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河來

離索愁消半幕,疊故幾重深?舊園花落未語遲,思今有河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是夢見聲勢浩大的水流砸向陡峭的崖石,發出寬闊嘹亮的吼聲向我逼來。睜開眼,渾身像在水底浸泡很久,是疲軟和腐濕,有孤獨和深涼。

然后我打開窗透氣,就會看見她家高聳銹紅的屋頂和與之格格不入的院心。

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不見有人來找,也不見她曾出去。

他們說她是有病的,我不知道這個病具體指的是什么,她不與人交談,我更不知道他們又如何知道她是有病的。我想著找她說說話去,卻沒有時間。

開春,新搬來的那家木工家小孩子躲迷藏時鉆進了她家的角門,后來被大人拖走,大罵了一頓,拖得太急,孩子頭發絲還勾了根扯斷的青綠的藤。

她坐在院心里,閉著眼睛。

木工說:“殺人犯家里你也去,不怕死得輕的。”小孩手里緊緊捏著的奶糖丟到下水道里,向后狠狠瞪了一眼,走了。

我驚訝于消息傳開的速度,又是為什么能在不了解的情況下徒然生出那么深的恨意呢?我覺得有必要去找她說說話了,但天總是下雨,我沒有出門。

“她殺了人!”他們說。

“殺了誰?”

“她早就恨那人了,平日里裝得和和氣氣,恨得緊了人也就死了。”

“誰?”

“從樓頂呼搡推下去的,摔成灘爛泥,血漬下大雨都沖不掉。”

“死的是誰?”

“離她遠點,她殺了人!她是殺人犯!”

所以我討厭和人說話一直都是有原因的。

她有時會擺一些花草來曬,我知道其中一些,小時候的事了,有個貨運行的人常常來家里,取走一些貨就會留下點種子,母親愛看花開,西房的老人取來做藥食。

常見的像是凌霄和山茶,不常見的是川樸花和羊躑躅。

有的香在花開,有的香在花死。

有個叫湖的婆婆,會做香囊,住的閣子翻窗上常曬藥草,會拉著我手,指著說這是蒼術和山奈,那是白芷和佩蘭。

別家囊是兩片相合中間鏤空,湖的常是中空鎖口,呈石榴樣式,下擺是系著圓珠的流蘇,繡牡丹和金蓮。湖送給母親的囊有股特殊的味道,是湖放了珍貴的蘇合香。

后來鬧亂,人該走的不該走的都連夜倉皇逃了,有的趁勢偷了珍寶花瓶拿去換錢傍身,連系在香囊上的幾顆翡翠珠子都被扣走了,母親跪坐在一堆凌亂的錦緞里,摸著頭上的鳳釵哭,我被人抱著跑,途徑湖的閣子時,我看見湖還坐在翻窗前一錐一錐搗著藥,模樣平和,我看了湖,自己便沒有再哭,只是任著人把我帶走。后來亂平,再回那個家時,湖已經不在了。

我的頭隱約作痛,時常昏睡,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敲門,瞥見窗外天色已褪,正琢磨誰來攪夢,剛拉開條門縫,外面就塞進一張疊著角的黃紙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太平戲院”,便知道門外是陳豐年。

“不去,你拿著回吧。”

“今兒個柳老板登臺唱貴妃,下回可沒這么幸運了啊!”

“豐年,現在沒人稀罕這個了,柳如煙也快沒飯碗了吧。東街那四環方頂的黑屋子里掛白布,上面裸著半肩蓬卷發的女郎多神氣,誰還看那咿咿呀呀哼著調搖花扇的楊貴妃?”

“怎么算的呢?沒人看不是沒人喜歡了,洋電影再神氣,剩下的還是看紅樓會三哭三回的人。”

“回吧,算是這理,如今我也無顏再見貴妃去。”

“那就出去走走,你已經悶屋里許久了,南邊巷子口有家新開的香料鋪,去看看吧,好嗎?”

“不,家……習之有沒有來找我?”

“沒有,我托人問,他學校那邊的行李全給搬空了。”

“什……什么?他如何?他怎敢……唉,還能怎么辦?他也就剩這點倔了,骨頭軟了小半輩子,卻是難得一回……這會兒誰又說誰呢?我也氣不得他了。”

“出來吧,我見見你。”

“時間暗了,我頭昏得緊,要睡了。”

陳豐年沒有再說什么,好似站了一會,聽著漸遠的腳步聲估摸是回了。我拉開門,門口石階上墩著碗清粥,還冒著熱氣,一時不知說什么的好,這是陳豐年的習慣,來看我總帶碗粥,我平日吃得雜,每到晚上便想喝碗粥,他知道。

但我已經不能再喝這粥了,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想到這些,眼淚就直搗我脖子,流不出來,哽在那。

窗外,城的盡頭可以看見發青的山尖,鏡子里少女的臉看上去稚嫩秀頎,身后櫥柜的上角懸著石榴樣式香囊,床尾露出一條邊的藍竹布褂。我提筆竟然想寫詩,我居然還會想寫詩?果然,只落下個“思”字便把筆扔了。鏡子壓著一封家書,遙遠的字跡寥寥幾筆便書寫了我的人生。

距知曉父親病逝的噩耗已經過了兩個禮拜,貨運行雜亂分置的場景和當初鬧亂時一模一樣,讓我比此更痛不欲生的是,這回清醒的母親要將我嫁給商會會長弟弟家的兒子來為家里打開條市路。

我的弟弟國中還未結業,卻要被迫回家拿起賬本全盤打理偌大的貨運行,走四面八方的商道,和形形色色的貨人打交道,而他是個和人多講三句話都會緊張的悶人,他愛看書,常常整宿不眠,茶飯不思。

父親讓我很小就讀了女校,要我看完書閣里所有帶字的書,父親說女孩子要多讀書,多學新知識,不管時代怎么變,能記錄下來的東西都是有它存在的價值的。父親是個很先進的人,我很佩服他,很愛他,可如今我還沒見他最后一面,卻要翻山越嶺的遠嫁他方了。我讀的書,我寫的詩,我聽的戲,有關舊時光的種種忽然不值一提,仿佛江河大浪打來,一去不返,而我的弟弟更是不知所蹤,杳無音訊。

想到這,頭突然又劇烈地疼了起來,我倒在床上昏睡過去,枕頭便濕了半邊。

走廊貼滿了白瓷磚,圓拱形窗外打進新鮮的陽光,周圍明媚到晃眼。竹籃布褂,黑布短裙,女學生?我大抵又是在做夢了。悠長的過道盡頭傳來歌聲,猛地睜眼,發現她在院子里唱《牡丹亭》。

“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但愿那月落重生燈再紅……”

是“鬧殤”那出,麗娘相思成疾,纏綿病榻,最后離魂而去。多少深情付諸淺夢,何為燈再紅?不過此生寄殊途,難眠也眠。

我還未抬手敲,門就被從里面拉開來。

她看著我,“進來”,她說。

時辰尚早,灰青色的云霧散在天上,院里還顯清冷,偶見幾苞碩大的花盤竟會覺暖意上泛。

“熱茶?”她站在進屋的門前,中庭的光從背后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

“忍冬,放塊冰糖,多謝。”

她笑了一下進屋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只不過前些日子見她在屋頭曬了一簸箕,竟饞到如今。

接過熱茶后,我也顧不得客套,直接問:“你會唱昆曲?”

“談不上會,少時喜歡。”

“昆曲嗎?別人都愛聽京戲,樣式有看頭,扮相多嫵媚,貼近人間。”

“昆曲像詩。”

我不由渾身顫了一下,昆曲像詩,這句話我從前說過。

“和我一樣。”我感覺似乎和她靠近了一點,忍冬的清香混著逐漸融化的冰糖,淡淡的香甜在口腔里回蕩,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蘇合香。

“你不怕我嗎?”

她忽然問出這句話,我感到驚訝:“為什么?”

“說是殺人犯來著。”

我苦笑,搖了搖頭:“我知道得不全。”

“你為何總悶在屋里?那個人每天都來卻不見你。”

“我有苦衷,你不也總待屋里?”

“不同,我是出不去的。”

我一時不懂她的意思。

“為什么說是殺人犯呢?”

“我倒希望是我殺了他。”

她看起來很難受,我沒有再問。

“你要出遠門了?”她說。

“恐怕是這樣。”

“去哪?”

“回…家。”

她進屋端來一個矮矮的瓦爐,放上一口瓷鍋,加了熱水,咕嘟咕嘟煮著。

“信里寫了什么?”她問,“收到信后你就開始不再出門了。”

“我父親過世了。”

“抱歉,節哀……那你呢?那個人呢?”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抬頭看著昏沉的天:“你有沒有一定要做出選擇的時候?”

她沒回我,用抹布包著瓷鍋蓋的柄,微微打開一個口,熱氣蒸騰著冒出,很濃郁的燉湯的香味。

“要來一碗牛腩湯嗎?”

我點點頭,有點詫異她的飲食習慣,但剛抿了一小口,從頭到腳都變得熱乎起來。

她又回屋了,寂靜的小院里洋溢著燉湯翻滾的聲音,屋里留聲機緩慢傳出斷斷續續的聲調,微弱的磁音中是一首只有一種樂器伴奏,悠遠又輕快的民謠,唱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以親切熟悉的旋律。

“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里……”,她輕聲和著留聲機里的聲音從屋里走出。

“蘇麗珂,俄國民歌。”她解釋。

我還沒有問唱片是從哪里帶來的,和緩的音符中她繼續說:“小的時候,父親總是從外面帶回很多稀奇玩意,母親和二姨太會倚在披了鑲金絲的方錦沙發上一件一件的把玩,弟弟趴在回廊上小口吃著奶油蛋糕,我常躲在父親書房的窗沿邊,饑渴地看那些翻譯過來的洋故事。”

“出事那年與之前種種鬧亂都不同,是明目張膽,氣勢宣揚的一場慘敗。我的父親被轉到司令部的故友宋志安帶兵押入牢房,以勾結馬匪販賣鴉片和走私軍火的罪名,抄了我們的家底,盡數充了他的軍費,偌大的宅子一掃而空。二姨太趁亂私通軍部師長連夜逃離北城,弟弟不知所蹤,我神經敏感的母親癱倒病榻,常說胡話,清醒的時候都在哭。那個曾贈我唱片的人,就是親手毀了我們家的父親此生唯一摯友,宋志安。父親死于冰冷的牢獄中時,我二十三歲。”

她停下了故事,在不連貫的歌聲中頓了一句,后又輕聲跟上節拍說著歌詞:“……叢林中間有一株薔薇/朝霞般地綻放著它的光輝/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

天邊見了亮,頭頂上的那片云卻還沉沉的黑,燉湯的瓦爐已炭滅失煙,唱片里的歌聲循環著一遍一遍,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她,她卻開始繼續訴說:

“二十一歲,我在離家萬里的一座港城學習新知識,匿名為幾家出版社寫報告,閑下來時偶爾寫詩。我有一個在臺風來襲時認識的知己,是舊朝派遣留洋學生中的一位,抱著學有所成以報效祖國的心愿在國外努力學習,卻在紅報上得知,為之奮斗的國家忽然不復存在,自己身在國外連祖國怎么覆滅都不曾知曉,與他同行的,有的另謀出路,奔赴遠方;有的留在洋國結識利商,盤點生意。他們那回共去一百五十多號,歸國一人,是他。”

“他是一個難得的才君,彬彬有禮,溫和穩重,我常和他閑時相約看戲,同他總共認識不過一年半,我卻覺得仿佛過去一生。奈何亂世多凄涼,家中出事后,我迷失在日子里,生了一場很久的病,日日混沌。終于在一個夜晚垂死驚醒,收拾行李與他不辭而別,將他一個人留在那里,趕路回到我破敗不堪的家。兩天輪渡,四日三晚火車,我的眼淚一滴沒掉,卻在心里全部流干。”

“……夜鶯站在樹的枝頭歌唱/夜鶯夜鶯我輕聲問你/你這唱得動人的鳥兒啊/我期望的可是你……”她又停下了故事,跟著低沉婉轉的音調,兀自閉著眼睛念起了歌詞。

她的知己讓我想起陳豐年。

那時是港城的雨季,幾乎每天都在下雨,上街沒人打傘,風太大,大家只裹緊皮料的雨衣。

我難得有空時都用來寫詩,寫成一首后就會雇人來讀,多半找的戲園子,播音小姐聲腔是好,卻沒那里的人能帶著感情,優美的腔音帶著沉浸的表情,我能坐在那里,吃著瓦碗里的柿種,欣賞一整天,我一直有這樣難以理解的癖好。

陳豐年那個時候是虹灣大道上所有穿著灰藍雨衣中唯一一個披蘇聯風衣的人。

我正在讓常雇的青林班里唱旦的沐紅給我讀詩。

臺風蓄勢整個上午,在午后突然襲來,街上沒穩座的大多被迫順著風跑,我和沐紅約了改日,便各自跑開。陳豐年突然出現擋在我面前,在狂風大雨中問我現在年號幾何?被趕著回樓的我大罵,大清都亡了還有狗屁年號,現在是國歷紀年。他看起來很失落,我跑得急,將夾著詩的散文集忘記在戲園門廊角,被他撿了。

后來與他相識,兩人總一同去看戲,一次在一家雜鋪躲雨,無意買到一包過期兩天的藕粉,他突然帶著歉意笑著說,自己的身份也過期了。那時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說書先生常念一句“生盡人事后由天,世事難料,亂世多凄涼”大抵說的也是如此。

陳豐年很難得,我今夜一一細數往日,卻為將從前永遠塵封,我已決定認命回鄉,不再顧昨。

院子里的熱茶漸涼,可見遠處日曦將近,只是細月輪廓依舊,方才厚重的云層現已微微鋪開,留聲機還在唱,她的故事還沒講完:

“我這輩子只干過兩件不計后果的事。一次是違抗母親,一次是以長子的身份全盤接手了父親偌大的產業。而這兩件事都很直接的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的母親在被舅舅們接回后家靜養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后,清醒過來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嫁出去,重開商路。我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選擇,閉門不出,在絕望之際,我在父親的書房里意外找到了一封父親本該寄給我的家書,里面飽含著他對我的期望和他年少時立志四方的膽識與勇氣,我未曾想過我的父親竟會給我寫這樣一封真誠交心的信,說他希望他的女兒和他一樣,一生都做自己覺著值得的事。可惜的是,父親還沒有將這封對我影響甚大的信寄出去,他就入獄而亡。”

“我寫信給曾在父親身旁管賬的關叔,偷偷摸出門,跑了四五次商務局,用一個禮拜時間,全盤接手了父親名下的所有產業。剛開始,我不僅要在明道上打通關系,為在軍閥混亂的局勢中穩站一方,送出不少大禮。在后方暗橋處,我還要因不讓自己的商隊在運貨過程中遭受土匪襲擊,而每月主動給匪頭子獻上幾箱珠寶。然而這些僅僅只是站穩的條件,在真正去交涉的時候,我更因女兒身倍感吃力,他們不愿信任我,我無法對自己的真誠做出解釋。我將過肩的頭發剃短,用裹胸收束了女子的形體,更名易姓,夜以繼日的奔波交易。”

“我可憐的母親,以為我離開家后意外身亡,哪怕我就站在她面前對她說著最溫柔的話,她也一直堅信自己的女兒在那年出嫁時便死了,我沒法解釋,便不再解釋。我重新開始我的另一個人生,遇宵小也遇貴人。我不覺得累,實在身體透支時,會一遍一遍讀父親那封沒有寄出的信,這不是我選擇的人生,我從沒想過要這樣過一輩子,但每每想到當年氣血軒昂的父親,半生兢兢業業為之奮斗的商事大業最后因故友出賣,無能為力坐鎮一方懷恨而去的種種,我就沒有任何理由停下來,我做商事不像父親是為國為民為更替為換新,我只是為安心而已,很簡單的安心。可幸的是,我們父女經商都未曾為貪利。不幸的是,我早些年間并不知有一天我的工廠會被一群笨重丑陋的機器毫不留情地全盤代替,讓我在還未準備好的時候,就被大生產時代拋棄了。”

“政事風云改,混亂的局面明朗了許多,我照舊送去的大禮被一一打了回來,手下零碎產業被國家買了去,我經營的那部分,在管制下先緊后闊,前景不明時,戰事趕緊,侵占來得猝不及防,政府下令,同行四散逃離,我抵在最后防線,誓死要將從北城運來的最后一批國家藏寶,安全無誤轉移到南邊,也就親眼見證了剛有起色的生產廠房被炮彈夷為平地。一無所有的那年,我四十二歲。最幸運地一件事,就是我活了下來。”

“……夜鶯一面動人地歌唱/一面低下頭仔細思量/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故事停下來,跟著留聲機輕聲念出歌詞時,流了淚,天邊泛紫的光線只打在城東那一片,我就坐在她的身邊,抬頭就能看見那顆永恒的啟明星,我開始有些不太聽得懂她話里的名詞,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希望這個夜晚永遠不會天明。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繼續說道:

“如果我沒有因最后一次轉運貨物而得以去到那座曾經待過的港城歇腳,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我年輕時遇到的那個人會因為我的不辭而別,用上一生找尋我無果,死于征兵作戰的途中。我和他離得最近的時候只隔了一條街道,他在街尾被征兵隊伍帶走,我在街頭的貨運行里剛清點完一批運往港城的貨。我們就這樣錯過,他只留給我一本還未寫完的日記,跨越半生的思念從此再無終點。”

“我逃到港城時,在輸運軍火的甬道關口遇到了當年送我蘇麗珂的父親此生唯一摯友,也是我家最大仇人,宋志安。他落魄了很多,頭發已盡數花白,我沒忍住,沖到他面前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他翻倒在地,抬頭瞇著眼睛看我,我竟覺得手軟,宋志安在我小的時候,一直在履行著我那個天南地北外出交涉的父親的職責,他教我認字,帶我聽戲,讓我寫詩,父親希望我知識淵博,陪我讀書的人卻是宋志安。雖然不愿承認,但對于八九歲的我來說,宋志安和我的父親其實是一個身份。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時竟毫不留情的親手毀了我的家。宋志安被我打倒后又慢慢扶著地,彎腰站了起來,他吃力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清楚,他沒認出我是誰,卻平白無故地甘愿挨了一巴掌,什么表示都沒有,他只是慢慢地駝著背跟流民往前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前塵往事已隔好多年,而我剛才卻動手打了一個老人。”

“從家道中落那年開始,我就沒有停止過尋找當時失蹤的我的弟弟杜習之。很多年過去無果,就在我逼著自己堅信他可能在當時混亂中被她媽帶著一同離開,去謀了一條生路正過著好日子時,我在工廠被機器代替的那年,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讓我去一家出版社門口見一個人,本來打算不做理會,最后卻還是急匆匆趕往信中地址,就這樣見到了我那個當時膽小不愛說話的失蹤了十多年的弟弟。他穿著體面,一副留洋派頭,剛見我時并未認出,后是我喚他乳名,他才一臉震驚地看著這個本該叫姐姐的假哥哥。”

“習之說當年鬧亂后,他沒有猶豫,立馬就收拾行李趕最早的船離開了家,后來漂泊時遇到曾經的老師,醒悟一番奔赴留學,如今回國是為找到我,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信了他,將他留在我身邊,為他找關系安置了身份。以為終于能家人團聚的時候,卻無意間發現杜習之根本就沒有去留過洋,他一直在為一個政治團體工作,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說什么都不聽,我將他強行關在房子里,他竟以死相逼,我用棍子狠狠地抽他,他逃走了。過了大約兩周,他胡子邋遢狼狽地站在家門口跟我說,運動失敗了。習之回家后安分了許多,他開始為我打點一些事,意外地發現他精細嚴謹的另一面,慢慢地,我和他里應外合共同打理產業,他讓我省了很多心。可惜世道繁雜混亂,一路起起跌跌,勉強維持,后來不堪重負,沒有辦法,我和他一同逃到了港城,住在這里。”

“怪我沒有提早注意他的變化,其實習之的性格看似隨和文弱,卻是最認死理的倔人。杜習之根本不愿過這樣的生活,他留在我身邊多待那幾年是為了像孝順父母一般報答我這個長姐,一旦任務完成,他便不會再這樣困頓于一方茍且活著。搬到港城后,他常和我爭吵,他不愿叫我阿姐,整日渾渾噩噩,有一天,他趁我外出,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木槿花后,寫下一句‘任務已了,不愿再茍且偷生,此生多是未完之事,也盡數失敗,阿姐保重!’便從房頂上跳了下去,我捏著紙條瘋狂沖到樓頂,只瞥見了他落下去時揚起的褲腳。木槿花,我小的時候常和他講,以后想住在開滿木槿的地方,木槿花,我最愛的花。杜習之是被時代殺死的,這樣萬般變化的時代里,沒有哪個人能體膚完好的走出來,杜習之不愿接受就尋了死,我懂他,只是那棵木槿,奇跡般還在活著,你看墻角那里,它居然在去年還開了花。”

“……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

她的歌詞好像念到了最后,起身進到那烏亮破舊的玄關里,將留聲機的唱針移開。天終于快亮了,隱約的白光像是救贖一般擁抱住這座未醒的城市,看著她一步步慢慢走過來,我輕聲問到:“為何同我說?”

“你說你知道得不全。”

我正想上前給她一個擁抱來告別,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

“如果這個人生不是我而是你的一生,你會怎么辦呢?”

我愣在原地沒動,頭突然劇烈地痛,呼吸加快后,眼前所有的事物都開始模糊顛倒,睜開眼睛時,是我房間里那盞帆船樣式的燈罩。

那場生了很久的大病似乎終于痊愈,我渾身是汗從床上坐起,打開窗,院子和銹紅的房頂依舊,沒有了她。

“砰砰砰”很重地敲門聲。

“誰啊?”我還沒開門,門縫里就塞進一封信。

我瞥見地址是從家寄來的,連忙拆開——家書,父親病逝,弟弟失蹤,家道中落,回鄉遠嫁。

重來了。

這是剛收到那封該死的家書的時候。

我來不及思考,捏著信封拉開門就向外跑去,虹灣大道七十四號,我要去找陳豐年。

如果一切和她說的一樣,那我現在必須要做出兩個一定會改變我人生的選擇。這一次,我也必定要離開回鄉,但我要告訴陳豐年。

“走吧,我和你一起。”他是這樣回我的。

收拾好行李,凌晨的涼風中,我站在起伏濤聲里沒有等來陳豐年。苦笑著上船時,回想她的故事里,對陳豐年是不辭而別,是此生最后一面,我坐在船尾暗處淚流不停。

回到破敗不堪的家宅后,被舅舅接回后家養病的母親期間回來見了我一面,說話的所有字眼都離不開讓我遠嫁,我聽到最后,只問了一句話:“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母親便又揚手扶著頭上的木釵哭了起來。

我知道我的父親斷然不會做那些叛國之事,可是現在無論找到何種證據在父親已死于獄中的結果面前都顯得太蒼白無力。母親離開的時候,我追上前緊緊抱住了她,故事里,母親將會在未來某天以為我意外死于途中,不知道將來會怎樣發展,只為珍惜此刻。三天后便會有人抬轎來接我,我只有三天時間,母親離開還沒有兩個時辰,我就做好了逃婚的準備。

搬離府邸的下午,我從父親書房的內閣里找到了一個上鎖的木箱。來回奔波我已身無分文,迫不得已找來撬桿開了這個我以為是父親藏寶的木箱準備換錢傍身,卻在箱子還未開得完全時忍不住跑離人群哭得不能自已。

整個木箱里全是兒時被父親沒收的玩物,可笑的是,我一直以為父親把它們全都丟掉了,木箱底部的折扇上是父親的字,“愿我的阿蘭和我一樣,一生都做自己覺著值得的事。”折扇下面有窄窄的一個冊子,是父親年少紀事。不是那封她口中沒有寄出的信,雖然已經提前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幕,親身經歷后才發現真正痛不欲生。

她的故事里,我會為了讓自己安心而全盤接手父親的產業,女扮男裝在前后受阻的環境下堅定維持著整個局面。

我在租房住下后,聯系上關叔,那幾晚月亮一直很圓,父親的賬本就那樣平平地放在書桌上,猶豫兩天后,我在一個傍晚開始翻開,每一本每一頁,看得仔細,賬本合上后,我一夜未眠,連夜跑了一趟關口,只用一天就把父親的貨運行轉手給了當年在父親手下做聯運的沒落少爺黃坤。

這個曾經的大少爺在準備跳海尋死時,被父親出貨順手救了下來,后來又因為為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流民伸冤,發瘋似的跑去司令府攔下戍衛司令的車差點被亂槍打死,同樣是父親交貨時連忙差人將他拖走才撿回一條命。

黃坤就此留在父親身旁做事,本是少爺出生卻懂利營之道,父親出事后,他還在關口繼續做著聯運,維持著東南邊貨物的輸送,將貨運行交給他,是父親早先就提過的事,我如今便將這事了了。

關叔在事后第二天晚上趕到了貨運行這邊,我才從紡織廠回來,關叔遠遠地看著我,等我走近后,發現他眼睛里好像有光在閃。

關叔憋了好久沒說話,剛開口只說:“阿蘭喝不喝牛腩湯?”我酸了鼻尖。

熬煮的瓷鍋咕嘟咕嘟地唱著,昏黃燈光的屋子里溢滿了濃湯的香味。關叔同我說了父親入獄前宋志安差人陷害的事,我平靜地聽著,關叔平靜地講著。爐火漸弱的時候,牛腩湯便燉好了。

小的時候,我常因頑皮被母親罰跪祠堂外庭,我賭氣白天不吃不喝,其實晚上都是去找關叔喝燉湯。母親不給我去聽戲,說是下九流,但我非但去聽,我還學著唱戲,最嚴重的一次被打得小腿腫爛,隔日完全站不起來,關叔讓阿弟給我送草膏,那段抬頭就能看見漫天星河的日子里,每晚都有牛腩湯。

關叔說:“阿蘭可想好紡織廠那邊一定是要接過來了?”

“走一步是一步,我來不及想了”我回答。

果然,接手紡織廠后,一切好像都在逼著我,倘若我不按照她說的那樣剃去長發,束縛身體就不能夠成為一個入流的商人。

只是簡單的去交涉所試樣,就從頭到尾都沒人用正眼瞧過我。

但我并不打算用她說的那樣拙劣的方式來結束這樣的局面,只要我還站在那里,就沒有人能當我死掉,而活著的人就要制造噪音,才能讓這個環境來適應我。

以后但凡每個禮拜天試樣時,我永遠是第一個到達山風廳交涉所的老板,提前站位,掛出那個花了大價錢做的“蘭氏”招牌,穿著袖襟繡有木槿花的素色旗袍,站在大廳正中央。而這只是告訴他們站在這里的是誰。

根據原先貨運行的商道布防圖,我用連續兩年時間,不間斷地跑遍了商道上標有棉紗產地的地方,出了高價盤下每一處產源地供應專線,在此期間讓紡織廠里的媛姐隨我一路招收手藝上等的技工回廠里做技師,將廠里的管理制度全部更新,父親先前并沒有對廠員管理做了明確規定,我結合當時在港城與陳豐年共事時他無意間提及過的國外員工管理制度,用一周時間寫了精簡的小冊子作為守則要領,如有違反,立刻開除,并增加了質檢力度,幾乎要做到全出全用。紡織廠的平臺瓦頂都改成了翻轉斜頂避免直射失火,這是早年從譯書上學得的。我要讓從我這里出去的布是這片土地上最好的。

我和黃坤打配合,利用貨運行原先商道,一路找點,對于那些當地人衣著被帳多用外地布材的地方,全部都作為了直銷地。

閑下來的時候,我不停地參加聚會,有時是商會那邊,有時是社會名流,但凡能和市場沾著邊的,大多都是不脫“利”字,我深諳其道便樂在其中。

沒有超過六年時間,“蘭氏紡織業”的名頭越打越響,出貨地不再是我們去找,而是四面八方的人來催。

最妙的不得不說一年前的夏季,我把毒草粉放水口處壞了南河灣水質,攆走了河州上半地人家,在另外幾家貨船還未下手駐地前,就最先拿下了整條南河道的運輸航線。

期間不乏有匪人作歹,對此,我從未在外界提過甚至連黃坤和關叔都不知道的,早在六年前我下南洋時,曾鉆了一伙賊窩,尋人查了賊頭來歷,用最卑鄙的方式以親人要挾整個賊伙下了賣身契,讓他們在暗地里為我辦事。明面上我有一小伙當年從官家兵里延下來追隨父親做事的武保,但對付匪人,終歸還是賊伙有辦法。

我一直以來都不熱衷于用武力解決問題,但如果沒有必要手段,我根本活不到下一個問題來臨。“無奸不商”,我不想這樣形容自己,但事實如此。

年末很快又來了,緊湊的訂單在早前四個月時就被我催著做了一半,趕著出完最后一批庫后發完年底紅利就都給放了假,黃坤差人送了一箱酒過來,關叔提早回鄉了。

六年來,我對時間流逝越來越沒有概念,忙碌完一年,我卻沒有可以回的家。

當時逃離迎親一行人后,我不敢聯系母親,接手紡織廠也是易了“杜氏”改“蘭氏”,我沒換名,但大家習慣稱呼我“蘭老板”,關叔知道我難處,我沒提過,他也不問。

期間讓黃坤去找過母親,頭兩年,母親在后家大宅院住,樂得自在,母親后家本就是名門望族,住進去后生活不用操心,黃坤說,大太太只是精神不太好罷了。母親知道我逃了,但礙于面子只好說我發疫病被關起來了,母親不知道我在哪,我再沒去找過她。

兩年后,正是我改廠忙時,沒有再派人去看望母親,只是八個月而已,黃坤再去時得知母親已經搬出去了,沒有地址,誰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就像當年的二姨太一樣。

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后來我猜母親一定當我死了,我便當母親在這亂世上仍好好活著。我還是住在原來的小租房,外面放眼看去被紅色染了夜,鞭炮聲放得震響,待不住,從衣帽架取了皮衣套上便出了門,洪福戲院,今晚流川兒唱西廂。

大年初五,關叔趕來通報的時候,我正在和北城最具影響力的報社社長魏長鵬喝茶。消息說,本該運到南邊的一行貨途經東洲時被扣下,繞了水路,水路又限行,滯了一批留在那里。

我還沒問,魏長鵬就說:“東洲鬧疫病,橫尸遍野,十九萬死四千,別說貨,人去了大多都得完。”

沒等黃坤找人去拉貨,正月伊始,我便讓魏長鵬給我打了頭條出去,“欽蘭氏紡織業主持——義捐資助東洲同胞——正月十八日——山風廳”。

媛姐很快根據我的要求在紡織廠內列出規定,凡是在義捐名單上的老板,訂購蘭氏紡料時,都能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免息運輸,外加享布價折扣七成的便利。

很快,名單就記滿了冊本二分之一,世人皆傳“蘭老板”為“蘭先生”,救世濟民,不貪小利,仁慈之心,精神感人。

蘭老板在十八日之前,日日進出“洪福戲院”,每每只點流川兒去包間單念昆詞,有時整宿不歸,無人議論蘭氏不好,多說雅人之趣,六年來我制造的噪音已經形成了一定影響力,起碼讓周圍環境開始適應我的存在。

山風廳,正月十八,人聲不絕的氛圍一時息停,所有人目瞪口呆看向正廳中央。

我的手懸在半空中,茶盞也完好地握在手里,但視線對過去,肥皂廠尹老板頭頂正冒著熱氣,臉上還粘著兩片茶葉,表情猙獰。

“啊啊啊!誰——是誰?他媽的想干嘛?燙死了燙死了!來人啊!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見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怔住,緩了兩秒,再次確認自己剛才的確忍了一下,沒有將茶盞丟過去,這又是?

在大約半個時辰前,尹老板居然來了山風廳,我猜得沒錯,他根本就不是來義捐,他只是想趁此機會拉攏商會會長赫常生,可赫常生根本就沒來,本來無心管他,但兩分鐘前,他混進正在商事的老板中開始肆意諷刺這次義捐,然后兩秒鐘前,他說了句話:“本來就不應該搞什么援助東洲同胞,它東洲土地上十幾萬人,昨天報上也說死了不過四千。這十幾萬才死四千多,那不就等于沒死人嘛……”

“原來這位老板知道疼啊?那如果照你說的十幾萬死四千等于沒死人,你一身多少器官,少一雙眼睛也沒什么的,對嗎?”

好一個伶牙俐齒,我轉身——高大的,乞丐?

“來人,把他拖走。”我喊話。

尹兆興果然不肯:“等等!蘭老板要干什么?沒聽見這孫子剛罵我呢?不準走,來人,把他押去警局!”

“誒,尹老板,這個人的確不請自來,但畢竟是在我的地盤出了事,是我照顧不周才讓此人傷了老板,自然也該我來處理。”

尹兆興還想說話,我已經煩得不行了:“愣著干嘛?還不快將尹老板扶下去休息。”

亂完后,關叔繼續組織活動進行。一直到傍晚,人才零散走完。派人清點完賬數,我繞到后倉庫,今早那人果然恨我,我還沒開口,他就開始嘲諷:“蘭老板真會算,怕我鬧大惹來禍端,將我押下來一關就完事了,做生意的人果真善于心機,是非不分。”

“閉嘴。不把你扣住,尹兆興早在押你去警局的半路就一槍崩了你了。”

“那還真多謝蘭老板,可今早如果我沒將茶水倒那肥頭上,蘭老板估計就自己動手了吧?”

“你胡說什么?”

“蘭老板那揚起來的手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你……”

我頓了一下,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他說他叫赫宗海,我問他是否是東洲落難才逃到這邊?他搖頭,我有點疑惑,他回我:“難道一定要親身經歷才能分辨得了是非曲直嗎?”我不再說話了。

他說他是為了躲開家里婚事才離家出逃的,他不想耽擱要嫁給他的那個素未謀面的姑娘,而自己也有未完成的事便不想草草安家。

和我想的一樣,他原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

我問他,那現在是因為要做的事艱難險阻才弄成這番落魄模樣嗎?

他回我:“沒有,沒有要做的,只是不想就那樣過一輩子,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不想什么也不做,之所以這樣落魄是因為我沒有錢,的確辛苦。”

“那你就是逃出來尋找答案的了?”

“什么答案?”

“要做的事。”

“蘭老板雅趣,別的該說這紈绔少爺了。”

“只是小少爺身為堂堂男子,單為逃婚被迫混成這般便大可不必。”

“我知道我沒能力。”

“不,你只是在能力不足的時候反抗了過于頑固的權威。再者,有沒有能力不是應該旁人來告訴你嗎?”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小少爺如今既然還沒找到要做的事,不如來我的小產小業做點正事?”

“蘭老板竟覺得自己是小產小業?”

“意下如何?”

“赫某謝蘭老板賞識,必定不負期望。”

就這樣,逃婚小少爺赫宗海開始跟著我做事。那次義捐過后,我讓黃坤替我將所有義款換成鈔票存在我的庫房,三日后,再盡數送往司令府轉為代捐。

赫宗海前腳剛跑來告訴我義款被關叔扣下,關叔后腳就神情嚴肅地站在了紡織廠正大門前。

“關叔?”

“阿蘭到底要做什么我是越來越不知道了。”

“關叔說什么呢?”

“為何將義款全換法幣?”

“但求方便核算。”

“那為何每一張法幣右下角都有一朵印上去的紅花?阿蘭,你從小就是一個機敏過人的孩子,你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你要做什么事,關叔從來不會攔你,但這回關叔斷不會讓你冒這個險。”

“關叔我……罷了,那關叔既知阿蘭機敏,為何沒想過阿蘭聲東擊西呢?”

“什么?”

黃坤的人果然很快就跑著來報告,義款已經按照關叔的口信送往司令府了。關叔大驚看著我,我說,關叔總是把重要的東西放到床頭下面的地箱里,手符也不例外。

關叔嘆氣:“阿蘭可知不論現在能否將宋志安扳倒,經年某月他靠自己又能站穩多久?這個混亂的時代就像是一條大河啊,誰能永遠站在一個位置呢?”

“關叔,阿蘭只是盡自己的力,浮生短暫,我等不了經年。”

我走的時候,對關叔說,如果可以,待事成之后,煮碗牛腩湯給我吧。

如今算來,應是七年以前,當時剛從家里逃出來住在小租房里。

某天傍晚翻閱父親賬本時,在第三冊最后幾頁的的確確看到了幾筆來源不明的款項,寫著“紅花酒莊”,后面隔至半年就會有幾筆這樣的款額匯入。

我去貨運行倉庫找這幾筆的單號,卻被告知是個死號,當時頭皮發麻的感覺至今仍記得。

宋志安以莫須有的罪名抓了父親,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卻根本不知道。當時她在故事里只說相信父親,憎恨宋志安,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卻閉口不談。

就是在那一晚,我轉了父親的貨運行,接手紡織廠單門做起,這么多年來的朝朝暮暮,我只為等到這樣一個結束一切的時機。關叔說這樣的亂世像條大河,但誰又心甘情愿等到河來,真假都一并卷走呢?

義款捐出去后,我又去“洪福戲院”聽流川兒念了幾天曲。

幾家報社找來基本都讓赫宗海去應付,我只當面和魏長鵬社長聯系。時間差不多了,我讓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司令府給宋志安,一般的信送不到宋志安手里,但即使我差人送了密件,也確實讓宋志安收到那封信,宋志安還是果真不做理會。然后司令府周圍便日日循環著一首蘇聯民歌,就這樣在蘇麗珂放到第三天的晚上,我終于在北城的雙門橋下等到了宋志安。

“山兒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的宋志安開口第一句話讓我有點恍惚,這些年來的蘭老板讓我快忘了還有人會這般稱呼自己,宋志安不知道我現在是蘭氏紡織廠蘭老板,而我這次見他,距離上次,已有整整十一年。

“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不知宋司令說的‘好’是指吃飯還是活著?”

宋志安頓了一下:“這次見我就是為了當面譴責嗎?”

“我何敢對宋司令不敬,杜蘭山此次只為一事而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他,但這一刻,我就只是想這樣說出來而已,哪怕他會再騙我,我居然現在還會想聽他講實話。

宋志安搖頭:“沒什么可說的。”

我低聲道:“宋志安,你要知道,我曾把你看做和我父親一般重要。”

這句話剛說出口我七年來都沒再有過的那種眼淚哽在脖子的感受又再次將我包裹住,那些年像父親一樣陪在我身邊的宋志安,給我取名杜蘭山說蘭花之姿山海風性的宋志安,去港城上學的那年送我《蘇麗珂》的宋志安,讓我寫詩帶我聽戲說昆曲像詩的宋志安,將父親送入牢獄的宋志安,讓我家破人亡的宋志安。十一年,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但此刻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真相而來,還是僅僅只想見他一面,人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呢?

宋志安沒回我。

“宋司令可知今北城地界上有家‘云來飯店’?”

宋志安表情忽變:“山兒指的是什么?”

果然,他緊張了起來。

世人皆知蘭老板喜好聽戲,常去“洪福戲院”。兩年前,我無意間聽說,流川兒她們在唱完晚場后還要去做“秘密任務”,打聽后得知都是去一家叫做“云來飯店”的地方。

流川兒說那里的人都不像正常聽戲的,有軍爺有老板還有一些洋外佬,她們去唱一晚的打賞比在戲院里唱上一個禮拜的還多,就是去那里做唱要小心謹慎,都是人派專車來接送,她們就說是做“秘密任務”。

我換了戲服抹油彩隨著流川兒一行人去唱了一晚,不出所料,“云來飯店”就是一家黑店,白天和正常飯館別無兩樣,到了晚上就只對內圈人開放。幕后幾間包廂都在倒賣鴉片,有的甚至走私軍火,讓我意外又驚喜地是上管這家店的首司就是宋志安,難怪平時那么高調也沒人敢動,估計不是沒人知道,只是怕禍害自身。

宋志安管著這里,結識名流和商販幫自己做事,私下又放任兵匪走私鴉片賺足了軍費。前久一直讓流川兒幫我留意著店里動向,一邊收集資料寄到魏長鵬那邊留作備案,等待一個絕佳的時機一舉扳倒宋志安。

“宋司令可能知道這北城商會近幾年有家蘭氏紡織業生意做得開,前久還組織了東洲義捐,義款盡數交由司令府代為送達,以表誠摯,卻忘了山兒名字里還有個蘭字。如今那些義款估計在路上了吧,宋司令?”

宋志安呼吸聲加重,直直看向我:“蘭老板,是你?”

“司令有所不知,山兒離家去往港城后,常常想宋司令十一年前為何偏偏送給山兒‘蘇麗珂’?今天終于明白,那個時候宋司令就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了吧。宋司令到底如何鐵石心腸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時間暗了,我還有事,蘭老板告辭。”宋志安轉身將離開。

“宋……等等,別走,你給我站住!”看著宋志安離開的背影,我心底突然泛起一陣害怕,我感覺,好像我的父親又要離開我一次了,好像他這一去就會成為這輩子最后一面,可笑的是,我本該恨死他的,但那一刻我只是想讓他停下。

宋志安頭也不回地往前趕,他果然埋伏了兩個人在雙門橋下,那兩位壯漢立刻沖出來攔住我,我還是拼命往前撲:“宋志安!你別走,等等!”我近乎失去理智,我大喊:“宋志安!別走,等等!你給我聽好,我明早就將‘云來飯店’的事公之于眾,你將成為眾矢之的,你別走……”

“砰!”震耳欲聾的槍響,眼前人影突然飛速旋轉,我被人抱住很重地砸到地上。

“赫宗海!怎么會是你?”我翻身從地上爬起來,連忙撲到替我挨了一槍倒在血泊里的人旁邊,我快速從旗袍內襯里掏出手槍對準宋志安,小少爺伸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宋志安的手緊捏著槍把,他說:“杜蘭山,你還能活著已經是我遲來的仁慈,你以為你的父親杜志明一生都是一個正人君子嗎?‘云來飯店’當年的前身就是‘紅花酒莊’。你想要真相,好啊,真相就是我和你的父親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杜蘭山,好好活著吧,這亂世流水終有一天會沖毀我們的所有,不要再執著那些虛有,又有誰能完好無損從這個時代里全身而退呢?”

宋志安轉身在兩個士兵護送下離開了。我看了一眼地上的赫宗海,急忙向橋頭車行跑去,車夫很快就將小少爺送到了醫院里,萬幸他沒被打中要害。

事后第二天一早,我將紡織廠半數經營獲利轉送東洲,市場上果然流出了很多下角帶有紅花印章的法幣,本該出現在東洲土地上的真正義款又回到了北城人民手里。魏長鵬在日報頭條登出“云來飯店”一事后震驚全城,很快“紅花義款”一事緊接著也被登出,整整一個月,滿城風雨,最后以北城司令宋志安獲罪易位下臺為結束。

我每晚都聽著“蘇麗珂”不能入睡,宋志安的話徘徊在我耳邊,我的父親,當年的覆沒。我用了七年來查明真相,用了三年謀劃復仇,最后一年里我發現自己再沒力氣去做任何事,關叔又來家里給我燉了一鍋牛腩湯。

我說:“終于結束了。”

關叔說:“阿蘭一直都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如果可以,放下一切,去做阿蘭真正想做的事吧。”

那晚關叔給我燉了最后一次牛腩湯,他說他要回自己遠在西南的故鄉了,他老了,想死在故土。

我帶著關叔的牛腩湯去醫院看赫宗海。赫宗海非常生氣,他說當時關叔扣下義款時他就知道我要拖宋志安下水,他說他不知道我和宋志安到底有什么恨才會連自己的命都不要說出那樣逼著對方起殺心的話,他說我從來都是一個謹言慎行的理智的人。

我說:“沒有什么是必須注定的,想打破,隨時都能。”

赫宗海嘆氣:“可我們現在所站的是這個混亂時代的風口浪尖處啊。”

我向窗外看,落日時分,紅日漸漸滑下,整個北城都沉浸在溫柔的橘色里,街上熙攘的人群,他們想著當晚的飯菜,想著白天的工作,想著怎樣好好的生活,我這七年來第一次落淚,赫宗海問我怎么了?我回:

“如果將來我有一個愛人,我想和他一同去紅日落下的西邊,不要再站在風口浪尖處,找個看夕陽的地方,慢慢老去。”

赫宗海看了我一眼,窗外的夕陽已經全部沒入云海了。

之后我的人生開始和她在故事里講的慢慢重合,我沒有聽關叔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我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繼續經營著紡織廠,黃坤繼續做著貨運行,媛姐不再待在廠里回老家結了婚,我一把火燒了南洋那群賊伙的賣身契,赫宗海還是跟著我。

有天,流川兒單獨給我唱了一晚上的《占花魁》,她說她的賣身契被班主撕了,她終于要離開戲班了,她要去東邊拍電影的劇場里碰碰運氣,我問她離開戲班真的很高興嗎?她笑她本就不喜歡唱戲,當時是家里養不起她又因扮相不好去不了妓院才送來戲班子的,她說她現在要換種活法了,她希望我以后有機會記得寫信給她,她說我就像她的親人。

年歲就這樣慢慢熬著,我知道自己終將會一無所有卻還是按部就班的繼續著生活。七年來我一直住在租房里,每次只交三個月租金,我知道自己隨時都會離開。

赫宗海一直在我身邊,租下隔壁房間,每日閑時就在陽臺上拉二胡。

政事多變,制度更改,一時間滿城風雨,肥皂廠老板尹兆興攀上新任司令,將女兒嫁入司令府,在北城商會獨霸一方。

我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收到了那封見面信,我的弟弟杜習之衣著體面的站在報社門口叫我“阿姐”。習之搬去和赫宗海住在一起,我總是想起她在故事里說的話,然后就會夢見那銹紅高聳的屋頂有個人影從上面墜落。

杜習之果然在為一個政治團體做事,赫宗海告訴我的,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年關時,我們約上黃坤一起在租房的前院里,少爺赫宗海做了一桌子菜,四人一起跨了年,杜習之拿出兩顆包好的樹苗遞給我,說是“阿姐喜歡的木槿花”,當北城的夜空被炮仗煙火照得亮如白晝時,我決定不去管制習之了。

是從報紙上得知的消息,有人寄信給我,是習之常戴的手表和他的遺書。

運動失敗,我的弟弟杜習之與我總共待在一起不過九個月就永遠離開我了。我坐在只剩自己的房間里看著杜習之生前寫下的遺書:“吾國正處待變之際,吾輩定當立下獨立之志,于風口浪尖處以良心去擔當。終極此生尋求真理,耗盡數載只為一次真正的轟轟烈烈,長姐杜蘭山以實業助國,實乃一代巾幗,阿弟不孝,最大心愿唯長姐平安喜樂,成敗在此一舉,祝安。”

我忍著沒落一滴淚,我為自己的弟弟驕傲。在她的故事里,我將杜習之鎖住,他違背心愿混跡半生最后心死而終,死前替我種下了木槿。這一回我的選擇將弟弟留在了最熱烈的時刻,除夕那夜,杜習之送我木槿時我大概猜到他不久后就要離開了。

商會會長赫常生被查貪污漏稅入牢,商會不停有人鬧事,赫宗海說有事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

紡織廠被機器代替后,戰事趕急,侵占來得措不及防,盡數老板逃往南方。我留在北城幫黃坤轉移最后幾批國家藏寶,重新搭建的廠房一夜間就被炮彈夷為平地。在離開北城的前夜,赫宗海找到了車站洞口處避難的我,炮火連天的夜晚,他說他沒有家了。

我才知道他是商會會長赫長生弟弟家的長子,也就是當時母親給我安排的那樁婚事里的新郎,我和他坐在逃往港城的火車上,一時竟覺得造化弄人。也是當時與黃坤一別,就再沒相見。

到了港城,我和赫宗海住在當時她住的那個帶有與院子格格不入的銹紅屋頂的房子里,我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木槿,習之當年送的那一對留在了北方,也不知是否還活著。

在港城我不由想到陳豐年,但我沒想到會在大帥旗下的上將里看到他。他儼然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我才感覺距離我們年輕已逝好多年。

陳豐年遠遠便看見我,但當時他不能走過來對我說句“好久不見”,他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寄給我,大概意思是那日因事未同我一起離開覺得心生愧疚,我走后他另謀生計,辭去報社翻譯職務,在碼頭做了四年會計,一次巧合得到現在的大帥賞識,之后一直在大帥旗下做事直到現在。

陳豐年說當時沒有跟我離開也有他的私心,他不知道到了北城后會發生何事,而他一身學識還未施展便不愿就此作罷,他直言亂世之中,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是他對不起我,有幸還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面,他知足了。

我回信給他,只有一句話:“不必道歉,本不該耽誤。”

我帶赫宗海去到從前聽戲的戲樓,樓還在,人卻走空了。

我問房東是否知道曾經青林班唱旦的名角沐紅,房東說在三年前上吊死了。我大驚問房東為何如此?房東說,所有戲子里他對沐紅印象最深,不僅扮相好,還是有脾性的女子,是真的愛戲,別的來打賞玩,讓她唱她死都不開口,有的窮酸書生沒錢買票,她反倒坐船游街唱足三遍。

三年前這里被拍電影的人選了地,讓沐紅配合演一段,這一演就讓大帥相中,后讓沐紅到大帥府單獨唱戲,沐紅不去,大帥反復逼迫要挾,沐紅說戲要唱給懂的人聽,大帥一怒之下派人一把火燒了沐紅在的戲班子,有幸當晚班里人都出去唱堂會才沒人受傷,但沐紅因此覺得自己害了戲班,班主讓沐紅就去給大帥唱上一回,當時這棟戲樓正好盤給拍電影的做了影視基地,沐紅在改樓的前晚一個人站在這戲臺子上唱了整晚的《長生殿》后就上吊自殺了。

“吊白綾的那根紅柱我沒讓改修的工兵拆走,喏,還在那里,留著了。”房東指向樓廳舞臺上端一根醒目的朱紅房梁說到。

在和赫宗海走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二十幾歲時,我每寫一首詩就讓沐紅來唱給我聽,沐紅翹著蘭花指,微揚的手輕輕在臉旁旋轉,腳步跟著詩的節奏移動。

我又想到了北城的流川兒,我突然明白陳豐年當時說的話,這個時代有新的東西涌來也許并不是件壞事,起碼它讓那些被迫謀生的孩子找到了新的活法,留下的才都是真正發自內心熱愛著一件事的癡兒啊。

我開始寫詩,卻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落筆。

赫宗海找了幾家店鋪做營生,他一直都很有能力,我知道。我們就這樣過了幾年,就在我以為日子會以這樣的節奏中慢慢走向終點時,赫宗海染了風寒,突然一病不起,很快的時間里,他也離開了我。走的時候他對我說:“這一次,蘭山就試試為自己而活吧。”

赫宗海自我與他相遇時開始就一直在我身邊,我們沒有結婚,沒有法律上的羈絆。這么多年過去,問起他還是說沒有找到他到底要做的事,這一路上花開花落,起起跌跌,他總是與我在一起。

我好長時間才想起一回當年她在故事里訴說的我的人生,又回想起我這漫長的一生,發現那些細枝末節她未在故事里提及的小事竟成了我一生中僅有的帶光的記憶,像是湖的香囊,像是深夜的牛腩湯,像是戲。

我沒有機會再為自己而活了,我常想,如果能再年輕一遍,當時的我斷不會違背母親,與赫宗海結婚,安分地過完一生,沒有真相,沒有復仇,只有日子與我們。

我又開始覺得頭昏,常常嗜睡,清醒時常見對門那家住在高隔間的少女拉開窗愁容滿面地看著我。

有一天晚上,我興致來,唱了《牡丹亭》,她果真來了。

“蘇麗珂”本應成為我最討厭的一首歌曲,但每當它響起我都舍不得關掉,因為那段音樂仿佛可以提醒我曾經有一段波瀾起伏的歲月,是亂世中各安其身和我所有不同的選擇。

我與女孩開始講起我用語言美化了的一生,刪掉了真相,去掉許多的細節,讓這輩子聽起來是個偉大的故事,我有一種被水汽包裹著的感覺,最后我問她,就像當年她問我一樣:“如果這個人生不是我而是你的一生,你會怎么辦呢?”

她猶豫很久后走了。

第二天我看見她帶著她的行李與那個總是來門前和她說話的陳先生一同離開。有人說他們乘坐四號線離開了港城,沒去北方,反而向最西邊駛去。我不知道她帶著他要去哪,突然想起當時對宗海說的話,“不再站在風口浪尖處,找個看夕陽的地方,慢慢老去。”

隔日清晨,我看到報刊頭條寫到,昨天下午五點十分,四號線鐵路突發狀況,地面坍塌,無人生還。

“能看見夕陽嗎?”我淚流滿面。

我好像看到那條洶涌的大河再次襲來,在煙塵中劇烈燃燒的漫天火光里,落日熱烈的深紅像血一樣染遍整個山河,年輕的自己握著年輕時的愛人,慢慢寫下詩的開頭“思今有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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