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日還沒望夠,十三載的河堤還能承受住獨釣者的沉重。
半黃色調的葦絮飄蕩在空中,就像處于一個懸浮的世界,無處安放,最后停留在魚竿上,抖一抖,不小心又掉入河中,死尸一樣。
“哈哈,陳兄果然在此,還好我沒有直接去隱廬。要不然你的小徒怕是要把我拒之門外了。”說話的是獨釣者的至交。
他每年都會在六月帶好酒來隱廬探望一次,順便過幾天閑云野鶴的日子,還可以避避暑。
今年十月份來訪,想必是有事耽擱了。
他身披藍衣,內穿天寶大蓋軟甲,紫晶長靴的表面未沖洗干凈,帶了點點腥紅。
他是南境繕國的反叛者,綾剎門門主戈琦。南境江湖上對綾剎門的評價是——探盡天地陰陽奧秘,網羅寰宇晦暗音訊;三魂躲不了人間,七魄藏不了地獄,暗暗綾剎,索魂無形。
而他口中的陳兄名叫陳元,曾經和他一起共事。
陳元冷漠的說:“你不會釣魚,你只會驚魚,相同的,我不會處世,我只會亂世。浮沉數載,過了常人該過和不該過的,我剩下的余年,要過自己的。你若還是要勸我跟你入世,今天帶的酒,你放下就離開吧。”
“哈哈,寄情于世,便是與酒有情,與陳兄有情。這么多年來我都是獨自在高樓,竊聽這世間風云,不像早就放下權勢爭擁的你,更明白流血與安然。閑暇之余,一杯兩酒,一棋兩著。今日我來便不醉不歸,如何?”
2
陳元和戈琦本是浪跡江湖的俠客,在南境之中頗具盛名。
陳元擅用長劍,劍里自帶柔情似水,但他劍身矯情,殺人只用劍鞘,除戈琦之外從未有人看過陳元亮出劍身。
戈琦擅用飛環,據說他手里拿的是南國九只巨蛐的利爪所做的蛐環,一環一擊,九環齊動,南境十國無人能敵,見過戈琦發動九環的也只有陳元。
瀧國左丞相徐叁杍有一幫忠心于他的府僚,也就是綾剎的前身剎鬼。
徐叁杍權傾朝野,但他并非無惡不做的奸臣,剎鬼只是幫他掃除貪官污吏,必要的時候也會暗地威脅朝堂政敵,逼迫他們按照自己的政治見解行事。
南境十國,唯繕國一方獨大,幾年來一直采取遠交近攻的手段一步步想要吞噬掉最近的瀧國。
“你們是希望在風雨飄搖的瀧國之中瀟灑茍存嗎?握著你們手中的利器殺幾個毛賊,討兩三碗酒,一醉方休?”徐叁杍找到了陳元和戈琦,正要說服他們加入剎鬼。
戈琦用手指重重的壓了一下蛐環,“叮叮叮”的聲音明顯是在對徐叁杍示威。
陳元瞥了一眼戈琦想讓他安靜下來,然后回應徐叁杍道:“瀧國的陰霾讓我迷茫,攪不動,吹不散,陰霾連天;你說是你們朝堂之人導致的還是這瀧國百姓散發的呢?”
戈琦附和道:“逍遙自在,管他的瀧國和繕國!”
徐叁杍不假思索的說:“對,這場陰霾的確是朝堂之人導致的,君主的愚昧,下臣的盜名暗世,此乃內憂;但你可曾考慮到外憂?繕國來勢洶洶,其余八國哪個肯來協助?你要知道,一騎鐵馬踏瀧水,烈火焚城哪里還有什么逍遙之地?還望閣下再三思量,徐府大門始終為你敞開。”
3
陳元已下定決心前往徐府,戈琦阻撓沒用,也氣哄哄的跟著去了。
自此,瀧國內掀起了一番“恐官”風潮。
高雅的假山花園,仆人手提紅燈未逛,帶刀的侍衛故作高冷,假山旁黑影的黑在于快和準,敵人無處可尋,幾聲尖叫和傳報也改變不了漫漫長夜的黑暗。
鬧市的八抬大轎平穩蕩悠,侍衛半劍之隔密密麻麻,本想敵人有上天入地的本領也難于靠近轎子一步,卻難料蛐環一擊轎毀人亡。
陳元和戈琦入剎鬼兩年,未倦殺伐,他們是針刺,挑開瀧國的傷疤里的腐肉。然而他們還是改變不了瀧國的處境,前線節節敗退,繕國大軍已過瀧水。
大將軍洪煥河退至武陵關口,這是瀧國的最后一道防線。
瀧國大將軍洪煥河,深受百姓以及將士的愛戴,他不倡導戰爭,卻一生都在沙場上,南抗蠻夷,北防繕國。
他是瀧國的戰神,也是陳元小時候最為仰慕的人。
徐叁杍對戈琦和陳元下達了暗殺洪煥河的密令,他對陳元和戈琦說:“大將軍已經反叛了,不久之后武陵關口不攻自破,他會把瀧國帶向毀滅。別說是你不相信,瀧國百姓哪一個肯信?然而事實就在眼前,這幾個月來,大將軍屢戰屢敗,我派人去軍中查明原因才發現,大將軍的部隊傷亡人數未及兩成,前面打的敗仗,丟掉的城池根本就是他在拱手相讓!”
“不可能,你休要再胡說!我看過最破爛的府邸是大將軍的住所,我看過給平民散發錢財的只有大將軍一人,我看過不坐轎的官員也只有大將軍一人。朝堂之上我只敬佩他,御敵在外,身命有所不受,退至武陵關口我相信將軍自有他的道理!”這是陳元第一次對徐叁杍下達的任務強烈不滿。
徐叁杍暴怒道:“笑話!你覺得我會在瀧國存亡之際給你下達這種密令嗎?這是最后一道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道,皇上和文武百官都不同意讓他交出兵權,現在只有將他殺了我們才有希望。這兩年你們退身江湖加入剎鬼,讓你們所殺之人哪個不是禍國殃民的奸臣。你們兩個明天動身,如若沒有完成也就不用回來了,國之將亡,我這個徐府也該倒下了。”
徐叁杍走后,戈琦勸陳元莫趟這身渾水,他說:“陳兄,你真的相信大將軍已反嗎?至始至終我都沒有搞清楚徐叁杍在搗騰什么,現在突然把矛頭指向大將軍,萬一錯了怎么辦?我看倒不如離開徐府為好。”
4
大將軍死后,繕國不費吹灰之力攻下瀧國,自此瀧國改為瀧城郡。
皇上的鎏金駕椅拆了,換了張青銅椅,坐在那上面的,也不再是皇帝,而是徐叁杍。原來大將軍只是拉長敵人的戰線,再誘敵進入地形復雜的武陵關口。
大將軍還未與敵人決一死戰就被陳元殺了,瀧國的頂梁柱,瀧國最后的一道關卡被陳元擊潰!
得知真相的陳元未和戈琦告別,獨自折劍歸隱。
戈琦被追殺,于是召集了徐府剩下的剎鬼,在南境江湖上成立綾剎門,一個唯一和現今朝廷對抗的江湖組織。戈琦本來不是為了光復瀧國,他只是想把毀了陳元的徐叁杍殺掉。
十三年了,陳元歸隱十三年,好像放棄了世間的喜怒哀樂,戈琦想拯救他,可在與徐叁杍對抗中卻越陷越深,綾剎門發展成了南境江湖最讓人畏懼的門派。它和徐叁杍的朝廷對抗,它不屑各門派的警告。
戈琦已經被權力左右了,他現在可以呼風喚雨,每年來探望的目的其實希望陳元能夠復出協助他。
5
我叫轉生,師父在第一年歸隱的路上撿起我,他給我取名叫轉生。
我還記得他當時取名時候口中所念的話:“鏡頭轉冬,轉春夏秋,循規不休;可否不要鏡頭一轉到死去的昨日。萬事蹉跎,生待明日,就叫你轉生好了。”
十三年來師父只對我傾述,有時候他很痛苦,他總是說自己葬送了瀧國,他是罪人。
師父習慣了殺人的時候拔劍,在刺殺大將軍的時候,師父看到的是他在和手下的將領指指點點探討戰術,師父猶豫了,已經寅時了,他們為何還不休息?
可是劍已經拔出來,劍容不得師父思索,也容不得大將軍再活下去。
戈琦師叔走后,師父把我叫到跟前,他問我:“你可想走?你的戈琦師叔每年都勸我離開這里,我不是沒被勸動,當我與他對酒的時候就已經被勸動了。可我知道我是一個要死在這里的人。你不必對我隱瞞,如今你也十八了,明天就走吧”
我留下眼淚說:“我走了,你怎么辦?誰幫你解魚鉤,誰幫你植稻谷,誰與你拎藥草?誰又能夠與我講述十國,講述江湖?”
師父輕輕的一笑說:“十國已經講述完了,南境的江湖也講完了,聽師父的話,明天你離開這里,莫去十國,莫去南境,自西繞北吧!就當做是你經歷了我在南境的前世,我的后世也將跟隨你去新的江湖再走一遭。”
第二天師父死了,斷劍插入了胸膛,旁邊還擺放了一把新劍,這是師父答應給我的成人禮。我把師父舊的劍鞘擦拭干凈替換了自己新的劍鞘。
6
我聽師父的話繞西再往北,我自隱廬出來見到的第一個女人是頭纏黑帕的僮族女子,她身穿灰色的綢布,繡著花紋漩渦樸實無華。
我知道這個地方一定不是南境了,因為師父說過南境的女人是穿艷麗的長裙的,衣服比人要美。
我見到的第一座城池屹立在黃沙之中,成群的人牽著駱駝,我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
身旁的駱駝是第一個和我對上眼的,我能感覺的到,它身軀的皮毛被風沙磨的像砂紙,眼膜變得堅硬,眼球極俱彈性。
我決定不能像駱駝一樣,把我自己和師父的后半世也浪費在磨硬自己的身軀上,或許我該找個地方落腳了。
7
他是我見過的第一位大俠,自詡青城浪子林琉星。
他正面攔住我去路的時候,開口說道:“你是我在江湖里見過唯一一個毫無殺氣的劍客,或許你根本不是江湖之人吧。留下劍鞘,你可以從我這里過去,一個不在江湖的劍客不需要劍鞘,你要的是始終帶著鋒芒的劍身和自己。”
師父教過我,遇到難辨敵友的時候一定要先拔出利劍,而不是在殺他的時候才露出鋒芒。
我不得不聽師父的話,況且我還沒有達到師傅殺人只用劍鞘的地步。
拔出劍的我向他說:“可能,拔出劍來才算江湖吧!”
琉星大笑說:“哈哈哈,兄臺莫急,我從不欺壓無名之輩。”說完就向我走了過來,我能感覺到他是友,他的氣息平穩,和師父一樣,或許也和師父一樣強大。
他用指尖輕輕的點了幾下我的劍,示意我把劍收回去,然后說:“的確,拔劍即江湖,但是你收劍之后呢?我告訴你,這仍是江湖。因為,江湖不僅僅是武林各派的,它還屬于像我們這些無處安放的人。”
琉星認得我手里的劍鞘,他說他兩歲與母親流浪南境的時候,師父救過他。
8
我們最終成了朋友,一起對酒當歌,一起懲惡揚善,路途并不太平,我們也殺了一些前來挑釁的武林各派弟子。
看著越來越近的地平線,琉星說沒必要再往北走了。
我說,那我們就往西或者往東,只要不去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