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的雨在我的注視下越下越大,到了中午放學的時候,雨變成了雪。
放學后,確認周圍沒有其他的同學后,我從書包中拿出了信和手機。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后,把信放進了外套的口袋。這是要交給馬思揚的信,放在一個隨時能夠用手碰觸到的地方,心里會感覺到比較安心。手機的便簽上記錄著我的換乘車站和換車時間,雖然已經反復看過幾十遍了,但還是最后再確認一下比較好。
同學們都已經去吃飯了。我從學校那昏暗的樓梯上跑下去,空無一人的大廳里頓時回響起腳步的回聲。走出教學樓,抬起頭望向天空。早晨時還充滿雨水味道的空氣,到了晚上便變成雪的味道了。我慌忙帶上帽子,快步向車站趕去。
乘地鐵連續換乘,從豐臺進入二環內。一個人來到北京東站還是第一次。雖然對于我的生活圈來說這是有些陌生的地方,不過幾個月以前還和朋友為了看電影而來過這里一次。
順著指示的方向走去。在這矗立著無數立柱的巨大空間之內,前面忽然出現了一個擺放著數十臺售票機的地方,每臺機器前都站著長長的等待隊伍。很多人一起發出的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陣雜亂無章的噪音,回響在地下空間中。被雪打濕的鞋子前端的冰冷溫度漸漸傳遞到腳趾,整個腳底變得僵硬起來。
先坐高鐵從北京東站到沈陽北站,兩小時后從沈陽站換乘,坐普通列車向北,前往九臺,總長1029公里。我再次回憶行程,然后將身份證放入票機,打印出兩張車票。
二
右前方座位上的是大學生生模樣的男生,和坐在她面前的似乎是他朋友另外一個男孩子互相說著什么。我站在一邊斷斷續續聽到了部分內容。
?“這之前的那個,怎么樣?”
?“哪個?”
?“是美院的那個呀。
?“哎?那個不怎么樣。”
?“不是啊。我喜歡那樣的。”
和馬思揚認識之后,我查了好久才知道九臺的位置。北京很大,但我所生活的也不過是豐臺很小的一部分。遠在中國北方的北方的九臺就像是極北之地的世界盡頭。這種印象的來源大概是三年前爸爸開車帶我去秦皇島玩,那時的我還是五年級的小學生,我坐的很久的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下車以后,我問爸爸這里離北京多遠,爸爸說大概不到三百公里。三百公里,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已經是很遠的距離。所以后來,當我在地圖上看到九臺距離我的位置有一千多公里時,得到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
“可能要長大之后才能見到了吧。”
昨天,我和班長聊天,班長去過很多地方,但也不知道九臺在哪里。我說很遠,要向北走,離北京一千多公里。班長不以為然,說假期和父母去新加坡有四千公里,坐飛機都需要四小時。但當我說我明天中午就要獨自出發,讓他幫我請假時,他還是愣住了。
然后他問我,要是被老師父母發現怎么辦,我什么都沒說。
一邊用手摸著口袋里寫給馬思揚的信,一邊把視線轉移到窗外去。第一次自己坐高鐵。和去年和媽媽一起去秦皇島找爸爸時的感覺有一些微妙的區別。其中,那種向未知地方前進的不安變得越發強烈起來。冬季的下午,天色灰蒙,視線遠遠望去,前方的建筑物并排佇立在霧靄的余暉之下。雪還在不停地下著。
三
跟在了人流的末尾出站,不斷掃視著周圍的指路標識,直到找到了下往地鐵站的扶梯心才安定下來。然后拿出手機快速確認地鐵換乘路線,要在一個半小時內趕到沈陽站才行。在地鐵軌道邊等待時,我又想起去年在秦皇島站等待時的不安,望著周圍充滿陌生人的環境,我一邊想著從今往后要過再也見不到爸爸的生活,一邊因為傷心難過而差點哭了出來。如果能永遠活在五年級那個暑假該有多好啊。那是不到十二歲的我的幼稚想法。可盡管曾經的永久被打碎,我也沒有停下去尋找永久的腳步。
經過一段很長的樓梯,穿過車站中混雜的人群,向我的候車口前進。空氣中雪的氣味越發濃重了,人們的鞋子上也都沾滿了雪水,顯得濕漉漉的。有的候車口前排起了長長的隊列,座位上也坐滿了人。我站在距離隊列稍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獨自一人等待著列車進站。可就在這里,我開始有一些不祥的預感。后來的廣播更加證實了我預感的準確性。
“請各位乘客注意。從重慶到吉林的K1574列車,現在因天氣原因,處于晚點運行狀態。”
隨后,候車站臺屏幕上,列車的運行狀態從黃色的“等待”變為了紅色的“晚點”。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晚點的可能性。我對照了一下時刻表上的時間,按照行程應該三點零四分乘上沈陽到九臺的列車,但是現在已經三點十分了。我忽然感覺到周圍變得更加寒冷起來,身體不由得一陣顫抖。
四
窗外的景色很快便變得千篇一律,原先高聳的建筑物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被大雪覆蓋起來的農田。更遠的地方還能夠看到紅磚砌的農舍。列車與遠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奔馳著。遠山那黑色的巨大投影,就好象列隊在雪原上的巨人士兵一樣。這里已經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了。
今天是星期五,馬思揚也要上學,所以沒有帶手機。他與我約好放學后去九臺站接我。我眺望著外面的風景,心里所想的只是與他見面的時間。如果遲到的話,我完全沒有預先通知他的方法。
從鐵嶺到四平的路程本來應該在一小時左右,但是在大雪之中,列車越行越慢。而且車站與車站之間的距離也變得令人無法相信的遙遠,在每一站停下的時間也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的漫長。偶爾有亮著車燈的列車在旁邊軌道以相反方向擦過,而且每當這個時候,車內的廣播都會不停地重復著同樣的內容“列車正在處于晚點運行狀態……”。反復強調的事實,更令人煩躁不堪。
我不停地看著手機,在心里拼命地祈禱著千萬不要到七點。但即便如此,在距離沒有任何縮短的同時,時間卻在確實的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頓時感覺到周圍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不停地敲打著我,使我的全身都隱隱作痛。就好像在我的周圍有一個看不見的圍欄正在逐漸縮緊。
我已經確實來不及按時趕到了。
在我們約定的七點過后半個小時,列車依然沒有抵達九臺。它在雪原中停了下來。
我的內心被逐漸強烈起來的焦急與絕望不停地煎熬著。如果馬思揚還在車站等我,他爸媽應該已經著急去找他了吧。如此漫長的難耐的時間,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現在車內究竟是冷還是熱了。我所能夠感覺到的只有漂浮在車輛之內的深夜氣味,以及從中午到現在一直什么都沒有吃的空腹感。當我注意到的時候,車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站在車廂里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旁邊沒有任何人的座位坐下。站得已經麻痹的腳部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全身的疲勞感頓時一齊向我襲來。我想要放松一下僵硬的身體,發現甚至連這點動作都做不出來。我從外套的口袋里面拿出給馬思揚的信,直直地凝視起來。為什么我又會讓人失望,為什么總是會變成這樣!
在茫茫的雪原大概停了十五分鐘之后,列車終于再次緩慢地移動起來。
五
到達九臺站已經將近晚上九點,我走下列車,見到的是幾乎空無一人的破舊站臺。馬思揚應該已經回家了吧。明知無法聯系到他,我還是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可隨著我拿出手機,信也被帶了出來,在那一瞬間便隨著不停吹過的強風,轉眼便穿過站臺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了。
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場。我站在原地深深地低下頭去緊緊地咬住嘴唇,強忍住不讓自己的淚水掉落下來。走出站臺,車站的座位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只能又默默走出車站,眼前的是雜亂的前廣場,狹窄的街道,交錯的高壓電線,高低錯落、窗戶又小小的的水泥房子。面前的男女快速走過,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動。可即使馬思揚正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也無法在這個昏暗的夜晚將他從人流中分辨出來。
我的心臟忽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名狀的疼痛。這也是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感覺過的。我無法移動自己的視線。眼睛里面的淚花漸漸變得越來越大,眼中街燈的光斑也逐漸模糊起來。
可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