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只顧狂奔著,膝蓋下面的肌肉發酸,腳也生疼。
他跌跌撞撞在巷子胡同里瞎跑,路上不時地回頭導致磕磕碰碰,但辰來不及注意,他的心跳不斷地加快。
甩掉了嗎?警察,真能跑啊。
辰實在沒有力氣繼續了。背靠在一面墻上狠狠喘著粗氣。
阿義跑得太快,辰追著他逃,但過了幾分鐘便完全失去了蹤影。他和阿義走散了。
搶來的錢也都在阿義身上。警察緊追其后,還來不及懊惱,辰就如同耗子一樣竄來竄去累個半死。
該怎么做?
他不敢回出租屋,他怕阿義已經被抓了,回去就是自投羅網。但不回去,就白干了這一場。
“該死,怎么連跑路都是他媽的這么慢,我這個廢物。”辰啐了一口,但又抱著腦袋滑下,無力坐著。
早知道,就不該聽信阿義的話,搞什么快錢。辰悔恨不已。
可是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早知道平日多多鍛煉,也不至于現在累成這模樣。
辰無力吐了一口氣。
他舔了舔干澀的唇,喉嚨也火辣辣得疼,滿身大汗黏在身上,還有汗不停地在冒出來,渾身燥熱。他知道自己并不安全,警察很快就會依靠路人的指引尋蹤而來
這時不知前方還是后方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有聽不清的呼喊。
辰沉下去的心越發沉不著底。
要不還是好好等著被抓就好了,大概會坐牢吧,也終于不用再這樣疲于奔命了。果然,自己已經只剩下這樣的想法了嗎?
他頭輕輕點在背后的墻上,嘴角苦澀抽動。
不行!
辰又開始狂奔。
那個便利店。對,那個便利店。辰想起來路上轉角驚慌一瞥看見的一家便利店。那是他現在唯一能躲的地方了。
在那里!
辰幾乎是撞開玻璃門,一個踉蹌跌在了地上。
他渾身酸痛,順勢張開手臂成大字型躺在地上。天花燈上的led燈亮得晃眼,仿佛那日熾烈的太陽。
“為什么這么慢,難道你連這點事做不好嗎?只要再快一點,球明明就在眼前,你就這樣呆呆站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我們兩個月的努力全都浪費了,浪費啦!我們就這樣陪你像白癡一樣玩了兩個月,你是不是故意耍我們,很開心嗎?這樣很開心嗎?”
記憶中的穿著球衣的隊友用力把自己推倒在地。手掌傳來刺痛,耳邊只有只有這聲音回蕩著,他看著看著他那一雙雙或憤怒或冷漠或責備的眼睛。
“我很開心嗎?”
汗水流進他的眼中,光線強烈,一切都模糊了。不再有觀眾,不再有攙扶,失敗的滋味在他心中發酵,呵,呵呵。
他眼角濕潤,無聲躺在那里,就這樣被人遺忘。
辰晃晃頭。把那時的回憶驅出腦海。
這是他才想起自己的處境。但眼前一個人已經看著他。
摸出口袋里的匕首拿在手上,不久前,他就這樣把它逼在了那位白發蒼蒼老人的脖子上。
究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辰心里一陣痛苦,慢慢退后,他打量起那個人。
是個男人,戴著眼鏡,短碎的頭發,穿著綠色的店員工作服坐在柜臺之后。柜臺上擺著一本雜志和一個紙杯。在辰進來之前,他應該正在邊看著雜志邊愜意喝著熱飲吧。
媽的,辰心中咒罵,為什么自己不能也這樣,好好的生活,像一個人該有的樣子,正經工作,閑暇時喝一杯咖啡。
“你……”
“別廢話。”辰惡狠狠打斷他。“我有這個,你最好不要大聲叫,等下我自然會離開……”
他揮了揮手中的刀刃,但他面色又緊然一變,抬頭找著什么。
辰面色陰沉,“把攝像頭關掉,把剛才的畫面錄像刪掉,快點!不要耍花招,不然的話……”
綠衣服店員轉身擺弄了一下柜臺邊的電腦。辰看著他刪除了今日的文件,桌面上的監控畫面也全部黑了下去,終于松了一口氣。
“你是誰?”
辰啊的一聲,放松的心又揪了起來,肌肉也緊繃著,抓住匕首的手指關節也發白了起來。
“我問你是誰。你總該有名字的吧。”
店員的聲音緩緩的。平平靜靜。
辰才發現從他進來到現在,店員一點都沒有驚慌失措的表情。這樣冷靜沉著的氣質,反而讓他自己更為慌亂。
該死的。辰低聲吼道:“閉嘴,那又有什么重要的。想活命就別多問問題。”
店員的眉毛微掀,看著辰拿著刀的手,雖然用力但卻還是不停抖動,那表情讓辰覺得被嘲笑了一般又羞惱又無力。
“我的名字叫澤。”
辰剛想回答那又關我什么事了,但抬頭看見名為澤的男人溫和平靜的眼神,又噎在了口中。
原來,我連這點事都做不好啊。
辰已經不想再做什么努力了。就這樣和他聊聊然后被警察抓住就好了。
“我叫辰。”
“你想做什么。”
“沒有。什么都不想做。”
“不是想打劫?”澤有些意外地反問。“也對,你都沒有叫我把錢拿出來。”
辰表示無力給這樣的推理點贊。
“其實,你來打劫的話很上算,就是進來搶了東西就跑也沒事,因為即使如此,我也沒法追上你的。”
澤緩緩地……坐著,出了柜臺。
輪椅?
辰看到了澤自膝蓋下就空蕩蕩的雙腿。
“是吧,追不上的。”
澤推動著輪子來到辰的面前,微笑說道。
“和我又有什么關系了。
辰意興闌珊撇撇嘴。
“阿澤,阿澤……”
辰扭頭看向玻璃外,兩個警察往這里走來,其中一個中年人揮著手叫道。辰縮了縮手,就要奪門而逃,但他突然覺得這樣有什么意義呢?
澤突然拉著他的手臂,辰大驚看著他,澤只是搖搖頭把他拉到身后,歪著腦袋伸出手。
辰掙扎了一會兒,把匕首遞給他。
澤飛快將它藏好。
而警察也進來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中年人,他狐疑看了辰一眼。走在后面的是一個年輕人,一看就知道是剛入職的。
“康叔。”
澤慢慢推著輪椅走回柜臺。“辰,去后面把那里的貨架上的貨補一下。”
辰甕聲應了一句。埋著頭就往后面的房間走,隱約只聽見幾句。
“是搶劫……還在抓呢,跑了兩個,還在找……那是誰?”
“是朋友推薦來做兼職的,還有些手忙腳亂的……最近忙,康叔你也知道我這樣有時候不方便。”
“下次有事就叫我幫忙,唉,你這孩子就是客氣……這是前兩天剛來的小陸,好小伙,小陸啊,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阿澤……”
“你好……”
“……那我先走啦,還得抓人呢,你也小心……不過你現在身邊有人在我也放心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辰慢慢走了出來。
有人被抓到了嗎?不知道被抓的是不是阿義,另外三個人都是阿義找來的,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辰想起前天阿義找到正在發傳單賺晚飯錢的自己。
“怎么樣,敢不敢和我干一場。”
“風險不小。”
“做什么沒有風險。像我們這樣被社會拋棄的渣滓,只能冒更大的風險,反正誰也不會在意我們怎么搞到錢的,只要有錢,就會有尊重了不是嗎?這社會就是這么現實,難不成你每天都要這樣發傳單?我們去找工作也根本沒有機會,既然他們把我們當成垃圾,那我們就干點垃圾該干的事。”
“寧愿縱情活一次,也不想再苦苦在底層這樣煎熬了。”
阿義的話仍猶在耳旁。
“做完這一票,我們好好瀟灑一回。”
“不蹉跎歲月,莫負好時光!”
“你們帶膽子了嗎?干他一場吧。”
辰想說我沒有,我只是剩下這條爛命了而已,但肆意的狂熱淹沒他的理智。錢啊,那些我從未得到太多的東西都可以買到吧,我多么愛錢啊。
“為了錢和尊嚴!”他吼道。
呵呵。辰苦笑。
澤示意辰到休息區坐下,又到熱飲機接了一杯熱可可放在桌子上。
辰因為緊張還有些發抖的手握住紙杯,三兩口就把可可喝完了。雖然很甜,但是熱量在胃中散發開來,辰整個人也慢慢平靜下來了。
“為什么去搶劫?那家店的爺爺是個好人。”
“當然是為了生活了,如果好好地可以過下去也不會去做……”
辰說也覺得這樣的理由實在太無力。
“錢啊,我想要錢啊。”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所以去犯罪?就算失去自由也在所不惜?”
辰想反駁說當然不是。
“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殘酷吧,只要一步錯,就會步步錯了。”
沉默良久以后,他緩緩說道。
“我是那種笨人。小時候學東西就慢,什么數學題,什么單詞語法,什么音樂旋律,我都搞不懂為什么別人可以輕而易舉得學會,就連說話也說不利索,都說笨鳥先飛,可我不管怎樣得做,都只是地上緩慢的爬蟲而已……”
“成績也不會好,老師也不喜歡我,同學們都私下罵我低能兒……連喜歡的人說一句兩句話我也不敢。”
“高中時候參加市球賽輸了,大家都怪我,都怪我說是我太慢了,教練也是一樣,失去了體育特長生的資格,最后父母只好花錢送我去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學。”
“但還是一樣,在大學,我仍然比別人慢,不管做什么都是如此,當別人都展翅高飛了,我卻四處晃蕩,一事無成。”
辰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又一個人影,謾罵自己的同學,老師冰冷的目光,父母失望的聲音,隊友責備的話語,朋友那刺眼的成功,周邊人得意的炫耀眼神。
他咬住牙,心中的痛苦不斷翻騰,仿佛就要嘔吐出來,胃卻被緊緊攥住。他的唇間出幾個字:“會的,會要你們好看的。”
“為什么要看不起我?為什么總怪我?為什么我要天生是個廢物?”
并不是從胃里,而是從淚腺,原來要忍住的東西是眼淚。
辰無聲痛哭。
“就算破罐破摔也沒有人在意的。我只是,想得到一點鼓勵而已……也奢侈嗎?”
我就是一個笨蛋啊!
“難道,笨蛋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嗎?”
“笨蛋就活該在地上像蝸牛一樣爬行,只能看那白鳥在天空中飛的越來越遠嗎?”
辰的喉頭抽搐,他嗚咽著。
“你真的見過蝸牛嗎?”
澤面不改色,從容說著。
“你又知道什么啊?”
“我又憑什么不會知道呢?……因為我就是像蝸牛一樣活著啊。”
澤摸了摸膝蓋下已不存在的雙腿,他抓了個空。
“我現在還時常覺得自己的腿在,可一次次從這輪椅上摔下去,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
辰聽著無趣又輕蔑地一笑。
“我并不是在和你比慘,人人各有苦厄,我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比別人更該得到同情,那只讓我更痛苦活下去。”
“可還是會覺得不公平,每當自己回家的時候,上坡的時候,總是很辛苦。明明在以前很尋常的事,就那樣想想就能做得到的事,自己走著,到處都可以去。”
“……只是看到別人在奔跑,都會嫉妒,羨慕他們可以如此自由。我才覺得如果自己有能力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應該對做不到這樣的事的人報以更大的善意。”
“還能呼吸啊。還能活著啊。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每天就像蝸牛一樣,慢慢的移動,眼睛也變得更為注意所有能看到的那些近在眼前的。因為無法走得更遠,走的更多,也無法下定決心就這樣放棄離去,就只好多多看看近處。”
“我們沒有辦法走得快,所以我們的目標從來也不是遠處。”
“也許就是這樣,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澤的手輕輕碰了碰眼鏡,目光清澈,語氣如舊,平平常常說出來,就像一天工作之后走在下班的路上那樣放松。
辰什么也沒說。幾分鐘之后。
“能不能再給我一杯熱可可?”
澤再給他倒了一杯。
辰慢慢啜飲,像烏龜一樣慢。眼神漸漸釋然。
“謝謝了。下次再來,我會付錢的。”
澤微笑坐著目送辰出門。
辰的腳還隱隱有些酸疼,步伐有些輕重不一。
他掏出煙盒倒出一根煙,靜靜點燃,旁邊的籬笆掛生各種植物,他眨了眨眼看向天空。
辰淺淺吸了一口,他知道澤在看著他。
這個男人啊。嘴角牽起一個苦笑。
辰心里想著,他正站在那里,看他雖然慢也好好走向未來吧。
呵。
背后那個人。
真是站的比誰也都要直。
真是走得比誰也都要好。
他挺直胸膛。
那么。
蝸牛,也要,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