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的黨衛隊隊員強奸女犯的做法其實并不新奇,因為許多士兵都這樣對待“敵方”女性,但以下這個事實卻可以完全顛覆我們的想象:至少有一位黨衛隊成員愛上了在集中營工作的猶太女性。海倫娜·斯特洛諾娃與弗朗茨·溫施的故事確實是奧斯維辛歷史上最離奇的故事之一。海倫娜來自斯洛伐克,早在1942年3月就被送到了奧斯維辛。她在集中營初期的經歷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同樣是在饑餓和身體虐待中掙扎。頭幾個月她被分到一個在戶外工作的分隊,負責拆建筑、搬碎石。睡在滿是跳蚤的稻草堆上,她驚恐地看著身邊的女犯逐漸喪失希望,一個接一個死去,而她最好的朋友是頭一個放棄的。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然后說:“我一分鐘也不想活了。”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喊,直到黨衛隊把她帶走,結束了她的痛苦。
[英] 勞倫斯·里斯《奧斯維辛:一部歷史 》(理想國譯叢)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這是勞倫斯講述的奧斯維辛的愛情故事的開始,這個故事是真實的,BBC做過訪問海倫娜的紀錄片。我沒看過這部紀錄片,但勞倫斯后來講到:解放即將來臨時,溫施奔赴前線,臨行前,溫施給海倫娜一張字條,讓她去投靠自己的父母。海倫娜撕掉了字條,勞倫斯沒有說他們最后結局如何。值得注意的是,離開奧斯維辛后,海倫娜和姐姐遇上了蘇聯紅軍,而他們的暴行更是肆無忌憚。
《午夜守門人》實際上講述的也是集中營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對比上面那個故事,它有個悲慘的結局。
首先,如何判定這是個愛情故事?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Max第一次見到Lucia的時候,Max拿著攝影機不斷追蹤Lucia的面容,電影用近景和特寫鏡頭展示Lucia讓人動情的年輕、漂亮的面容,觀眾能夠動情,為什么要懷疑納粹軍官不會動情。后來,Max更是反復表白過,他愛這個姑娘。盡管他是納粹法西斯,是“壞人”,但誰能說贏得愛情的一定都是好人,而壞人得到不呢?再說,好人和壞人真得那么容易分辨嗎?法西斯是壞人,反法西斯的盟軍是好人,但蘇聯紅軍由東向西一路解放時,他們犯下的罪行并不比納粹少。邦尼和克萊德,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其次,如何評價愛情中的反常性關系?我們可以認為,Max有施虐傾向,但Max的施虐能看成Lucia在集中營遭遇的暴行嗎?開頭我們提到勞倫斯講述的一個集中營的愛情故事,在這個故事之前,勞倫斯在書中寫到:第三帝國的政策是禁止德國軍人和猶太人發生性關系,只是希姆萊并不沒有認真執行元首的命令,從而縱容了集中營的軍人強奸事件(從二戰末期看希姆萊,他是十足的機會主義者)。這里想表達的是,Max對Lucia的性虐待在集中營中并不具有普遍性,這件事不能代表Lucia或者其他人在集中營遭受的痛苦。納粹確實把集中營建造成了人間地獄,這是他們不可推卸的罪責,但這個人間地獄之所以是人間地獄,不是因為納粹對猶太人的性虐待,而是納粹制造的集中營里的人無法忍受的饑餓、隨時可能死亡的恐懼、毫無意義的勞動和存在。Max的性癖好只能代表他自己的個人愛好,正如同,有些人有同性的取向癖好,有些人有雙性的取向癖好。Max和Lucia的施虐-受虐關系是他們私密的個人癖好,同時這種施虐-受虐關系又構成納粹—猶太人關系的隱喻。但電影并非意在把納粹分子描摹成色情狂——實際上,正如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里透露的:艾希曼們再正常不過了,他們正常、平庸。
Max和Lucia的反常性關系對Lucia意味著什么呢?Lucia進入集中營時的年紀還很小,她大概對性還所知甚少,而Max讓她變成了受虐者。十二年后,Lucia有個指揮家丈夫,她在酒店意外遇到Max,Max勾起他們的集中營往事。開始,她不能面對Max,她總是躲閃Max。如果把集中營中她和Max的關系看做是反常的,而解放后十多年的生活讓她正常,那么,一個正常人當然難以面對勾起自己回憶不正常往事的那個人。但很快,Lucia想要和Max重溫那些受虐的日子。
在那些回憶的片段中,我們在Lucia的表情中看到的是冷漠和平靜。只有在Max向中年貴婦講述他們的愛情時,回憶中的Lucia唱歌跳舞,袒胸露乳戴著納粹軍帽,她在一場化妝舞會中扮演了強者的角色,那是施虐者才應有的風范。于是,我們很可以認為,Max在他與Lucia的關系中,教會了Lucia S/M游戲。而游戲的意思是,大家遵守一個玩法,有人充當S,有人充當M。回憶中的這個舞會,Lucia就是在充當S,施虐者。于是在這游戲中,她實際上是演員,演一個與她真實身份相反的角色。但大部分時候,在Max與她玩的S/M游戲時,她總是充當M的角色。
一種表演的受虐是對真實受虐的削弱,這大概是對Max的性癖好能被Lucia接受的最好解釋。集中營的生活太痛苦了,開頭的故事就說,海倫娜的最好朋友寧愿選擇死亡也不愿忍受集中營的生活。剛才已經論述,集中營的痛苦生活并非來自性虐待,而電影的真實隱喻是:本體是普遍痛苦的集中營生活,電影文本的顯性喻體是Lucia的受虐。喻體之所以能夠表達本體,是因為喻體在程度和重量上不輸于本體。Lucia實際上在本體和喻體中扮演了雙重角色:S/M游戲中的受虐者形象隱喻了她的集中營生活形象。在喻體游戲中有一套游戲規則,這套規則是Lucia和Max愛情關系下的潛在契約,M是Lucia在自愿的契約之下主動出演的角色。真實受虐就是因為喻體中的愛情契約的前設而受到削弱的,換言之,Lucia之所以能忍受集中營的生活,成為為數不多的走出集中營的人,就是因為她感受到了Max的愛情契約——盡管這契約當時僅僅是隱喻下,游戲中的。
而現在,1957年的維也納,Lucia重溫并且篤信了那隱喻、游戲式的契約。因為現在更能證明,那契約不僅是隱喻、游戲式的,更是最真實的。Max的命運之線懸在Lucia手里,她是Max第三帝國時期罪惡的見證人,現在她是Max真實命運的主宰者,盡管Max還在他們的關系中扮演施虐者角色。這是一場真實的游戲。如果說過去集中營的游戲是為了削弱痛苦,而現在維也納的游戲則是為了增加幸福:現在的落水狗Max雖然充當了施虐者,但這僅僅是Lucia權勢下的假象,他無論在現實還是游戲中,都要聽命于受虐者Lucia,Lucia通過對施虐者Max的主宰(真實和游戲兩方面的),獲得了比施虐者更大的快樂——在Lucia的潛意識中,施虐者的施虐只是假象,只是聽命于她的施虐。
Max和Lucia的死證明,他們不見容于俗世,但這只是最直觀的符號式判斷。他們實際面臨兩股力量的絞殺:一股來自納粹黨徒殘余勢力的追殺,一股來自世俗婚姻道德的圍剿。就殘余納粹黨徒來說,他們沒有認識到自身的罪責,仍活在隕落的虛妄中,而Max已經深深意識到自身的罪孽,他的那些朋友完全沒有理解他的反諷。Max的死可以看做是對良心負責。他們面臨的婚姻道德,并不是Lucia背叛丈夫而必須去死的原因。無論如何,他們一起走到死亡終點站,是因為他們彼此不能分開。當Max已經喪失第三帝國時期的支配地位時,他再去充當施虐者,他就在扮演一個與自己真實身份極端相反的角色。Lucia試圖轉變他們的角色關系(最后一次做愛Lucia的女上位能夠表征施虐者的支配地位)——Lucia搬到Max家后,他們的關系就在做這樣的轉變——使得Lucia—Max的施虐—受虐關系符合戰后他們的真實身份、處境。但他們誰也不能在真實的世界中解除彼此的關系以把握現實(Max不愿同納粹黨徒合作,Lucia不愿回到丈夫身邊),是他們的相互擁有和不分離讓他們置自身于死亡的道路上。他們與世隔絕以把握他們的愛情關系,在隔絕中“他們”是與客體世界對立的主體,而隔絕就是“他們”這個主體為了把握自我。Max對過去的懺悔或反省或承擔責任就體現在:他現在不愿像第三帝國時期那樣,放棄思考和情感,隨波逐流,充當納粹黨徒的幫兇——這些都是主體性的喪失,人淪為客體世界的工具。在非人化和人的死亡這兩條道路中,他們選擇以人的姿態走向死亡。
如果弗朗茨·溫施在前線幸免于死,而他回來能去尋找海倫娜,他們在一起,想必這個真實的故事就很完美了。但后來的海倫娜還會愿意面對溫施嗎?電影中的Lucia選擇Max,這已經是極大的感動,而結局盡管悲慘,但誰又能理解他們背負的時代和歷史負擔,誰又能感受他們愛的強烈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