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文字工作者跟你說的情話,為了押韻我什么山盟海誓都敢寫——一個沉重的哈哈
周末,雨。讀一本英文小說,159頁。讀完以后怔怔地杵在原地,悲哀地發不出聲,隱約還有一絲憤怒。趕快疾筆。
哎,無法疾筆,真是一個令人心疼的形象。
陌生的輪廓,
淡青的胡須,
憂郁的眼睛,
寂寞的嘆息。
我曾說,作為一個小說人物,你必須先感動我,驚嚇我,使我心碎、恐怖、戰栗、流淚、憤怒,然后如果你還有余力,你才能取悅我的雙目。然而你做到了,偉大的蓋茨比。
你做到了,源于你的羞澀、你的欲望、你的執著、以及你的求而不得。我熱愛你這一類人,心性單純的成年人。你的一切品質一切劣行都太珍貴,珍貴到讓人聯想到一切悲壯的美。我知道這樣的你只存在于文學里,即使只存在于文學我也知足了。
一瞬間我想化作你身后的墻,永遠擁抱你寂寞的背影。
然而你是誰呢。
你是偉大的杰伊·蓋茨比,你是德國皇帝的表親,你是德國間諜,你是一名殺人犯,你是西半島上無休止的舞會供應者。你揮金如土,引來半個華爾街的上層名流。人群蜂擁于你的豪宅里,雙目所及都是金色,金色的酒杯,金色的禮服,金色的勞斯萊斯。晚上七點,爵士樂正式奏起,聲色犬馬,夜夜笙歌,何其夢幻,又何其真實,非“紙醉金迷”不能形容。然而,在喧嘩背后你被人群吞沒的那個聲音,才是我心中不可磨滅的交響曲。
我聽到了你,聽到了你高度沸騰的恐懼。因為你始終不是杰伊·蓋茨比。你既不是皇帝的表親,也不是德國間諜,更不是什么殺人犯,哪怕你是以上任何一個都好,可惜你都不是,你終究沒有一滴貴族血液,你也終究不是杰伊·蓋茨比。
那么你到底是誰。
你是詹姆斯·蓋茲,一個西部農民的兒子。無可非議,你來自鄙視鏈的最底層。巨大的門第觀念和階級意識是你的屈辱,它吞噬著你的自尊,撕扯著你的靈魂,澆灌著你日夜循環的噩夢。你越是拼命遮掩,它越是令你不安。你真受不了這個。它令你失控,發瘋,同時又使你反彈,升入高空。你的偉大由此開始。
下面說說你的故事。
你的故事本來沒什么好說的,屬于古老悲劇中的一種——“底層小子愛上貴族千金”,毫無噱頭,可是你這個人本身卻莫名地扣人心弦。我很喜歡你啊,蓋茨比,我覺得你人不錯,干起事來很有勁兒,并且你追尋的東西顯然不是物質文明,你可以一夜之間將財富全部銷毀。而你追求的,是你視之為珍寶的“純潔愛情”,是爵士樂時代鮮有的人性。
五年以來,你身處寂寞邊緣永恒守望,無數次你伸手觸摸,觸摸那道綠光,那個情人,那個夢。你想盡一切辦法,希望能夠重回某些時刻,聽到某個聲音,喚醒某種經歷。是的,你想盡一切辦法,走私也好,狂歡也罷,你做到了。你想的很簡單,你要引她過來,你要牽起她的手,生養小孩,共謀生計,僅此而已。你一生都在追求這個。
可是階層分明。于是你守護的愛情,卑微到可笑,又莊嚴到可憐。這種設定早已預示了你的毀滅。毀滅始于你再次見到她的那一刻,你純白的夢便出現一道裂痕,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她代表著你的夢想的幻滅,只是你還未曾察覺,因為你早已一片混沌,手無足措,連連失態,大雨淋濕了你,你張著嘴,嘴唇發抖,語言出現空白區。
一切殺戮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
你們舊情復燃。火焰燃得越快,殺戮來得越快。然而令我無法接受的是,意外比殺戮來得更快。你們集體無意識地殺死了一個人。所有人都是兇手,包括被殺者在內。只是每個人都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出逃的借口,唯獨你,跌入了無底深淵。悲愴的淚水順勢流淌,狠著心,讀下去。我想看看那個純白的世界會被糟蹋成什么樣子。
我終究看到了它的滿目瘡痍,疲憊不堪。你在窗外守護了整整一夜,真是一夜堅毅而痛苦的守望。而她在屋內和丈夫商量逃跑。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愛,所以他們并不痛苦,他們可以在一步步人性的妥協之中獲得快感,欲望最終戰勝了良知。很顯然,你成了他們死死盯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我被這一幕的荒誕感徹底擊碎,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令我無處遁形。
愛情即刻變得廉價而蒼白。
你死了,就這么不明不白。
這樣的結局對于讀者來說是件殘忍的事。我像一個受騙的孩子,說不出話。只因你愛她,愛到不容辯解的地步?只因你愛她,便如父親一樣遠遠凝望,默默承受了所有業障,用生命擦拭了所有罪惡?
你知道嗎你這種離開方式近乎可笑,近乎愚昧,近乎可憐。但冷靜下來,我倒是又很喜歡你以這種姿態離去。因為我不希望你和別人一樣。人性的成熟意味著改變自己,我情愿你就這樣幼稚的地死去。
舒緩的音樂響起,又在空氣中飄散,面對一切不合理我都不再質疑。蓋茨比根本就不存在,沒人需要他存在,他就不存在。人生不停,音樂不停。人們繼續喧鬧著,混沌著,直到百萬人集體離開,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人們驚醒,開始集體發聲,稱那個時代為“美國夢的破碎”。夢也無妨,碎也無妨,這個世界從來就是這樣。
如果硬要說一說這本書到底講了什么,我想,它關乎一些半透明的文字,包含某些奇特神秘的直覺,愛與欲望的博弈,以及人性善惡的所有問題。至于它到底能給你什么,還需要你自己去尋覓。
作者語:文學專業的我,沒有選擇從專業角度來談《偉大的蓋茨比》。一是因為應試時背過的東西,覺得再嚼無味;二是我始終質疑印在教科書上千篇一律的解析模版,不想拿來誤人。文學是活的,也不會有任何標準答案。所以不談美國夢,不談資本主義,不談爵士樂和roaring twenties. 在我眼里,每本小說都是一塊水晶,燈光一打下來,它就折射出無數個閃光點,我想抓住其中一個,將其放大。所以我的寫作立場是尋找情感本身,情感永遠是最真實的東西,也是我寫作的全部意義。另外想說的是,這本小書很美,浪漫的綿長的英文句子很有節奏感,每一章都好似一曲詠嘆調,完整,精彩,有力,去讀一讀,你會發現,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不要去讀中譯本。漸漸覺得劣質翻譯是對文學作品的一場凌遲。一刀一刀割開皮肉,一字一句迸出鮮血,整篇視覺幾近血肉模糊,直至最后一息,作品死去,再讀起來難免讀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