下的油桶上,嘴里叼著一根煙。他向他招手,胳膊穿過灰藍色的、羽毛般的煙霧,把它們沖散。
“為什么不進去?”李雷問道。
“沒看到正在抽煙嗎?”章一河說道,“就算是酒吧,我也不想把這些毒品是的尼古丁塞進那些白癡的肺里,我還是有點良知和道德的。”他看了他一眼,他穿著尼龍布料的、形態像是傳教士般的寶藍色運動服,炭黑色的涼鞋露出他瑪瑙石似的、虬曲而畸形的腳拇指,他青紫色的血管突兀、向外鼓起,像是從地面上浮現出來的隧道或是崎嶇的、蜿蜒的、缺少美觀的盤山公路。那副潘神模樣的臉在盯著他。在他附近的灰藍色的煙霧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透明的東西撥開,然后像被一群獵人圍困住但突然從他們中某個白癡那里找出疏漏的突破口后沖出去、四散開來的野馬似的飄散在空氣里,升騰,蒸發,最終融化為虛無。
酒吧里人滿為患,座無虛席。一堆像是鼓脹的、就要爆裂開的橄欖球似的形狀各異而丑陋的腦袋保持著同一高度,在昏暗的、五彩斑斕的搖頭帕燈投射到高氣壓處形成的黑暗中,那些令人產生投擲欲望的球體仿佛是飄浮在烏黑的水面上。吧臺那兒站著那個叫阿木爾的年輕人,他正在和坐在吧臺那兒的幾個年輕男孩說話,他們和他一樣都以他們那種特殊的、按捺不住情緒的浮躁方式來驅動著他們的行為,本著對這種有距離感、有迷惑性和使人上癮的環境的好奇感,他們漸漸地正在退化為猴子,或有演化為其他靈長類動物的趨勢,抓耳撓腮不再成為來描述他們的特征的、幾乎帶有歧視意味的形容詞,而成為一種無形的、源源不斷的推動力,使他們的激情、性欲和體力愈演愈烈,使他們多巴胺的分泌過程像是固化的、形成系統的流水線作業,那些激素被超出正常產能的標準生產出來,最終變成他們倒酒的動作,變成他們張牙舞爪的拙劣表演和淫穢色情的語言。舞臺很小,但凡一個晶狀體完整、頸椎可以像齒輪那樣正常轉動的人都能看到,那就像是一個組合起來供這些半醉半醒的白癡們指摘的玩具,無紡布的、看似沒有摩擦性的海報,海棠紅色的防滑橡膠地毯,三只秸稈似的立式話筒,粗木墩模樣、沿中央保持對稱的立式音箱,都像是玩具零件似的被擰緊固定在那具糊弄人的、敷衍的舞臺胴體上,發出皴裂的低吼聲,像是呼救,也像是傲慢的嘲諷。
李雷去找到個最角落里的、最潮濕且墻根長滿祖母綠色的霉菌的位置,章一河去吧臺買酒。他像是只去覓食的雌性企鵝那樣搖擺著被脂肪顆粒占據的身體,坐到吧臺椅上,看著那個正在往嘴里塞進白色藥片、接著又用尿黃色的酒水把他沖進胃里去的年輕人,跟他說話。那幾個原先在那里嬉笑著、對誰都擺出一副挑釁姿態的年輕家伙們現在安靜下來,歪著腦袋盯著他們旁邊的那個胖家伙,像是在久居鄉下的農民盯著體毛旺盛的外國人。阿木爾為他拿來一瓶尊尼獲加牌威士忌酒和兩瓶嘉禾牌冰啤酒,把它們放到一個錫制托盤里并擺上兩個寬口海波杯。李雷看到章一河從口袋里掏出兩張鈔票里給他,他點數著那兩張松柏綠色的矩形紙片,手腕轉動的幅度使他像是在模仿女人做針線活,接著他把這兩張分別拿起來,對著遠處天花板上的帕燈。最終他把找零的錢遞給章一河。于是那個肥胖的、重心不穩的、自詡為道德實踐者的生物走過來了,端著那盤他花錢買來的酒精飲料,穿行在熙熙攘攘中,經過一群醉漢、濫交者、和他類似的販毒者、失業者以及各種各樣喪失自尊來向自己的肉體進行諂媚的失敗者,同時有某種黑暗的、不容置疑的、畸形的、堅硬的東西在無聲息地伴隨著他,就像葡萄藤蔓似的盤纏在他繃緊的、微乎其微的肌肉上,跟隨他來到角落的座位上。
“謝謝你請我喝酒,”李雷對他說道,“有機會我還會請你的。”
“不必了,”章一河說,“我不缺喝酒的機會,你留著你的錢吧,而且這他媽的社會就是酒水最便宜不是嗎,不要在意。”
“他們幾點開始?”李雷問。
“七點鐘。”
很久后,幾乎久到他們握在多肉溫暖的掌心里、盛滿引人犯罪的乙醇飲料變得和他們的胃液一個溫度,久到李雷的外耳道像是被塞滿硬邦邦的煤塊似的被那些震耳欲聾的吆喝聲給麻醉了。他環視著這個他曾經憑滿腔幼稚的熱情和欲火對托婭展開攻勢的酒吧,那些腐敗的、縈繞在每種需要為其付一筆交易費以及稅費的三維物品上的詭異的氣氛依然還在那里,就像是順滑的綾羅綢緞,仿佛是在刻意等待著李雷,等待著他在看到它們時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慚愧然后懺悔,但它們并不具有使他把這恐懼、慚愧和懺悔表達出來的能力,所以當李雷瞥到這些保持原來位置不變的、沒有生命而只會越來越破敗的東西時,他發揮著那種成年人固有的幾乎是固執的表演能力、忍耐能力,掩飾沸騰的血液里的變異體和道德的病毒。不久,他看到那個吧臺后面的小門被打開了,從那里走出四個男人(其中三人攜帶樂器)和一個端著手機、五官被充滿輻射的電子屏幕照亮因而那張略顯稚嫩、細膩柔滑甚至矯情的臉蛋能夠被所有人看清的女人,他們站到吧臺里面,這時阿木爾正在那里擦酒杯。他們站在那兒,我知道,那個手上空無一物的男人是那個像是無理取鬧般地寫信自首的強奸犯的繼承人,但他看起來更有商業頭腦,李雷想到。其他三個分別攜有電貝斯、馬頭琴和木吉他的男人一聲不吭,臉上盡是一些那種自詡具備藝術天分的嬉皮士們特殊的、不容被質疑和挑釁的傲慢。
他們像是站在深到幾乎能通往地核的洞穴門口的狐獴似的,東張西望,仿佛也是懷揣著那股與生俱來的、渾然天成般的警惕性來觀察周圍危險的環境,或是同時在嗅聞從某處的某只獵物身上飄來的濃重的腥臭味。他們沒有看到他倆,只是在敷衍性地觀望。這時那個端著手機屏幕、模樣稚嫩且矯情的女人從吧臺走出來,坐到離吧臺最近的座位上,把手機放到桌面上然后緊接著,像是個神秘的、利用哄騙性的花言巧語來迷惑觀眾的魔術師那樣從不知哪個地方掏出一瓶打開的科羅娜牌啤酒來,握在手里。她的手那時更像是機械鉤爪,緊緊地、不松懈地憑借齒輪、電力驅動形成的力量困住攥在其中的獵物,任何人,只要是因突然痙攣的性沖動且不顧周圍的流言蜚語而不肯放松地盯著她看的人,幾乎都能聽到那個玻璃酒瓶斷斷續續、沒有節奏的低吼的聲音,她讓它像是個累到抽搐不止的奴隸似的只能被控制、被壓榨、被吞噬。突然她把電話拿起來,貼近耳朵,攥住酒瓶的、光滑細膩的手指變得更加用力。他倆聽不到她的講話聲而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翻動,迅速、野蠻而富有美感,她的五官糾纏到一起,像是流沙似的從四周海拔高的位置流向中央,表情憤怒,臉色暗淡,面露兇光。馬上她閉嘴了,把手機摔到桌面上,一聲不吭,盯著因缺血而發白的指關節。
兩手空空的男人走出吧臺,以一位幸運者的靈巧姿態朝舞臺方向走去。所有人都盯著他,那種整體化一的陣勢仿佛是他的形象回到了以前,回到了他在塑料大棚里時面對著營養豐富的泥土里整齊排列的瓜果蔬菜的光榮時刻,只不過現在他從一個種植者變成了一個野心勃勃、富有心機、盤算著小伎倆的收購者。他站在舞臺上,站在刺眼的燈光里,從那些顧客們所身在其中且幾乎是與其融為一體的稍微昏暗的環境中看去,他的身體各部位看起來有些僵硬,像是用涂滿潤滑油的齒輪、用螺絲釘組合起來的而不是借助于結締組織、關節和神經網絡連接的,那種移動的方式和幅度,那面對臺下飄動著一對對祖母綠色的、橄欖球狀的、瞳孔收縮的眼睛時不卑不亢的聲音,使他喪失了些許人情味。但他最終還是說出那句話:“讓我們歡迎紅星樂隊,歡迎他們為我們演唱披頭士的經典專輯,《修道院之路》。”
那三個人上臺,那個攜帶電貝斯、神情有些緊張和怯弱、穿著白襯衣且稍微有些年長的男人把一只立式話筒拿到靠近舞臺邊緣的位置,把馬頭琴倚靠在一個塑料支架上,另一個身穿牛仔背帶褲、平坦的顴骨位置還有些尚未被歲月剝削過的膠原蛋白的男孩坐到架子鼓后面,俯下身從某處拿出兩根胡桃木材質的鼓槌。直到這時李雷才注意到那個本該最顯眼的、站在三人中央的男人,這人披頭散發,波浪似的、羊毛狀的卷發鋪在脊背上端,身穿最具個性、最能彰顯他本人特質但受眾狹小的皮衣皮褲,衣服里枯瘦的、干癟的身體像是裝在易拉罐里的鋼珠似的撞來撞去,發出叮叮當當的噪音。他把吉他從那個黑魆魆的尼龍布包里拿出來,先是背在身后,手扶著話筒幾乎就是攥在那根細長的、藏有電線的塑料桿上。他的手或許在哆嗦,在抽搐,但或許只是李雷看錯了。他的腦袋朝臺下看去,像是在尋找某樣刻意躲避他的東西,但誰也不知道他具體在找什么。那張駱駝似的、腮部像是被削掉的、顴骨鼓起的臉呈現為草綠色,唇線幾乎是粘貼在一起,那把背在身后的木吉他更像是那種能夠充當法寶、功能不詳的葫蘆。他掃視著臺下那些對他抱有希望、渴望能從他嗓子的持續磨損以及能量的揮發的過程中贏回價值的白癡們,像是在掃視著他抓到散發著惡臭味的牲口棚里或是鐵籠里的獵物,而且以某種所謂的上帝寬恕罪孽的方式朝他們說話,并不奢望那種藏匿在他們之間的潛在的聯系能夠使他光宗耀祖,使他最終享受到、徹底理解到萬人空巷的自豪感,他不奢望。
“謝謝你們能夠坐在這里,謝謝你們的支持、耐心與寬容。”他對臺下的人說道。
當背景音樂響起,他開始彈奏吉他,十根能夠看清內部骨骼顏色的手指在那六根平行的、由粗及細的鎳弦上舞動,像是盤旋在洋槐花上方的一群野蜂,紊亂但不脫離某種執拗般的有序狀態。第一首歌是《麥克斯維爾的銀錘》。演唱時他那顆有骷髏頭形狀的腦袋搖來搖去,伴隨著歡快、充滿律動的音樂,他的嗓音像是風沙掠過田野似的沙啞、渾厚而細膩。也許——或者這是既定的、言之鑿鑿的事實,這事實就像頭頂的混凝土、鑲嵌著鋁合金條的石膏板一樣籠罩著整個空洞乏味、性激素過剩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只有像李雷這樣戴著知識分子的帽子、對外國語言比較敏感的人能夠聽清且聽懂他在唱什么,而其他人包括章一河是在觀賞一場彩排過的表演,那三個人在他們眼中更像是三只哼哼唧唧的、沾滿病菌的蒼蠅,根本無法聽清或聽懂那些歌詞,更不用說那些歌詞所隱晦地表達出的暗黑的故事。他們注定要失望,注定無法從那三個人的陶醉中獲得絲毫價值。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李雷問道。章一河正舉著酒杯,用那只充滿氫氣的氣球般的、圓鼓鼓的胖手往嘴里遞送。他下意識且幾乎是情不自禁、意料之外地瞥了一眼李雷,然后又瞥向那個外表酷似魔鬼的搖滾歌手,那個仿佛已經化身為麥克斯維爾、被惡魔身上散發出來的黑色瘴氣纏繞住的替罪羊。
“噢,巴圖噶爾。”章一河回答說道,然后他又像只警惕性極強、邊咀嚼嘴里充滿血腥味的獵物的尸體邊對周圍環境保持戒備心的餓狼似的,察看四周,接著把腦袋幾乎要塞到李雷的胃里去似的低了下去,仰頭看著那張浮在自己上空、塑料材質似的潘神模樣的臉,那張臉沒有陰影,沒有褶皺,沒有能夠出現痙攣現象的骨骼,也沒有贗品似的明顯的漏洞從而使每個觀察到這張臉的人能攫取他的秘密,那就是一張面無表情、黯淡、布滿油光的四十多歲的雄性的臉,一個幾乎只播放一個畫面的顯像管顯示屏。“我昨天就是賣給他的,但這家伙瘦成這副鬼樣可不怪那些白粉喔,也不怪我,怪就怪那種長在他肉里的厭食癥吧。可憐的渾蛋。”
“你覺得他像約翰·列儂嗎?還是只有我這樣覺得?”李雷繼續問道。
“別逗我了,他這鬼樣子不是更像史麥戈嗎?”
“他還是能給人,至少是我,那種有才氣、靈感豐富的藝術家的感覺的。”
“一定只有你這么覺得,一定是這樣的。”
之后大約有四十分鐘那么久,他們沒再開口說話,就在看著那個史麥戈式的、沉醉于聒噪的音樂中的怪物,聽著歌曲由《麥克斯維爾的銀錘》到《章魚花園》,再由《你從未施舍我》到臨近結尾的《金色睡眠》,他們像是燃燒的蠟燭那樣漸漸地疲軟下去,思緒和精神都像是融化了似的流到柔軟的雪尼爾地毯上。李雷看著那個搖曳不定的、閃爍的、像是細胞分裂那樣漸漸分離的形象,認為它比那個肥胖油膩的家伙更加符合那個幻影,也許那就是那個幻影投射到那個防滑橡膠地毯上的人間體,是倒霉地抑或是幸運地被附身的傀儡。那一瞬間他似乎成為了他,成為那些痙攣的、抽搐著同時發出噪音的鎳弦,成為那披散卷曲、像是游離在海面下的海草似的頭發,成為他那瘦骨嶙峋的、沒有健康證明的胴體某部分,并以某種潛移默化、不被察覺、不能被阻擋的間諜式的方式,融入他的血漿、骨髓最終便是那未曾顯露出任何政治傾向或性取向或怪癖的靈魂,占據他,成為他。而這種意淫式的侵犯,當前對李雷或是對任何人來說無非就只有在醉意里能夠實現。但沒有人能在清醒過后為此感到甘心。于是他使勁晃蕩著腦袋,就像是在搖勻腦袋里的腦漿,那樣癲狂,那樣異常。他突然轉向章一河,這個肥胖的生物仍然保持著某種清醒,坐在那里,坐在自己的脂肪里,盯著幾乎是瞪視著舞臺上那三個人,他意識到李雷正盯著他,而他卻自己卻一動不動,鎮定自若。
“怎么?”他問道,“就這點酒精就能讓你醉醺醺的嗎?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么吸進那些玩意兒去的。”
“噢——”李雷的聲音拖得很長,像是在拉扯一條彈性十足、沒有極限的橡皮筋,“我沒有醉,我沒有。你能行行好,告訴我那家伙是誰嗎?”
“我告訴過你了,巴圖噶爾,巴圖噶爾,一個歌手。”
“你能幫我聯系他嗎?”
“什么?”章一河問道,他的厚嘴唇擠到一起,只露出一個窄口,“你要找他做什么?如果我給你他的聯系方式,就是泄露客戶隱私,就算我干的事不怎么光明正大、招人喜歡,但我自己還是有底線、有原則的。”
“不,我是叫你帶我去見他,等下,馬上。”
“你要干什么?你醉成這鬼樣子,像是個婚姻失敗的渾蛋似的,你以為你能做到不招人厭煩嗎?”
“不,我叫你帶我去見他。”
“等演出結束吧。坐好,別動,別像個渾蛋似的。”
時間過了八點一刻。那些因肌肉軟化、骨骼變得像是粉末似的而走起路來趔趔趄趄的人們陸續離開酒吧,回到他們所厭倦、榨干他們的睡意、等待他們勝利凱旋的住所,那些住所里通常散發著食物腐敗和甲醛帶有毒性的氣味,可他們仍然具備那種逆流而上的勇氣——或者是無知,讓自己那血管里流淌著未經稀釋的酒精而不是粘稠的血液的肉體置身于,幾乎是熔化然后融入那住所的結構中。李雷沒有走,他跟著章一河試探性地走向酒吧。在迷離恍惚、魂不守舍的意識里,他聽到那個胖子與博日格德支支吾吾的說話聲。接著他被某種無形的、幾乎是強制性的蠻力推搡著往前走,穿越漸漸暗下去的吧臺內側,穿越自身內部無法被剔除的醉意,穿過一個矩形的門洞,他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室外,嗅到夜晚的尾氣味,但馬上他又被那股強制的蠻力推搡著進入一個水泥建筑,這里有刺眼的、像是流體狀的黃金般的燈光,有四個無法判斷性別甚至無法判斷物種類別的動物。當他最終艱難地控制住那股危險的昏厥感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一張牛津布的折疊椅上,身邊站著那個散發著一股汗臭味、腰部緊挨著他的耳朵的肥胖的家伙,而且他幾乎能感受到從那家伙身上蒸發出來的滾燙的熱量,他此刻覺得自己像是生肉那樣被烘烤著,滋出油脂而不是汗水。對面的沙發上坐著那四個人,外加那個與章一河說話的男人,他正坐在旁邊的擔任扶手椅上,看向這邊。
“這位是李雷教授,來自內蒙古大學應用化學專業。”博日格德告訴那四個人說。那個稍顯年輕的人沒有搭理他,而是以那種跳蚤似的、沒有方向感但又保持著固有的行進路線的方式站起來,離開沙發,端著一個紙杯走向遠處位于那掛在墻上的液晶電視機旁邊的飲水機。坐在他兩側的那個年齡稍大、帶有某種卑微的逆來順受的氣質的男人和那個臉膛窄小、皮膚下鋪滿富有彈性的膠原蛋白但此刻臉色已經變得憔悴的女人,對李雷和章一河點頭示意,表示形式性的友好。但馬上女人把眼睛重又對準了手機屏幕,男人從臀部下面拿出一本皺皺巴巴的雜質來翻閱,封面上是一名身穿櫻桃紅色沙灘比基尼的歐美女人,那女人顴骨高突,面露兇光,像是那位美杜莎似的眼神里帶有難以抹去、難以平息的詛咒。四個人里只剩下那個披頭散發甚至有些蓬頭垢面嬉皮士在盯著他。他的額頭以及整張平整的臉膛都斜向地面,只有那雙瞳孔收縮、黯淡無光的眼睛水平地看向對面,那仿佛是一種監視,或者純粹是一種目的單純、為了某些無意義的勝利的挑釁行為。這時那個接水的年輕人坐回到座位上,與那個讀雜志的男人講起話來,完全沒有理會李雷和章一河。
“你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李雷拖著令人別扭的長音說道,“我就是比較欣賞你——而已——罷。”
“不要隨便什么人就讓他進來,他說自己是教授,可能真實身份是個脫衣舞男。”
“他是個教授,老兄。”章一河說道。
“你果真是來了,一直沒找到你,你說你會帶個人過來,但我沒想到會是這副鬼樣子的家伙。那我姑且認為跳脫衣舞是你的副業吧。”巴圖噶爾說。
“他的確是個教授,老兄。”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對那個醉漢這么說,他既對脫衣舞從業者沒有絲毫精神或是肉體上的興趣,也沒有為這樣說提前做好準備,而僅僅是受到一股沖動的驅使,仿佛是被迫從自己罐頭似的身體里把那幾個像垃圾似的字傾倒出來。那些無窮無盡、源源不斷、性質不明的沖動總像是食欲似的在他的胃里出現,讓他那盛滿酒精、被消化剩下的食物殘渣的胃部隱隱作痛,有時會沿著消化系統,沿著那些內壁上沾滿糞便的腸道蔓延,直到膀胱,使他麻醉甚至是使他在某瞬間產生精神而不是肉體上的痙攣。他盯著他,對這個精神恍惚、半醉半醒的家伙產生了某些懷疑,他還是揣度他來到這里、坐在他對面折疊椅上的目的,揣測他所說的“欣賞”一詞的具體而隱晦的深層含義,那目的會是為了獲得像他見到站在門外的蘇圖時一樣的感受嗎?至于他旁邊為什么會站著那個面孔熟悉的毒販,他不做猜測,那是他的職業,他的顧客群體一定比他想象的多得多。現在問題是那個坐在折疊椅上的男人,那個妄圖從他這里得到某些東西的知識分子。其實仔細一看,他并非長著那種令人嫌棄的面容,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俊俏的、冷酷的,雖然那張臉已不再年輕。他會為像蘇圖但不是蘇圖那樣的人發狂或是歇斯底里嗎,如果是,現在他們兩人都坐在這間屋子里,緘默不言,一個閱讀著雜志上一些關于泳裝秀的報道并裝作偶然地去瞥那些穿著暴露的外國女人,一個坐在那里隨時準備嘔吐,借助那個站在他旁邊的胖家伙替他說話。也許他的確是具備魅力的只是他沒發現,不,那個家伙的確是具備的,而且有過剩的性吸引力籠罩在他頭頂,有某種柴可夫斯基式的特殊氣質在他的周圍徘徊。他知道他該做什么,他知道他做什么。
他能做的僅僅是在為自己設置的規定時間內把他們送走,至于他們隨后會去些藏在小巷里的妓院或是找到個垃圾桶嘔吐,那不是他該管的,因為他已經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里。院子里清清涼涼的,炙熱的、被大地和烈陽烘烤過的白晝在大理石瓷磚上留下余溫,院外的榆樹和梧桐樹上傳來失眠的、發情的知了的叫聲,中間還穿插著幾聲布谷鳥的聲音。院外的世界是安靜的、癱瘓的,城市內部的流亡者們沿著熱騰騰的街道,沿著癲癇的、像是懸浮在黑暗中的螢火蟲似的路燈鋪下的燈光,沿著一排排早餐店拉下的鋁合金卷簾門,沿著那尚且存在、還能為雙腿肌肉供給能量的對于回家的渴望,一步步走向他們的床鋪。此刻的安靜是他們進行交歡前的前奏。這些疲倦的肉體們散發著欲望的腥臭味,使整座城市開始下沉,開始止不住地、無法挽救地腐爛。巴圖噶爾似乎嗅到了那股墮落的氣味,甚至或多或少聽到了那些不希望腐敗的事物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求救聲。他們都走出屋子,章一河正攙扶著李雷的腋下,他把章一河叫到自己身邊。現在攙扶著李雷的是蘇圖和那個默不作聲、正一只手把手機揣進口袋里去的女人。他們離開他倆,跟隨博日格德和阿勒坦穿過院子,走回酒吧里。他們倆嘀嘀咕咕地談話,沒有人能聽到他倆究竟在說什么,或是在密謀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其他四個人早已經來到酒吧外面,站在人行道上,注視著馬路上疾馳的零星幾輛私家車。蘇圖打算為這個醉漢攔一輛出租車,但這時章一河從酒吧里走了出來。
“我來送這家伙回家。”章一河說道。
那輛速度緩慢、像是殼上涂滿銀色油漆的烏龜似的福克斯轎車逐漸遠去,開車的并不是烏日娜而是蘇圖。那個女人已經神志不清,她默不作聲、從始至終保持緘默并非為了佯裝某種孤高輕佻的姿態給誰看,而僅僅是她的意識已不足以迅捷到追趕上那被麻醉的肌肉的運動了。那轎車發出清脆高亢的鳴笛聲,以示告別。街上的汽車越來越少,使漸漸散去余溫變得凄冷的瀝青路面多少有些沒精打采,把硫磺色的光芒投射到長著狗尾草、腎蕨的路牙石縫里的路燈也開始像人一樣耷拉起眼皮,藏在地表暗處或是被電線桿架到空中的高壓電纜仿佛失去了那種被迫勞作的動力,因氣溫降低而開始萎縮。終于章一河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和博日格德像是往一個狗窩里塞一頭狗熊似的把李雷塞進車廂后座,他歪斜的身體的重量頓時使他摔了過去,腦袋撞到鋼化玻璃上,但他仍無動于衷地躺在那兒,熟睡的形態就像是死了一樣。博日格德向他們告別,接著他走進酒吧門內,從門內側把卷簾門拉了下來。
天剛微亮,李雷的意識就醒了過來,在他能夠抬起那沉重的、像是黏在一起并且還被某些重物壓著的眼皮之前,他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酸臭味。他感到眼球并不舒服,一些電流似的陣痛沿著視網膜周圍的神經深入他的晶狀體,那股麻醉感、痛感使他覺得兩只眼球是剛嫁接到眼眶里的而不是自然生長的產物。他爬起來,摸索著身下軟綿綿的床褥之類的墊子,他知道這不是在自己家也不是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接著他摸索著褲子口袋,掏出手機,屏幕上一大堆未接電話都是格根塔娜打來的,他有些遺憾地——因為那里面并沒有呂芝因的名字——熄滅屏幕。這時才不到五點三十分。他站起來,趿著皮鞋走到那唯一的、形狀像是釘在墻上的節能燈管似的光源處,下意識地伸手去夠那些看不見的物體,直到他離那光源越來越近,直到他那漸漸從麻醉中松弛下來的指尖觸碰到某種軟綿綿的、空心的、體積持續收縮的東西,他一把抓住它,然后向一側扯開,那是一張簡易的、借助拉環懸在一根鐵絲上的棉麻質料的窗簾,上面光禿禿的沒有繡制任何圖案。他轉身向后,借助從自己身體輪廓上散射出去的光線,掃視著面前這個空間。他注意到自己躺著的地方是一張帆布行軍床,上面有個枕頭,離那張床最近的是那張面積狹小、橢圓形的、擺放著幾個錫盒和煙灰缸的桌子,煙灰缸里面的煙嘴濕乎乎的,甚至還能蒸發出一股濃烈的、唾液與燃燒的尼古丁混合的氣味。客廳里沒有電視。遠處是簡陋的廚房,凌亂的、沾滿油漬和綠油油的菜葉的鍋碗瓢盆都堆在洗碗槽里,冰箱只比他的臀部高出一點,旁邊插著插頭的電源下面是裝滿西葫蘆、馬鈴薯和蘑菇之類的蔬菜。他看的越來越入迷,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把鞋子穿好,重又坐回到那張行軍床上。突然一陣沙沙的、砂紙摩挲地面似的聲音沿著地上的水泥裂縫蠕動過來,他看到那個形狀均勻且對稱的黑影從暗處走到微弱的亮光里。天這時已經很亮了,時間逼近六點鐘,慵懶的太陽正掙脫地平線的束縛,靠慣性或是出于某種宇宙間的責任感回到空氣中來,使潮濕的、甘甜的空氣慢慢地變得干燥、鋒利且充滿油脂味,使世間萬物都漸漸脫離開自身的重力而變得輕飄飄的。虛偽而刺眼的光線使他的瞳孔像是脊背弓起、皮毛聳立地盯著獵物的野貓的眼睛似的不停地收縮,幾乎縮成了一道黑線。他看著那個站在光亮處、邊系好腰帶邊用舌頭舔舐著發白的牙齦的家伙。這家伙換上了那種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式的、雪利酒色的休閑襯衣,穿著工裝短褲和散發出一股皮革制品特殊的臭氣的人造革涼鞋。“這么早你就醒了?”他對李雷說道,幾乎是在聲音結束的瞬間,他的一條粗壯的小腿就已經邁進了廚房。他從那只蓋子敞開的電熱水壺里為自己倒了杯涼水,喝下去,然后走回客廳里來,站在那兒,站在那些相交的、互相重疊、就像是水泥地面的血管似的裂縫上面,仿佛是為了能夠堵住它們才站在那地方。
“昨晚我已經把你送到家門口了,但是就算你坐在地上,老實得像只玩具布偶似的紋絲不動,我搜遍你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只是發現一塊手機、一個便攜吸入器和幾張皺巴巴的紙鈔,于是我就又把你拖下樓,打了車回到這里。”
“這么說,我的鑰匙只可能在辦公室里,是我忘了帶,真是麻煩你了。”
“你客氣得就像是個裝模作樣的渾蛋。”章一河說道,“你需要喝點水么?”
“麻煩你了,”李雷說道,“我等下洗把臉就回學校。”
“你還記得巴圖噶爾嗎?”
“記得,雖然我喝醉酒了,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不歡迎我們。”
“也許只是你而已,他對你的那種模棱兩可、無緣無故的敵意是無意中牽涉到我的,他不可能把對我的敵意表現出來不是嗎,畢竟他以后他以后還是需要我的。”
“嗯。”
他向章一河告別,打車回到學校。在不到八點鐘的早上,陽光依舊是有些料峭的,這些來自于宇宙深處、沿著充滿了有害氣體和低壓區的漏洞泄露進地表的光芒,像是一件鍍金的、鑲邊的蕾絲婚紗似的橫鋪在樓房、耐旱耐寒樹種、富營養化的池塘以及路人的腦袋上,向它們施舍著溫度逐漸升高的營養并且也在潛移默化地使他們當中能運動的生命體面臨得皮膚癌的風險。紅褐色的斑鳩、深黑色的烏鶇都落到金枝槐的樹枝上,不停地有聒噪的、嘴里或許含著蠕動的蟲子的麻雀從空中飛過,像是濺到白紙上的墨點。背著形狀各異、顏色花里胡哨的書包的學生們從宿舍樓或食堂或者從超市里走出來,這些年輕人沒有例外地都擁有著飽滿的、幾乎是過剩的、難以消耗掉的膠原蛋白,臉色紅潤,神情愉悅,靠著對某種信念至死不渝的執著,和身邊那情感純粹、有些愚鈍笨拙、時不時靠生殖器官來驅動思想的異性伴侶緊緊挨在一起,走向教學樓,或是走出校門,或是走向草坪中央的休息椅。
他十指交叉貼在腦袋后面,斜著躺到椅子上。他其實或多或少地懷疑那個男人的真實面目,他更可能相信那家伙是個放蕩不羈、滿是虛榮心的人物而不是像他所呈現出來的那樣孤獨,冷漠,傲慢,眼神里總是帶著拘謹的意味,生怕自己無意識的某個小動作會暴露自己劌心刳肺才隱藏起來的缺陷。而這種兩面派的家伙在此時此刻、在每個城市里又不是稀有物,他們甚至比你能發揮生銹的想象力才能觸碰到的極限還要泛濫,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外來物種入侵式的危險,但又難以被鏟除。他們存在于大街小巷,存在于電影院、學校、理發店、商場和各種公園里,存在于每個人心臟的左右心房中。但那家伙為什么要裝模作樣。他當時喝醉了,在場的剩下的都是那些他所熟悉且卸下戒備心的人,理應掙脫束縛,突破行為的限制。想到這里,就該也想到那坐在他身邊的四個家伙。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那四個固執己見、沒有忍耐力的家伙就是他用來襯托自我的四個傀儡,他自始至終都安穩地活在那種有條不紊的、對凡事都小心翼翼的恐懼意識里,而對環繞在四周的傀儡們不加理睬。那個女人應該是他的姐姐或是妹妹,因為她長著一張跟他一樣的冷漠而無辜的臉,神色黯淡,行為舉止間都無時無刻地泄露出某種疲憊感,她坐在那張沙發的角落里,盯著那輻射程度足以強到使她臉上的膠原蛋白都蒸發掉的手機屏幕,大拇指滑來滑去,眼角還有還有干涸的淚水殘留下的光點。她的眼里布滿紅血絲,鼻子紅彤彤的就像是小丑滑稽的紅鼻頭。對于其他的幾個人,他并不記得他們做了什么還是僅僅像他看到的那個女人那樣一動不動,因為那股歇斯底里的、狂暴的醉意不允許他能記住更多。他拿出手機,手指緩慢地在屏幕上敲擊,接著他把手機放到耳邊。
“你們都到實驗室了沒?”他朝手機里那個人說道。
“到了老師,我昨天——”里面那個聲音說道。那是格根塔娜的聲音。
“昨天找我又什么事?”他打斷她問道。
“試劑柜的鑰匙找不到了,您看能不能——”
“我晚點就過去。”說完他掛斷電話,感受到有像巖漿之類的滾燙的液體順著喉嚨流到胃里,使他產生的短暫的一瞬間的嘔吐感。可沒等這嘔吐感消除,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他喊了聲“進來”,然后門就被緩緩推開了。
其實他以為那是格根塔娜,不是她也至少是被她叫來替她們那些懶鬼拿鑰匙、對她們之中的某人產生性幻想的小伙子。但是他看到的卻是那張有些陌生、詭異、黯淡無光、被厭食癥所腐蝕的臉,那張臉上掛著一副奧克利牌的鍍膜墨鏡,腦袋上茂盛生長起來的、貴婦式的長卷發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那張臉所依附的載體的外表是不透氣的仿麂皮牛仔夾克和破洞的、樣子有些寒磣的休閑褲,他推開門,站在門框中央就像是鑲嵌在石版上的、用圖釘拼湊而成的肖像畫。他走進門來,隨手把門關上,動作輕盈地像是在推開一片羽毛。看到李雷坐在座位上正盯著他,他把墨鏡摘下來扔到沙發上,然后像是被墨鏡散射出的某種隱形的磁力所吸引似的緊隨其后地坐了下去。他并沒有擺出或是娛樂明星或是大財閥老板或是債主式的那種妄自尊大的架子,并沒有因為紅星樂隊昨晚的演唱成績、遲早會降臨的一炮而紅而對李雷表現出鄙夷不屑的態度,那具瘦削的、像被抽血似的被毒品所榨干的靈魂就注定他沒有那傲慢的力氣,即使他想也不行。他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那,然后等李雷開口說話。可是李雷除了疑惑就是惶恐,這兩種突如其來感覺使他壓根就沒有想到要說話。于是那家伙開始講話了,像他坐在那里時表現出的那樣,他顯得比較謙虛老實,甚至有些唯唯諾諾。
“不要再糾結了,李教授,”他說道,語氣與他的行為并不相符,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在命令李雷,“我知道你昨晚為什么要找我,你也知道我現在為什么要來找你。”
“你也許誤會了,我不記得我找過你,我只記得你在臺上唱歌,陶醉地像是只進食的老虎。”
“你還在撒謊嗎?”巴圖噶爾說道,“我都已經站在這里了,此時此刻,我站在你,大名鼎鼎的李教授的辦公室里,還不足以說明來意嗎?難道是因為我腦子抽搐、犯神經才站在這里?你欣賞我,不用拒絕承認,”說著他舉起一只手朝向李雷,“我也欣賞你,你昨晚的確有去見過我,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比那個蘇圖對我更有利,只是我需要時間確認這一事實。”
“但是我對此事沒有任何印象。”
“不,你有的。”巴圖噶爾的語氣變得更加堅決,更加不容他傳遞的信息的接收對象拒絕,帶有某種霸道的、殖民者式的意味,其實他本可以用一種平穩的、潛移默化、和聲細語的方式來講話,但是出于爆發的沖動和涌到喉嚨里的、急于說明某事的急迫心情,他的嗓門才這么大。“你只是不敢說出來,你記得我,知道我在觀察你的同時也在臆想著你身上的每個細節、每個器官,雖然你喝醉了,但是在那充滿酒精的意識里你仍然能研究我,窺視我,把我置于你的那張類似于暗殺者名單的列表上并且是首位,我很榮幸也很焦慮。懂嗎?”
李雷令他自己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
“你需要喝點水嗎?”李雷問道。
“不需要。”巴圖噶爾說。但是這種涉及某種生理需求的問題瞬間演化成電流刺激了他一下,使他下意識地舔舐了一下嘴唇,但馬上他把注意力投射到李雷的桌面上。“那是你收藏的磁帶嗎?我可以看一下嗎?”
“當然。”李雷說,“是我喜歡的涅槃樂隊和齊柏林飛船。”
巴圖噶爾站在桌子前面,手上翻看著那些沒有光澤、內部的塑料薄膜已經褪色的磁帶的表面,摸索著貼在表面的、寫有兩支樂隊英文名稱的、被磨損的貼紙。他又舔舐了一下嘴唇,讓那發白的嘴唇變成一種可以被銘記、富有彈性的粉紅色。
“我也喜歡他們。”他把幾盒磁帶放到桌面上,推回到李雷面前。
接著李雷便發現他正在盯著自己,那雙眼睛完全就是在空中盤旋、找到獵物后便開始垂直俯沖的鷂鷹的眼睛,茂密的頭發就像是鷂鷹收攏以便減小摩擦力的翅膀。他看到巴圖噶爾從沙發上站起啦,沿著某條看不見摸不著的、仿佛是他早已規劃好的路線向他走過來,但在半路上他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他不是要就此離開,而只是去把插銷插上,鎖鏈扣起來,接著便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線上。他開始脫衣服,動作拙笨而粗魯,像是位欲火焚身的嫖客。他先是把牛仔夾克脫下來,然后又把貼身的白色T恤衫扔到沙發上,接著像是個動作熟練到已成為慣性的流水線工人似的按部就班地解開腰帶,脫下鞋子和襪子,只剩下那條純棉材質的平角內褲。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美感,既沒有歷來被美學家所推崇的肌肉線條也沒有使他保持健康的脂肪,有的只是那像是橡樹枝般的、水平且互相保持平行地排列在胸膛上的肋骨,而且那僅存的、為了防止骨髓流失的肋骨使他的形象更加丑陋。他自然而然地、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坐到桌面上,然后把手從某個隱蔽的地方伸出來去夠李雷的臉,李雷看到那只鷹爪似的手離自己越來越近,出于沖動他一把把它打開,“瘋了吧?趕緊穿上衣服。”但是那只手又像是超出控制范圍且無法躲避的災難似的卷土重來,李雷看到那只手這下正在改變方向,朝他的下體伸過去。那張黯淡無光、被厭食癥困擾、不透氣的臉變得粉撲撲的,那種為情欲而生的顏色正使他演化成一種抽象化的形象,這種形象沒看錯的話,與他在家里的沙發上看到的虛幻的影子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像的。這一次他沒有將那只手打開,事實上是他根本來不及甚至是壓根就沒有意識到那只手伸了過來,等他因受到那瞬間的、讓他來不及抗拒的電流刺激而意識到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那個地方被他那只手給攥住了。他沒法勸自己說這種感受的本質不是生理快感,沒法讓自己短暫的理智從這刺激性的享受中掙脫出來,而是越陷越深。他的魂魄仿佛突然間因寒意而萎縮成像胃一般大的體積,蜷縮在他自己的身體內部,仰望著頭頂上的肉體正在經歷的一場面對殖民行為、霸權主義式的侵犯而進行的微不足道的反叛。他親眼看到那些骨骼的質地越來越綿軟,肌肉越來越像凝固的脂肪顆粒,腎上腺素在加速流動的血液里發狂、逆流,妄想直奔腦神經。他看到自己屈服了,像是腦中風病人似的突然癱軟在椅子上,后脖頸搭著椅背,臉膛朝向天花板,只是嘴里缺少該有的、令人驚悚的白沫。他看到那個家伙給他脫下褲子,接著他就看到自己已經幾乎赤裸裸地坐在椅子上。那股該死的電流越來越強烈,體溫越來越高,蜷縮在體內的魂魄卻越來越小。
窗外校園里的聲音變得更加嘈雜,樹枝上的斑鳩、麻雀和烏鶇鳥越來越多,從樹下經過的、或是學生或是教師或是校外送水工的男男女女們來來往往,嘰嘰喳喳,兩瓣原本親昵的嘴唇卻很少再有機會重新貼合在一起。陽光變得更刺眼、更炙熱,像是濃硫酸那樣照在動物的皮膚上,但時不時會有幾朵體諒人心的云彩把那精力旺盛的太陽給遮住,讓滾燙的地表享受短暫的、輕盈的涼意。也許是那把他們包裹在其中的、密度極高的室溫,也許是那在他們血糖含量過高的血液里四處流竄的欲火,他們脫得一干二凈,李雷長滿紅色濕疹的背部大汗淋漓,而巴圖噶爾那俄羅斯藍貓般的、瘦削高挑而驚悚的肉體上卻非常干燥。李雷能看到巴圖噶爾那兩腿之間的玩意兒,那東西就跟尼安德特人所使用的顳骨似的碩大而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沉重感。他們像是連體嬰兒那樣緊緊地貼在一起,一個人在另一個被壓迫、等待布置或是蹂躪的人身上前后蠕動,因汗水的稀釋而大幅減弱的摩擦力使他們少用了不少力氣,而他們也剛好借勢把那省下來的力量全部傾注到那令彼此著迷的東西上去。他們由辦公桌轉移到沙發上,動作劇烈但是卻悄然無聲,眼睛從不對視但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冥冥之中總存在某個神諭性的、來自于宇宙的指引在規范著他們動作的幅度、姿勢和用力大小。在這場幾乎不存在語言、神圣而隱私的儀式中,只有那呼哧呼哧、經久不衰的喘息聲貫穿始末,像是懸疑案件中的線索,某些古老信仰的象征。最后,隨著雙方先后都已完成的、使命性的抽搐,他們癱瘓在沙發濕淋淋的皮面上,胸口隨著頻率漸漸放緩的喘息上下起伏,嘴唇張開,額頭的汗珠像是粘在那里似的一動不動。
“你平常除了做實驗寫論文、聽一下你那些老掉牙的磁帶,還干些什么?”巴圖噶爾問道。
“還能吹點口琴,但是差不多只會《愛爾蘭畫眉》這一首,”李雷說,“有空還能捯飭一點期貨,但我不是行家,總能巧妙地把錢貢獻給市場。”
“不是行家就不摻和進這個圈子了,這種但凡涉及金融和投資的領域就是由虛擬數字組成的泥沼,讓你持續不斷、不肯放棄地掏出腰包里幾乎是所有的積蓄,讓你越陷越深,等你有一天憋死了,窒息了,肺里全是淤泥而不是氧氣的時候,你就身無分文了。”
“如果形勢對我有利,我就平倉了。”
他不會平倉的,他只是用這句簡短的話作為敷衍的、應付性的回答,以從根本上結束這種與剛才的生理行為無關的對話。他現在希望他能離開,因為他感覺到胸膛里正有一股熟悉的、高氣壓的氣流在流動,而且可能馬上就從支氣管里鉆進他的鼻腔,那會促使他掏出那個吸入器。那時他買來期貨純屬是為了打發時間,讓自己置身于另一種與幾乎定期發作的哮喘病截然相反的、虛無縹緲的狀態之中,面對著盈利與虧損兩種選擇。他只是隨手買來,事前根本對此沒有做任何了解。他不會賣掉那些期貨,那對虧損的程度高至傾家蕩產的恐懼也比對不知何時何地會突然露面的警察的恐懼強,至少他能在辦公室、實驗室、李誠家的餐桌上、自家播放著霍利菲爾德的拳擊比賽的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公園里、學校草坪上、金枝槐樹下、理發店里、澡堂子里、酒吧的角落里、托婭的裸體前、對格根塔娜的意淫中以及其他各種沒有流通限制的地方感受這份恐懼,而不是在監獄的小房子里。接著,他發現那股氣流越來越燙,就要上升到他的喉嚨里去了,他已經來不及把他趕走,他突然劇烈地喘起來,這把巴圖噶爾嚇了一跳。
“媽呀,你還有這毛病?”他站在那里,手足無措,“有那東西嗎?我該去哪找?”
李雷不是不想搭理他,而是壓根沒有這種力氣。他艱難地、哆嗦著從褲子一側的口袋里掏出那吸入器,又哆嗦著把它貼在自己臉上。隨著一陣持久的、爆發式的、像是煤氣泄漏似的嘶嘶的響聲,李雷的原本僵硬的軀體慢慢地像是絲綢布匹似的癱軟在椅子上,他的臉色紫中帶青,像是尚未成熟的、頭重腳輕的茄子,雖然他已經從那瀕死般的痙攣無力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但是那吸入器仍然緊緊地攥在他的手里。他閉著雙眼,感受這倍感熟悉的、親切的、從猝死的風險中活過來的現實的溫暖。陽光照在他瘦削而有棱角的臉頰上,照進那空氣流速較快的鼻孔和嘴唇之間的縫隙里,照進他那流出恐懼而不是流進噪音的外耳道里,使他得以安詳。因為那瞬間的性高潮與這突然遭受窒息的折磨,他似乎已經全然沒有力量再去從事思考、寫作、教課、吹奏口琴或是意淫之類的活動,此刻的靜謐對他來說彌足珍貴而又無可奈何。他似乎忘記了巴圖噶爾這個人,忘記了那具像是俄羅斯藍貓般的軀體,他此刻只漂浮在自己那無邊無際的意識的海洋里,想象著像是群山似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海風推著自己向前漂流,身體下面是萬丈深淵,被黑暗占據,被靜謐侵蝕,各種虎鯨、大白鯊、獅子魚、電鰻和箱水母之類的危險生物從自己臀部附近經過。但他安詳如初,就像死了那樣。這時他醒了過來,發現巴圖噶爾已經離開,沙發上那桃形的屁股印記還在那里,像是個大平原上的盆地。
他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所以即使他存有那種愧疚感他也只能坐在座位上,捯飭著各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想他不會把不久前的那件事情記在心上,至少明天他就不會再去重視。巴圖噶爾的突然出現就像是潛伏在他身邊已久、找上門來的刺客,用模棱兩可的武器刺殺他之后便不留痕跡地消失,看起來瀟灑不羈而又顯得心狠手辣。他或許不是那樣保守的家伙,李雷想到。他回憶著他手腳利索地脫掉衣服時那拳頭上突兀而驚悚地露出來的骨關節,臉上驚慌失措、急于求成、怯懦而佯裝果敢的矛盾神情,以此來看,這家伙一定干過不少這種事,他一定比他想象的還要奔放不羈、狂妄、擁有著混亂不堪的私生活,他對外界隱瞞這種爆炸性的新聞也許不是為了避免自己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成為手捧報紙的閑人們的抨擊的矛頭,而是僅僅對自己的性取向有所遲疑——沒錯,他的這種野蠻、狠心、不留情面的狩獵行為對他自己來說只是一種實驗,為的就是驗證他對性的貪戀程度究竟是更加偏向于異性還是同性。所以,他有理由提前離開,不僅是對李雷,還有其他的實驗對象。
“六月七日,這個夏天還沒達到高潮就已提前結束了。”李雷在日記本上寫道,“我應該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瀏覽著電腦屏幕上格根塔娜的論文,這篇名為《膜蒸餾技術的歷史進展及應用分析》的論文足足有將近上萬字,啰里啰嗦、絮絮叨叨的語言文字讓李雷看得眼花繚亂,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心不在焉地閱讀著那一段段由專業性的詞語拼湊起來的論述點,但是讀完后他根本記不住那講的是什么,這不是格根塔娜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問題,因為從根本上他就沒靜下心來,他那狂暴的、還殘留著巴圖噶爾軀體的余溫的心臟仍然為那個家伙跳動著。他給她附加的批注也講得云里霧里、模棱兩可,絲毫沒有在對待這篇文章的過程中展現出教授級別的風范,那炙熱的猥褻之心、野蠻粗鄙的馬基雅維利主義精神以及蠢蠢欲動的對懶惰的渴望刺激著他。這時他接到電話,是李誠打來的,他情緒激動但在某種程度上仍然保持著那份沉著冷靜。“我這兒有個壞家伙今天突然找我,而你不知道他平常是甚至都是對我秉持嗤之以鼻的態度的,根本和我說不上幾句話。但你猜怎么著,今早上他提著兩個黑漆漆、巧克力色的茶葉蛋喝一杯豆漿走到我跟前來,悄悄地跟我說讓我出去一下,我當時錯以為他拿的是送給我的早餐。不要覺得我這樣想是愚蠢的、幼稚的,人的錯覺總會以最不易察覺、最微不足道的方式誘導我們誤入歧途,而我們直到真相被揭露之前都還以為我們的直覺是正確的。不管怎么說,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而他的確沒有把那早餐給我,他跟我說,‘老李,我需要你幫我個忙。’當我聽到這話時我他媽以為他把我錯認成誰了呢,于是我便跟他確認是否的確是找我,他說是。‘我的確是找你,我知道我們平常關系差得跟那爛掉的蜘蛛網上沒來得及被蛛絲包裹起來就腐爛掉的蟋蟀的尸體似的,我來找你之前也以為我會靦腆得像個未婚的大姑娘,但是現在你看我仍然說得很流暢。是這樣,如果你能幫我這個忙,我會給你不少好處,我跟我們主編也算是八竿子打得著的遠方親戚,我會使勁跟他說你的好話直到他聽膩了,耳朵起繭,否則我不會善罷甘休。’我打斷他,讓他直奔主題。‘是這樣,我那閨女現在考研過了初試,就等通過復試,他就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準研究生了。我打聽到你弟弟,’就是說你,‘是內蒙古大學的教授,我想托你讓他幫個忙,具體是什么也不用我多說了吧?’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順帶一提,他女兒是學的好像是什么地質勘探,跟你關系終究是不大。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這種事情做多了總會被外人知道的,到時候用臟話、通過耍小伎倆攻擊我們的可不僅僅是那些因為我們明目張膽的偏袒而損失利益的倒霉蛋們了,而且還包括涉及這種事情的、所有遭遇不公的人。不僅如此,上面那些大腹便便、巴不得有這種事發生從而使他們有的放矢的當官的們,他們那儲藏已經的報復心、落井下石的快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啊。但是既然是你來找我,我不幫忙既損失了你顏面,讓你在那個老奸巨猾的老狐貍面前抬不起頭來,而且對我們兄弟倆的關系沒有任何好處,說不定我嫂子以后就拒絕我進你們家門了。”說著說著李雷嬉笑起來。“那我先和他閨女見個面行嗎,我起碼得確定這姑娘的智力沒有差到讓其他研究生懷疑的地步,起碼得看起來是個腦袋靈活、不會因頻繁的犯蠢而干傻事的姑娘。”
“當然,十二點半,菲斯特西餐廳見,我會帶她過去的。”
“你都已經計劃好了?”
“當然,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瓶科隆香水,噴在衣領內側,但馬上他發現自己的褲子和上衣沾滿了撣不掉的灰塵,他斷定這是昨晚他醉醺醺地坐在章一河家門口的地上時弄臟的。他使勁地拍打,那兇狠的表情、夸張的動作幅度和頻率越來越快的呼喘息使他看起來就像是在虐待自己,像是在用意識的鞭子鞭笞自己那不爭氣的、疲沓的肉體。馬上他決定回家去,換上一身新西裝。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而且帶著某種說不清的、似是而非的熱情,他明明是越來越反感這種受賄行為的。他雖然冥冥之中猜到了自己這種行為其中的蹊蹺,但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無法制止自己,使自己從那種含糊不清的熱情中解放出來。那肌肉像是組裝起來的、打上潤滑劑的機器,骨骼里流動的不是骨髓而是可卡因和安飛他命之類的藥物。他時不時能感覺到沿著血管流到他腦袋里的電流,雖然沒有被麻醉到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的半猝死地步,但這足以讓他心驚肉跳。他搭的士車回到家,直奔臥室,從散發著一股樟腦球味的衣櫥里拿出那套筆挺的、棱角分明的西裝來,脫光身子,然后穿上。他在盥洗室里的鏡子前打量著自己,雖然這副模樣談不上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但那長年累月地在他身體里積攢起來的知識和價值觀也足以使他具備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他重新往身上噴了科隆香水,還往嘴里噴了口氣清新劑,之后便開始檢查牙縫里有沒有卡上什么顏色鮮明、氣味難聞的食物殘渣,接著檢查眼角有沒有沒有擦去的眼屎。他本以為這種細膩而繁瑣的檢查程序可以到此為止了,但是他又不自覺地拿起那把核桃木的梳子來,把頭發梳成像是那些大財閥的董事或是城府極深的政客們才會捯飭的分頭,因為發質干枯僵硬,沒法定型,于是他就噴上啫喱水,重新梳理。最后他拿了把像是指甲鉗似的鼻毛鉗,把露在鼻孔外面、像是干柴火似的鼻毛剪掉。他原以為胡茬會旺盛到扎手的地步,但是沒有,他摸索著下巴,那里光滑得就像是嬰兒那柔軟的、充滿脂肪和膠原蛋白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