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徐則臣短篇小說《露天電影》,頗有感觸,心里的一些困惑,似乎能從這篇小說里尋求到一些答案。
熟悉的題材,不一樣的角度
露天電影承載了一代人的記憶:聽說村子要放露天電影了,全村的人仿佛等待一個盛大的節日,充滿了渴望;電影放映時滿場地老老少少歡天喜地,那是一場精神的盛宴;孩子們驚奇地注視著放映機卡嚓嚓轉動,那幾柱光投到熒幕上,人物就出現了,故事就展開了;戀愛中的男女,可能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偷偷約會……所以,對露天電影的記憶大多是觀眾的記憶,而且多是美好的、溫馨的。
徐則臣的這篇小說塑造的是一個放映員的形象。對放映員的記憶自然是對露天電影記憶中的一個部分。那個年代的放映員,對于村民來說,他們是吃國家飯的,是有知識的,是能給他們帶來精神食糧的人,所以自然能得到村民們的尊敬。當然,放映員如果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那更是撩撥得全村姑娘們的心咚咚直跳。隨著故事的徐徐展開,讀者以為秦山原曾經就是這樣的一個放映員。如果劇情就這樣發展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毫無新意。徐則臣塑造的放映員秦山原是一個利用放映員身份,勾引年輕姑娘媳婦的主。站在那些上過當的姑娘媳婦角度,或者是孫伯讓的角度,露天電影留給他們的記憶則是痛苦的。
作者的筆觸并沒有放在那些姑娘媳婦如何上當受騙上,而是不遺余力描寫秦山原對四年放映員生涯的美好感覺。他對扎下村美好的記憶,除了村民眼中羨慕和欽佩的眼神,更主要的是扎下那些年輕的女子。而他對年輕女子的記憶,并不是一個個具體的人,而是抽象了的性器官……他的記憶越美好,越能反映他人性的卑劣的一面,越能反襯那些年輕女子悲慘的一面。
按照“三一定律”展開故事情節
如何展開故事情節,選擇怎樣的結構,一直是讓我頭痛的問題。這篇小說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啟發。從故事情節來看,涉及的時間有十五年之久,而作者選擇了一個晚上來展開。十五年之間,秦山原的足跡踏遍很多地方,作者選擇了扎下村這個地點。回到扎下村,秦山原就是為了去見熟悉的人。這完全符合西方戲劇的“三一定律”——所謂一時一地一物。按照這樣的定律來展開故事,就會使得故事結構緊湊,情節生動。
他們經過當年的大隊部和放電影的小廣場,都成了遺址,遺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楊樹。孫伯讓指著一家窗戶里瀉在地上的一塊燈光說,這兒是放映機的位置。“你坐在椅子上,”孫伯讓比劃著,“光從這里出來。”秦山原就想起那時候整個扎下都圍在他身邊,那些鮮嫩美好的女人也湊過來,他聞到她們身上溫暖的香味,她們一次次把眼光從銀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見她們的眼睛里閃閃發亮。他知道她們想和他說話,或者干點別的。有時候他也會向其中一個招招手,動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見,然后他們前后腳離開電影場。
他們經過一塊平地,孫伯讓說:“秦老師,有印象么?當年這兒是片小樹林,有槐樹、楊樹還有合歡樹。”
秦山原搖搖頭。
當然他記得,他經常把她們帶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亂作一團的時候他還會騰出一只手抓爬到樹上的知了猴。那個總喜歡在合歡樹底下的女人叫什么來著?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對十五年前的回憶,作者并沒有用大段的文字去敘說,而是散見在人物現時 的對話之中或是對話之余。在這個晚上,秦山原來到他曾經戰斗過的扎下村,孫伯讓領著他到處轉轉,懷懷舊。就在轉轉的過程中,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回顧十五年前的事情。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回顧中,讓讀者窺見了了十五年前秦山原在扎下村所干的那些缺德事。這就使得小說結構非常緊湊,不松散不拖沓。而他們的聊天,看似水波不驚,內心深處卻如同滔滔海浪,騰挪跌宕。
細節描寫精準傳神
秦山原來到扎下,在界碑前觀摩了一會兒,眼睛投向村子的時候,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只雞,一只淋過雨的雞——一只雞沉重地穿過空街面,“沉重”一詞,把淋濕了羽毛的雞寫得太逼真了,那步履不穩,耷拉著兩只翅膀的樣子,活生生地出現在讀者眼前。然后看到一個男孩,男孩挺著肚子吊著褲子這樣外貌特征的描寫不是讓人驚奇的地方,“大腳趾在泥水里鉆來鉆去”這句描寫簡直是神來之筆,這一“鉆”字,非常符合這么大孩子的行為特征,又能讓讀者琢磨出別看這個孩子在陌生的秦山原面前不說話,內心戲卻是足夠豐富的。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分站在兩邊。她們沒笑,也沒說話,微微地晃動身體。
她們皺著眉,臉有點紅。
一個說:“是你嗎?”
另一個幾乎同時說:“真是你?”
然后兩個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別處去。
這兩個女人,顯然都是當初跟秦山原發生過關系的人。不笑不說,但從微微晃動的身體可以看出她們內心的激動。“皺著眉”是對秦山原把自己忘了有點失望,兩人“警惕地相互看看”是她們以為自己當初只是秦山原的唯一……徐則臣文字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張力十足,令讀者回味無窮。而這樣的細節描寫,在文中比比皆是。
一泡尿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貫穿全文
小說用秦山原的尿貫穿全篇始末,開篇從下車撒尿著筆,寫秦山原不習慣在有人的地方撒尿,到小說的結尾處他不習慣也得習慣,最終把尿尿在了身上。
一泡尿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秦山原想寫在自己著作里的這個句子,在小說中頗有諷刺意味。作者以在全文中出現兩次的這個句子作為點睛之筆,用幽默的口吻揭示了人物的命運。
不習慣在有人的地方撒尿,開始你會覺得秦山原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后來你發現,所謂的修養只是他的一塊遮羞布。私下里他的內心是那么齷齪,所作所為是那么令人不齒。
一泡尿確實改變了他的世界觀。他曾經那么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為所欲為。隨著孫伯讓將他綁在椅子上,隨著他把尿尿在褲子上,隨著小男孩一聲“他尿褲子了”,他的遮羞布被扯掉了,他的尊嚴被狠狠地踩在了腳底下,他過往的那些丑陋必將大白于天下。他的世界觀能不改變嗎?
這篇小說有很多值得仔細琢磨的地方,比如不動聲色地留下草蛇灰線,按照事件本來的樣貌逐漸展開,不泄露情節等等,這些應該是寫好小說必須具備的能力吧。看來我是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