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某一天清晨,母親打電話過來,說老院子里的棗子都熟透了,奶奶又開始念叨上了,盼著我回去,說再不回去吃,過幾天下了雨,就全落地壞掉了。
我知道,這個電話是奶奶讓打的。奶奶今年85歲,身體瘦小,駝背。由于小時候裹過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隨著年紀(jì)增大,走路越來越吃力了,感覺微風(fēng)一吹就會摔倒。為此姑姑給她買了個拐棍,但她用不習(xí)慣。后來自己動手用楊樹枝削皮,頭纏上粗布自制了一個,一直用到現(xiàn)在。
隨著年紀(jì)的增大,奶奶眼睛和耳朵老化的愈發(fā)嚴(yán)重,認(rèn)不清人。常常把我老婆認(rèn)成我妹妹,有時一邊拉著老婆的手說你哥怎么樣怎么樣,然后轉(zhuǎn)頭又問我你對象怎么沒回來。由于她耳朵聾,解釋不清,好幾次只能將錯就錯。
但是,她從來不會認(rèn)錯我,雖然近年來在外讀書工作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去看她,總是一眼就認(rèn)出。鄰居調(diào)侃她,這雙眼只有看孫子時才最亮。
每次見到我,奶奶就會笑的像孩子一樣,大朵大朵的皺紋在眼角綻開。聊兩句,轉(zhuǎn)身回里屋,等顫顫巍巍出來時手里便會多出一個袋子,袋子里是從知道我要回去便積攢留給我的一些好吃的,一袋餅干、一個蘋果、一把糖,或是一盒牛奶,一根香腸,一塊月餅,五花八門。由于時間太久,有的東西都已變質(zhì)過期了,我不忍說,她也不知道,總是樂呵呵的往我手里塞。父親平時也勸誡過,讓她有東西早點吃,不用給我留,她表面答應(yīng),但每次我回去,依舊變魔法一樣變出一大兜零零碎碎的吃的,樂呵呵的塞給我。
給我留東西的習(xí)慣,從我記事起,奶奶就從沒間斷過。小時候,奶奶習(xí)慣把東西藏到床頭一個木制黑漆的老柜子里,每次我瘋玩一天餓肚子時,在奶奶柜子里總能找到好吃的。有時她故意逗我,把吃的換地方藏起來,當(dāng)我翻箱倒柜找不到時再突然變出來,把我逗樂。小學(xué)一放學(xué),第一件事就是不脫鞋直接爬到奶奶床上去尋寶,邊找邊看著她在后面大喊大叫,直至忍無可忍上手把我的鞋拽掉。
到了初中和高中,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這時候正值叛逆的青春期,對一切不屑一顧,自然對奶奶留的東西也不再感興趣。再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穿著鞋爬她的床翻箱倒柜,對她積攢一個月留的東西也不感興趣,遇到變質(zhì)的,還會流露出不滿。但她好像看不出來,每次依舊給我留著,樂呵呵的,邊塞給我邊念叨著我在學(xué)校受委屈了,都瘦了。即使我變胖了,但在她眼里每次還是瘦了。
(二)
奶奶家院子里有棵大棗樹,不知道從哪里移植過來的,也不知道多少歲了。從我記事起它就在那里巍然挺立,宛如一位長者靜默的看著家里的變遷。黝黑粗礪的樹干記錄著它的滄桑,繁茂的枝葉遮天蔽日,把屋頂和房檐的瓦片都裹在腹下,使其終日無光。樹下每年春雨后都會冒出幾個小棗樹,嫩綠嫩綠,煞是可愛,不過很快就被村里人看中移家里去了。以至于后來全村所有人家的棗樹都是它的孩子。
陽春四月,萬物生長之際,棗樹也開始發(fā)芽開花,別看棗樹枝干那么魁梧硬朗,它的葉子卻長的小巧玲瓏。葉身呈長橢圓形,羞澀的掛在樹上,猶如一只只小綠船,在風(fēng)里在高空中歡快劃行。逆光去看,幼小的葉片幾近明澈透明,脈絡(luò)紋理清晰可見。
在枝葉越來越茂盛時某個早上,不經(jīng)意間,會看到在嬌小的嫩葉間會零星的藏著幾顆淡黃色的五角星。棗樹開始開花了。于是從那天早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的棗花開始遍布整個樹上。棗花與百花相比,極不起眼,香味也很淡,但卻受馬蜂的青睞。這群嗅覺敏銳的家伙,從棗花盛開起,便嗡嗡的圍著它們轉(zhuǎn)。幾天后某個結(jié)實的樹枝上,便會吊起一個蓮蓬似的馬蜂窩。
天氣轉(zhuǎn)暖,棗花盛開的時節(jié),是拆洗過冬棉被棉衣的最佳時機(jī)。那幾天奶奶也開始了忙碌。早飯過后,先拿起掃帚把落地的棗葉棗花掃到樹根部堆成小堆。然后在棗樹下地面上,鋪上一塊席子,席子上放置針線筐和過冬的棉衣棉被,擺放妥當(dāng)后,奶奶便會帶上老花鏡,開始穿針引線。
小時候我喜歡躺在奶奶拆被子的席上玩耍。斑駁的光線透過棗葉灑在地上,灑在針線筐上,灑在奶奶忙碌的指尖上,懶洋洋極舒服。對奶奶來說,做針線最麻煩的是認(rèn)針,也就是把線穿到針眼里。先把線頭在嘴里吮一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分叉的線頭搓成一條線,再捏著線頭穿過針眼就大功告成。奶奶眼花,流程雖然不差,但總是很難將線頭穿過,即使帶上老花鏡也還是很吃力笨拙。這時候奶奶總會喊我?guī)退J(rèn)針,夸我眼神好。
我喜歡學(xué)她的樣子,搶過她的老花鏡戴上,立馬天旋地轉(zhuǎn)。這時她就會拉扯我的衣服,讓我趕緊摘下來,說對眼睛不好。那時她的手勁還很大,我掙脫不了。
無事的時候,我愛仰面躺著,瞇著眼斜看棗葉下忙碌的馬蜂窩,調(diào)皮了就會撿個石塊去砸它,每當(dāng)這時奶奶總會放下針線,吼我兩句,我不但不聽,反而樂此不疲,并以此逗她為樂。有時我也會低頭在地上尋找搬家的螞蟻。為了吸引螞蟻,我會掰點饅頭碎片灑在地上,然后靜靜的觀看它們踉蹌的拖拉。
近幾年,由于身體的原因,春暖花開時,奶奶再也不能在棗樹下做針線活了,早晨院子里落滿了棗葉棗花,也不能及時的去打掃了。我也再沒有時間悠閑的躺在奶奶身邊,幫她認(rèn)針,逗她罵我。樹上的馬蜂窩也早已被風(fēng)吹散,而樹底下的螞蟻可能依舊在忙碌,不過再也尋不到饅頭碎渣了。
(三)
在山東老家農(nóng)歷七八月是棗子成熟的季節(jié)。按家里老人的說法是“七月十五紅皮棗,八月十五棗打了”,方言“了”讀liao,意思是從農(nóng)歷七月十五棗子開始成熟,一直到八月十五。陰歷八月十五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也正因為如此,每年棗熟的時節(jié)母親應(yīng)奶奶要求都會給我打電話。但是我總是敷衍了事,為了不讓奶奶傷心,就讓母親幫我郵寄些過來。不出所料,每次郵過來的肯定是又大又好的一大包。也一定是奶奶在眼神不好的情況下,一顆顆給挑揀出來的。腦子里不禁想到奶奶瘦小的身子,拄著拐棍在棗樹下孤獨的站著,盼著遠(yuǎn)方的我回家,心頭不免有些酸楚。
今年湊巧家里同學(xué)結(jié)婚,抹不開面子,要回家參與。于是也就答應(yīng)了母親回家打棗。
距春節(jié)回家見到奶奶又一晃半年多了,這次看到她已經(jīng)愈發(fā)的蒼老了,腰駝的幾近90度。眼神也更加不好使了,再近都看不清楚。但我一回去眼神仿佛立馬明朗了起來,準(zhǔn)確的一把拉住我的手,緊緊的攥住不放開。然后開始像小時候一樣絮叨,邊說邊把我往里屋里拉,我知道她肯定又會拉開那個早已斑駁不堪的木柜子,從里面變出一堆零食,樂呵呵的塞給我。
臨走的那天上午,奶奶招呼我打棗,今年雨水太多,棗樹也生了蟲,結(jié)的沒有往年的多。所以奶奶格外愛惜,擋住了很多人的饞蟲才給我留住。
打棗開始。我像小時候一樣,搬個梯子架到棗樹上,便開始往上爬。奶奶在樹下,斜瞇著眼抬頭看著,一邊喊讓我慢些,一邊指揮著告訴我好的棗子在哪里哪里。我很奇怪,以奶奶目前的眼神狀況看人都不清楚,怎么就對棗子的位置了如指掌呢。
低位置的棗子可以用手摘,高處的就拿把竹竿去打。找準(zhǔn)位置后用力搖竹竿,棗子便像下雨一樣,夾著樹葉,劈哩叭啦的落滿院子。金黃的棗子鋪滿地上,在上午的陽光下晶晶發(fā)亮。打完后奶奶不知哪里拖來個筐子,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彎腰要去撿,我看著心疼,阻止她。她不聽,說我不會看棗子成色,非要親自給我挑揀好吃的。于是陽光下,瘦下的奶奶,穿著青布衫,拉著框晃晃悠悠,給遠(yuǎn)在外面的孫子挑棗子。由于眼神看不清,她便用手去摸,用手來感受棗子的大小品相。
臨行前,和奶奶話別。那天降溫有風(fēng),因擔(dān)心她的身體,父親便不讓她出屋來送。她不肯,非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走到院子里,走過棗樹下,一直走到馬路邊。她的手再不像小時候拉住我時那么有力了,也變小了,冷冷的布滿老年斑和褶皺。我很輕松就能全部握住。但也就是這雙手,把我從小拉到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手越來越大,越來越有力,而奶奶的手卻越來越小,力量越來越弱。
走了好遠(yuǎn),奶奶還在那里站著,盯著我們的方向,瘦小的身影顯得孤孤零零。起風(fēng)了,她身后的棗樹枝干被吹得娑娑作響。我好像聽到奶奶和棗樹在喃喃對話。
“走了呀”
“恩,都走了”
“早晚會回來的”
“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