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營·至暗(八):綠營戰(zhàn)兵
乾隆二十三年臘月十五日
“柴老二,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碧K步搖搖晃晃地走來,用那僅剩的一只手臂搭上我的肩,顫顫巍巍地說道:“你把我殺了吧”。
我盯著蘇步那雙疲累的眼睛,密密麻麻的血紅色眼絲地將那無神的眸子籠住,禁錮著所有的生機(jī)和銳氣。那空洞無神的牢穴中,只有四溢的絕望。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輕松道:“怎么了?”
蘇步喘著粗氣將手臂移開,摸索著抵住身后的土墻,慢慢倚了下去,這才緩緩道:“我太冷了。這條斷臂冷得生疼。我可能快不行了?!?/p>
“我?guī)闳メt(yī)帳?!蔽业亩亲雍鋈灰宦暤网Q,似乎醞釀出了一陣屁意。
?“不用不用?!碧K步將那血紅色的眼睛輕輕闔上:“就是有點餓……”
話音剛落,蘇步腳下一軟,便滑倒在墻根下。
“哎哎哎蘇步,”我捂著肚子,朝蘇步用力拍道:“你醒醒,怎么了?”
蘇步的手掌輕輕抓了抓地面,又無力地松開。
“奶奶的。”我忍著肚子疼,朝另一邊正在刨樹根的兄弟們招手道:“毛臉子,你們快來,蘇步暈倒了。我,我,我得去茅房了?!?/p>
我將毛臉子他們甩到身后,狂奔到茅帳,捏著鼻子一腳跨在坑上。隨著一陣屁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我閉上眼睛,想到蘇步那倒下的身影,又想到自己卻躲在這發(fā)霉的茅坑里,不禁痛恨自己的沒用。
“什么時候才能硬氣一把?!蔽易哉Z道。
我換了只手捏著鼻子,又想到了陳至誠辮子上的白色發(fā)絲。他還那么年輕,頭發(fā)上卻已經(jīng)夾雜了這么多的銀色。他太愁了。昨日,李璇成功弄到幾皮袋羊奶,卻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拿到一只產(chǎn)奶的羊了。
說來,這幾日黑水營真的挺怪。每個人好像都走到了自己的極限。附近的林子、河水里,似乎再也沒有能填飽肚子的東西了。人們開始大口喝水,啃咬樹皮,燒煮樹根。
“柴老二!”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茅帳外傳來。
奶奶的!我手忙腳亂地抓起茅棍,趕快擦了擦后邊,拋進(jìn)那盛滿水的水桶里,往坑里踢了幾下土,兜起褲子就往外走,簾子墜都沒顧及掛上去。
瞎驢手提一根硬木棒子,迎面將我截住。
我連忙掉頭向回走去。
梁文廣帶著他的兩個手下?lián)踉诿で皩⑽覕r住。
“梁……”我正要打招呼,一張口就被梁文廣揪住衣服拽進(jìn)茅帳里。
“忘八蛋!”梁文廣一拳朝我臉上打來。
我感到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跌進(jìn)那茅坑里,正好壓住剛才那攤軟塌塌的屎尿。
我感到臉上又酸又麻的,心中的怒火便嗡地一下炸開:“操你娘的梁文廣,老子將來要當(dāng)把總的人,信不信把你娘的毴給操爛。”
“忘八蛋,還想操你祖宗的毴。老子先把你膫子跺爛,給我打!”梁文廣一邊罵,一邊朝我襠下猛踢兩腳。
“啊——!”我痛得大聲狂叫,拼命夾住雙腿。瞎驢沖上前便悶頭一棍將我砸倒。我在昏頭轉(zhuǎn)向中挨了一陣狂風(fēng)暴雨般的拳打腳踢。
“打死我…你也別想混下去了…”我氣喘吁吁道。
“是嗎?我就說,是你柴老二跟回子私自交易,換羊奶,被回子打死了。我梁文廣拼死拼活才搶回你的尸首。你說,孫游擊是相信我一個把總的話,還是你這個無名戰(zhàn)兵的話呢?”
“別打了……”我無力地喃喃自語道。
“停手?!绷何膹V滿意地喝止了瞎驢他們,沖我笑道:“叫聲老爺聽聽……”
“……”我咽了一口血水,緩緩道:“老爺?!?/p>
“磕頭!”梁文廣兇神惡煞地罵道。
我吭哧吭哧爬起,朝梁文廣那里跪了下去,腦袋晃啊晃,就是磕不下去。
“賊奴?!毕贵H罵了一句,一腳將我的腦袋壓在那臭烘烘的泥土上。
我閉上眼睛,艱難地喘息著。
“我問你,”很快,我的衣領(lǐng)被梁文廣一下子揪起?!瓣愔琳\這小子是怎么當(dāng)上千總的?”
“不知道?!蔽掖瓜骂^。
這是實話。整個綠營,沒有一個人知道年紀(jì)輕輕的陳至誠為何會被提拔為千總。
“不知道?”梁文廣遲疑著,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相信我說的話。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還是問孫游擊比較好。”
“你知道前任千總為什么死的嗎?”
“不知道。也許是舊傷發(fā)了?那傷是千總在阿克蘇挨的,不過倒也不重……”
“那我再問你一件事。你知道田二,他一向?qū)π≥叢诲e,怎么就是不服陳至誠呢?”
梁文廣講到這里,我開始回憶起了一些往事。陳至誠剛到這里的時候,田二爺對他并不差。直到某一天,好像是陳至誠當(dāng)上千總的時候,田二爺忽然便對他冷嘲熱諷起來,還發(fā)動我們幾個,不要聽他的命令。
想起來,田二爺這么講究情面的人,這么做的道理,想來無非是發(fā)泄某種情緒。
“是不是因為陳至誠當(dāng)了千總,田二便不服了?”梁文廣追問道。
“是。”我也一直是這樣認(rèn)為的,陳至誠年紀(jì)輕輕,便連跳兩級,當(dāng)了千總,而大家都認(rèn)為的下一任千總,再不濟(jì),也得是梁文廣。
“你走吧。”梁文廣若有所思地放開我的衣領(lǐng)。
我難以置信地站起身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臘月十八夜里,你到梁爺帳子來一趟?!毕贵H攔在帳口,神色詭異地低聲說道。
“什么事……”
“不要問。你來,以后就是我們的人。不來,或者把今天的事說出去,你下半輩子就完了?!毕贵H撂下這句狠話,將茅帳的簾子掀開。
“明白明白?!蔽乙贿呎f著,心慌意亂地往帳門外走去。
“等等,你認(rèn)識那塊玉嗎?”
“哪塊玉?”我一時半會沒明白梁文廣的意思。
“陳至誠那塊……”梁文廣遲疑了一下,擺擺手又道:“算了,諒你也不知道,滾吧?!?/p>
我忍著嘔吐沖了出去。
得去洗個澡,再把衣裳洗洗。可天這么冷,衣服怎么弄干呢?我也沒有其他衣裳替換。若有人問起來怎么辦?我得編個理由吧。說自己跌進(jìn)茅坑里,會不會太蠢了。好像也沒別的理由了。就說這幾天感冒了,腳下一軟就跌進(jìn)去了……
天色已晚。我胡亂地想著,抬頭看了看天,竟沒有看到一粒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