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當初,高祖楊堅夢見洪水淹沒都城,心中厭惡,所以遷都大興。
申明公李穆薨逝,孫子李筠襲爵。叔父李渾忿恨他的吝嗇,指使哥哥的兒子李善衡將他殺害,而做偽證誣陷堂弟李瞿曇為兇手,讓他抵命。李渾對他的妻兄、左衛率宇文述說:“如果我得以繼承爵位,每年將封國賦稅收入的一半給你。”宇文述為他稟告太子,上奏高祖,命李渾為繼嗣。李渾履行承諾只有兩年,兩年之后,不再分封國賦稅收入給宇文述,宇文述大為憤恨。皇帝楊廣即位,李渾累官至右驍衛大將軍,改封郕公,皇帝以其門族強盛,猜忌他。正好有方士安伽陀說:“李氏當為天子”,勸皇帝盡誅天下凡是李姓者。李渾的侄子、將作監李敏,小名洪兒,皇帝懷疑他的名字和讖言相應,常常當面告訴他這個讖言,希望他能主動自殺。李敏大懼,數次與李渾及李善衡屏人私語。宇文述向皇帝進讒言,于是派虎賁郎將、河東人裴會基上表告李渾謀反。皇帝逮捕李渾等家,派尚書左丞元文都、御史大夫裴蘊審理,案問數日,沒有謀反證據,據實奏聞。皇帝另派宇文述窮治,宇文述引誘教唆李敏的妻子宇文氏上表,誣告說李渾密謀趁皇帝渡過遼河時,與其家子弟為將領者共同襲取御營,立李敏為天子。宇文述拿著奏章進入,上奏,皇帝流淚說:“我幾乎宗社傾覆,全賴你保全。”
三月五日,殺李渾、李敏、李善衡及宗族三十二人,從堂曾祖父、堂祖父、堂叔父以上親族全部流放邊疆以上。后來過了數月,李敏的妻子也被毒死。
柏楊注:
李敏的妻子宇文娥英,是北周四任帝宇文赟及樂平公主楊麗華(楊廣的姐姐)的女兒。《隋書李敏傳》:
楊麗華去世時,遺言拜托楊廣:“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我不擔心我的生死,但深憐我死后她無依無靠,我的湯沐邑,請轉贈給她的丈夫李敏。”楊廣批準。
宇文述接辦案件后,到監獄中見到宇文娥英,說:“你是皇上的甥女,難道還擔心嫁不到好丈夫?李敏、李渾的名字,都在讖言書上,皇上已經決定誅殺,誰也救不了。夫人應該先求保護自己性命,你如果接受我的建議,我保證你可以不受連坐處分。”宇文娥英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請長輩指示。”宇文述說:“你可以檢舉李家謀反,李渾曾經告訴李敏:‘你的名字在讖言書上,應當當天子。而今,主上喜歡戰爭,勞動人民,正是上天要隋朝滅亡之時,我當與你共同奪取政權。如果天子再次渡過遼河東征,我與你一定在軍中為將,每軍(十六禁軍)士卒二萬余人,加在一起,已有五萬人馬,再調發李家子弟、內外親戚以及其他出征將士,而由我們的子弟擔任元帥,等待機會,前后響應,我跟你先行進發,襲擊皇帝御營,子弟起兵響應,各自擊斬主將,只不過一天時間,天下已定。’”宇文述口述,而由宇文娥英親自撰寫奏章。
華杉曰:
這真是一段黑吃黑的連環套故事,如果拍成電影,不知道有多精彩!每個人都是壞人,把人性之惡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的壞,可以分為貪和蠢兩種,李渾和宇文述都是貪,李渾因為貪,害死侄子,奪了他的爵位和封邑;宇文述因為貪,幫助李渾;李渾又因為貪,沒有兌現給宇文述的回報承諾,最后招來滅族大禍。宇文娥英呢,她是太蠢,她上了宇文述的當,親筆寫下偽證供詞,她如果活著,就隨時可能翻供,特別是當她發現自己并沒有得到滿意的回報的時候。所以,她也必須得死。
5、
有兩只孔雀從洛陽西苑飛到寶城朝堂之前,親衛校尉高德儒等十余人看見了,上奏說是鸞鳳降臨。當時孔雀已經飛去,無法驗證,于是百官稱賀。皇帝下詔,以高德儒誠心暗通上天,以至讓他首先看見嘉祥,擢升拜為朝散大夫,賞賜綢緞一百段,其他人也都賜以布帛;并在鸞鳳降臨的地方建造儀鸞殿。
6、
三月十七日,皇帝行幸太原;夏,四月,前往汾陽宮避暑。宮城擠迫狹隘,百官士卒散布在山谷間,搭草廬為營居住。
7、
任命衛尉少卿李淵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承制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員,仍征發河東兵討捕群盜。李淵走到龍門,攻擊賊帥母端兒,將他擊破。
8、
秋,八月五日,皇帝出巡北部邊塞。
9、
當初,裴矩認為突厥始畢可汗阿史那咄吉部眾漸漸強盛,獻策分裂他的國勢,想要把宗室女兒嫁給他的弟弟阿史那叱吉,拜為南面可汗。阿史那叱吉不敢接受,而始畢可汗聽聞,漸漸怨恨。突厥之臣史蜀胡悉多謀略,為始畢可汗所寵任,裴矩假裝與突厥互市,把史蜀胡引誘到馬邑,殺了他。遣使下詔給始畢可汗說:“史蜀胡背叛可汗,前來投降,我已經為你把他斬了。”始畢可汗知道是怎么回事,由此不再入朝。
八月八日,始畢可汗率騎兵數十萬謀襲皇帝乘輿,義成公主先遣使者告變。
八月十二日,皇帝車駕馳入雁門,齊王楊暕以后軍守衛崞縣。
八月十三日,突厥包圍雁門,上下惶怖,撤下民屋木材知道守御戰具,城中兵民十五萬人,糧食僅可支持二十天,雁門郡四十一城,突厥攻克其中三十九,唯獨雁門、崞縣兩城還在隋國手中。突厥急攻雁門,流箭射到皇帝跟前;皇帝大懼,抱著趙王楊杲哭泣,眼睛都哭腫了。
左衛大將軍宇文述勸皇帝簡選精銳數千騎,潰圍而出,納言蘇威說:“守城則我有余力,輕騎則彼之所長,陛下萬乘之主,豈能輕動!”民部尚書樊子蓋說:“陛下乘危徼幸,一朝狼狽,悔之何及!不如據守堅城以挫其銳,坐征四方兵使入援。陛下親自撫循士卒,曉諭他們說不再征討遼東,再高懸賞格,必定人人自奮,何愁不能成功!”內史侍郎蕭瑀認為:“突厥風俗,可賀敦(皇后)預知軍謀;況且義成公主以皇帝女兒身份嫁給外夷,必定需要倚仗大國之援。如果派遣一位使者去向她求援,就算沒有什么益處,也不會有什么損失。又,將士們的心意,只是擔心陛下免除突厥禍患之后,又要去征高麗罷了,如果發出明詔,曉諭以赦免高麗、專討突厥,則眾心皆安,人自為戰矣。”蕭瑀,是皇后的弟弟。虞世基也勸皇帝懸出重賞,下詔停之遼東之役。皇帝聽從。
皇帝親巡將士,對他們說:“努力擊賊,茍能保全,凡在軍中的,都不愁得不到富貴,必定不會讓有司玩弄刀筆,減損你們的勛勞。”于是下令:“守城有功者,沒有官職的直接升為六品,賞賜綢緞一百段;有官職的以次增益。”皇帝派出的慰勞使者,相望于道路,于是眾人皆踴躍,晝夜拒戰,死傷甚眾。
八月二十四日,下詔天下募兵,郡守、縣令競相來赴難。李淵之子李世民,年十六歲,應募隸屬屯衛將軍云定興,建議云定興多設旗鼓為疑兵,說:“始畢敢舉兵包圍天子,必定認為我們倉猝之間不能赴援。我們應該白天引旌旗數十里不絕,夜里鉦鼓相應,敵虜必定以為救兵大至,望風遁去。不然,彼眾我寡,如果全軍來戰,我們必定不能支撐。”云定興聽從。
皇帝派使者去求救于義成公主,公主遣使告訴始畢可汗說:“北邊有緊急軍情。”東都及諸郡援兵也已抵達忻口。
九月十五日,始畢解圍而去。
皇帝派人出城偵察,山谷皆空,沒有一匹胡馬,于是派二千騎兵追擊,追到馬邑,俘虜突厥老弱二千余人而還。
九月十八日,車駕回到太原。蘇威對皇帝說:“如今盜賊不息,士馬疲弊,愿陛下亟還西京,深根固本,為社稷計。”皇帝起初同意。宇文述說:“從官妻子多在東都,應該順道去洛陽,然后從潼關入西京。”皇帝聽從。
冬,十月三日,皇帝抵達東都洛陽,在大街上左右張望,對侍臣說:“還大有人在啊。”意思是之前辦楊玄感案,殺人還太少!
蘇威追論之前守雁門時懸賞的勛格太重,應該再斟酌一下,樊子蓋固請,認為不宜失信,皇帝說:“你是想收買人心嗎!”樊子蓋懼,不敢回答。
皇帝的性格,對賞賜十分吝嗇,當初平定楊玄感,應該授勛的人很多,于是重新規定級別:建節尉為正六品,其次是奮武、宣惠、綏德、懷仁、秉義、奉誠、立信等尉,依次降一級。將士守雁門者有一萬七千人,至此,得以承認有功勛的才一千五百人,都依照平楊玄感時的立功前例辦理,第一次作戰建立第一功的,進一級,之前沒有官職的,只能升到最低一級的立信尉,三次作戰建立第一功的,升到秉義尉,其他參與作戰而沒有立功的,每參加四次戰斗進一級,但沒有其他賞賜。
會議上,仍討論征伐高麗,由是將士無不憤怨。
當初,蕭瑀因為是外戚,又有才能和品行,曾經在東宮事奉皇帝,累遷至內史侍郎,委以機務。蕭瑀性格剛直,數次言事忤旨,皇帝漸漸疏遠他。雁門解圍之后,皇帝對群臣說:“突厥狂悖而已,他們又能干成什么事!當時只是暫時沒把他們攆走,蕭瑀就嚇得發抖,情不可恕!”外放為河池郡守,即日遣走。
候衛將軍楊子崇跟從皇帝在汾陽宮,知道突厥必將為寇,屢次請求早還京師,皇帝不聽,解圍之后,皇帝怒到:“子崇怯懦,驚動眾心,不可居于爪牙之官。”外放為離石郡守。楊子崇,是高祖楊堅的族弟。
華杉曰:
有什么樣的君,就有什么樣的臣。高祖楊堅時代,負責突厥事務的大臣是長孫晟,長孫晟胸大大略,深謀遠慮,淋漓盡致,既有泰山壓頂之勢,又有四兩撥千斤之妙,發揮了“一人定國”的作用,羈縻突厥,維護了二十年邊疆安定和民族團結。到了楊廣時代,長孫晟去世,裴矩主持突厥和西域事務,司馬光說令隋朝疲敝以至于亡國,裴矩要負主要責任。裴矩好大喜功,毫無信義,莽撞蠻干,他的做派,就是楊廣的做派。殺史蜀胡一事,毫無道義,可以說是割了始畢可汗的心腹肉,還當眾打他的臉。你說史蜀胡投降隋朝你不收,你把他捆送回來給我處置,那我謝謝你。你直接把我的人殺了,再給他安個罪名來糊弄我,我能忍嗎?殺史蜀胡,直接刺激始畢可汗舉兵包圍了楊廣。
表面上看,裴矩似乎也繼承了長孫晟的政策和方略,離間分裂突厥,但是,長孫晟做什么事,都能讓人服氣,沒話說;裴矩呢,處處都讓人不服。這服與不服,差距就大了。
不過,到了唐朝,裴矩又成為一代名臣,司馬光說:“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裴矩這樣的人,遇到昏君他就是佞臣;遇上明君,他就是忠臣。人君是日表,臣子是日影,表往哪兒動,影子就往哪兒動。《論語》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把直的木板放到彎曲的木板上面,彎曲的木板就自然就變直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在自己身上,就是這個道理。
10、
楊玄感之亂,龍舟水殿皆為火所焚,皇帝下詔,命江都重新建造,共數千艘,規格比之前的更大。
華杉曰:
楊廣這樣的人,是一種典型,俗話說:“不作死,就不會死。”可以再加一句:“沒作死,就繼續作。”繼續變本加厲的作,直到作死為止。你可能覺得他“如果不怎樣”,就不會死。其實是不會的,如果這次沒死,他就會繼續加碼再作。死到臨頭的時候,他也會悔恨恐懼,但一旦危機解除,他馬上就“滿血復活”,意氣風發,再次氣吞山河。楊廣脫離雁門危險之后的嘴臉,就是這樣。
楊廣沒有底線,只有死亡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