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別人不一樣,這真是泛泛之談,人和人之間當然不一樣,可要真說不一樣,除非你相貌出眾、才華橫溢、絕頂聰慧,不然,再不同,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
我說的不同在于我有一本國家認可的中級精神病殘疾證,說得太拗口了一些,就是俗稱的有證的瘋子。你經常可以遇到瘋子,但細究起來,瘋子畢竟是少數。對,我說的和別人不一樣,更精確地說,只是和普通人不一樣而已。
問題的焦點在于,作為一個瘋子,我和普通的瘋子有著許多本質上的不同,我大致可以認同普通人的行為準則,并且一直努力著迎合普世價值觀,盡力地做像一個普通人的樣子。
可惜,聰明的普通人總是一眼就看穿我的把戲,我再用力向普通人看齊、做出我認為的普通人的行為標準,也阻擋不了他們對我表演的嗤之與鼻,輕蔑的眼神里充斥著不以為然的憐憫。
我一直不服氣,我的這張殘疾證得來的有點牽強,住我隔壁的村長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也并非憑空捏造,畢竟,在太多的場合,我暴露了一個瘋子所俱足的表象。比如,我會在頭上播上一簇油菜花,然后光著腳在無邊的油菜地里狂奔,沾染上一身的金黃,比如在早點鋪搶兩只煎團,轉身就跑。
煎團……那是很久以前的美食了,我可以確定,我最后一次“搶劫”煎團也已是二十年開外。如今很少見到這種早點,人口流動大了,早餐點換了花樣,煎餅果子燒餅這些以往在可莊很少見的東西成了主角。二十年前,可莊的早點攤上有煎團油條油面餅五行糕梅花糕……它們一大半漸漸式微。
那時的食材還是比較“干枯”,油炸的更能吸引人的食欲,包括這煎團,用糯米軋粉,和水捏成團,塞進肉糜,放油鍋里煎成金黃。煎團的殼子香脆,餡鮮美,太讓人饞涎。當然,還有其它油炸品,每一樣都有著非凡的吸引力。
我根本用不著冒非常大的風險以非常規手段將煎團據為己有,父親有零花錢給我,偶爾爺爺也會偷偷塞幾毛錢給我,我完全可以憑此光明正大地享用煎團的美味,如果,父親能有多余的時間對我表示些許溫存的話。
可惜,母親失蹤沒多久,憨厚訥言的父親經由朋友介紹,出奇不意地和一個年輕的寡婦打的火熱。
那個女人在可莊街上賣豆腐,頗有些姿色,但畢竟粗糙著,身上永遠有股隱約的豆腐味。她對我還算和氣,或者說是客氣,沒有溫度的那種,這些都不重要,讓我受不了的是晚上他們弄出的動靜。
我家的條件不是一般的差,一共四間房,爺爺住西間,旁邊是廚房,再旁邊是堂屋,我和父親同住東間,兩張床再怎么擺也靠得很近,再小的動靜也會把我從夢中驚醒。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聰明伶俐,一點也不傻,被驚醒過來時,我就會想起媽媽來。
媽媽是個勤勞的農村婦女,除了莊稼種的總比別人家好,還會種許多蔬菜瓜果,把籬笆插得整整齊齊,養上一大群雞鴨,在院子里歡蹦亂跳,還有一只黃色的大肥貓,特別懶,一大半時間在打瞌睡。
媽媽總帶我到田地里玩耍,和我斗“官司草”(車前草)、挑薺菜和馬蘭頭,找蟬殼,還會用鑷子從棗樹上夾下許多“紅筋刺毛”(一種毛毛蟲,通體碧綠,有幾條縱貫紅色細線),放在鐵盆里用火烤。它們在盆中痛苦地扭曲著身子,嘴巴里吐出綠色的汁液來,我知道這蟲子的厲害,看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媽媽說,這些蟲子躲在葉子底下偷偷蟄人,讓人癢的難受不已,它們是壞蛋。
媽媽還會騎馬,她老家有一匹金色的馬,很大很大,油菜花開的時候它就會到我家來。媽媽經常會騎著它在菜地里飛奔,媽媽說,那馬尾巴飛揚起來,真好看。但是我年級太小,一直看不到那匹金色的馬,媽媽說,等你長大了,就能看到了。
媽媽經常會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比如去早點攤上搶兩個煎團,憑那個燙了頭發的特胖阿姨窮兇極惡地呵斥怒罵也不松手,圍觀的人陪著一起聲付幾句,然后各自嘖嘖著打圓場,對臉漲得通紅的胖阿姨說,算了,她就是個瘋子。
媽媽不是瘋子,逃離那些氣勢洶洶洶的人群,她把煎團塞到我手里,說,小青,趕緊吃,趁熱,香著呢!我噘著嘴巴不樂意,說媽媽沒付錢,這煎團不能吃,還是還給人家吧!
媽媽把我摟懷里,說,傻妞,媽媽逗他們玩呢,你吃完了我就去給錢。
媽媽經常一個人逗他們玩,然后滿臉通紅地遞給我煎團吃,她一高興就樂呵呵笑不停,她的眼睛很小,一笑就瞇成了一條縫。
偶爾她也會帶上我,那些大人好像不喜歡和媽媽玩。見到我媽來,胖阿姨臉都綠了,連生意都不做了,站到那扇陳舊的木門前擋住媽媽,不讓她進。但媽媽總是有辦法突襲成功,哪怕挨上人家一掃把。
他們非說媽媽是瘋子,又遠遠躲著她,很怕她的樣子。
學校里的同學也說我媽媽是瘋子,還說我是小瘋子。我才不是瘋子呢,我成績總是考第一名,他們一定是妒忌我才這樣說我壞話的,就像那些紅筋刺毛,在人身上留個大包,讓人又癢又痛地難受。
那年油菜花又開了,稚嫩地黃,肆無忌憚綴滿了田野,映得人心癢癢。媽媽神秘地對我說,小青,今年金馬沒到家里來,媽媽要回你外婆家,把馬騎過來,到時帶上你一起騎馬,你在家等著,可別告訴爸爸和爺爺。
媽媽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走了,直到油菜結出綠色的窄長豆莢也沒回來,爸爸和爺爺急了,求來大伯父,一起去找媽媽。
只有大伯父知道我媽媽老家在哪里,那也是我經年之后才知道的,在媽媽還不是我媽媽那會,是我大伯父帶她到的可莊。
那時祖家還沒有我,只有我爺爺奶奶加爸爸和姑姑四口人,祖家角來了個跑碼頭的,做彈棉花的生意,我爺爺是老實人,從局促的房子里騰出點地方讓他安身,這一住就好多年,熱絡到幾乎是一家人了。
時間一久,免不了說起我姑姑來。據說我二姑人長得漂亮,可惜腦子有問題,按可莊的說法叫菜花癡,三十多歲了還沒嫁出去。
突然有一天,手藝人不告而別,同時失蹤的還有我姑姑。
姑姑并不是爺爺的親女兒,爺爺家里很窮,父母雙亡,是正宗的老光棍。許是他生性善良,老天終于不忍心他孤獨終老,給他安排了一段姻緣。
那年初冬,楊家橋邊上的巨大泡桐上還留有幾張枯萎許久的寬大樹葉,和裂開的灰黑果實一般寂廖。爺爺一個人在家煮晚飯,不經意間從廚房后門望見楊家橋上站著位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穿著紅色的棉襖,挎著個藍條士布包袱,面朝河水許久沒有動彈。
祖家角地處偏僻,人丁也少,很少見到陌生人,雖然那女子背對著爺爺,他也能確認不是村里人,心里奇怪,便多看了幾眼。
然而就在爺爺轉身舀水的一怱兒功夫,他聽到了沉悶的水聲,急轉頭,發現橋上的女子不見了。
楊家橋是我來經常夢見的橋,夢中我會看見奶奶站在廚房后門呆呆地望的那座橋,在夢中,奶奶不說話。
爺爺丟掉水勺,飛奔過去跳下河,慌亂地救起了奶奶。初冬的河水太冷,奶奶生了場病,高燒不退,在爺爺悉心照料下,許久才康復。
爺爺是個老實人,不問奶奶投河的緣由。奶奶也不說自己從哪來叫什么往哪去,也不提走的事,成天里發著呆。
這是個奇怪的組合,打開僵局的是我姑姑,剛開春,姑姑出生了。
姑姑和我爺爺沒丁點兒關系,可爺爺這喜歡,明明白白地洋溢在臉上,終于奶奶也受到了感染,告訴爺爺自己叫小云。爺爺和奶奶商量小姑的名字,奶奶說,就叫小秀吧!
祖家的人名太過隨便,我爸叫小狗,后來登記時把狗字換成了茍,我叫小青,就連我母親也很隨緣,叫小妹,不是一個小字不進一家門啊!
爺爺把小秀視為己出,因了小秀精神上的疾病,更添了幾分愛護,甚至勝過了對后出生的父親的寵溺。
小秀的失蹤,無疑在我爺爺心頭剜去了一塊肉,他沒出過門,對找人的事沒一丁點頭緒。我父親繼承了爺爺的老實巴交,一樣地只在可莊四五里地面里轉過。
就算出過門又怎樣?那個彈棉花的手藝人留下的線索極其有限,只知道他姓張,好像聽他說起過老家是蘇北海門人。
就想到了大伯父。
我有許多空降的親戚,這和我奶奶嫁給爺爺之前的顛沛流離有關,并且和失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像我姑姑如何變成我二姑、我伯父怎樣變成我二伯一樣,我可以學說書先生,暫且不表。只說我大伯父聽聞后,帶上我父親一起乘輪船到了蘇北,踏上了漫漫尋親路。
海門是個縣,茫茫人海,憑姓張的彈棉花漢子和癡呆的小秀這點線索找人,談何容易?只是漫無目的地瞎逛而已,十來天過去還是一無所獲。
大伯父也泄了氣,說還是回吧!我父親沒什么主見,當然只有答應的份。臨走前夜,聽到附近有鑼鼓之聲,很是熱鬧,原來隔壁的小學操場上有馬戲表演,還是不要門票的。
土場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穿著黃色練功服在騎馬,那馬淺栗色,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小女孩手中拿著幾個小鐵環,半邊身子掛在馬鞍上,往場地中心的木樁扔鐵環,堪堪套中,那鐵環在木樁上嗆啷啷轉圈,引來一片叫好聲。身邊有個高瘦女子穿著薄棉襖興奮地手舞足蹈忘了形,倒像騎馬的是她一般,也真巧,一腳重重踩中我父親足背,父親吃痛,哎呀喊出聲來。
父親有點著惱,大伯父卻打起圓場來,熟絡地問那女子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有沒有男朋友?并使勁踩我父親的腳。終于我父親開了竅,仔細打量起那女人,圓臉,眼睛小了點,但笑起來很可愛。
她說她叫小妹,她說她不知道幾歲了,她說她沒有家……
后來,兄弟倆把小妹帶到了可莊,登記戶口時加了個袁姓,因為看馬戲的那地名叫袁灶。
小秀走失,祖家卻因禍得福,解決了我父親的婚姻大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