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仿佛五年前的重演,又似乎并不是,五年前堂本剛落魄,他靠著天賦與勤奮吃飯,這些還不夠為自己保駕護航嗎。顯然不夠,從SOOTHILL遞交辭呈,一路穿越辦公室層,搭乘電梯走出一樓大廳,途徑的人們一如既往的忙碌,來來往往穿梭不停,他卻覺得無數雙眼睛吸在身上,芒刺在背。
堂本剛躺在出租屋客廳的大床上,用一整天的時間與天花板面面相覷。一開始他總是能清晰無比的記得走出公司大門的景象,東京充斥著陽光,好一個青天白日,他感到刺眼,因為好久不曾見太陽了,前不久還在為了最后修改的設計圖紙挑燈夜戰,如今他站在一座刺促不休的大廈前頭,兩手空空。
現在想想,他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厭惡明晃晃的大白天的。
空閑下來的日子本該十分無聊,他上午9點醒來,在被子里裹著刷兩小時手機,接著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考慮起床后吃什么。從前他一般夜里睡不安穩,閉上眼睛能感覺到眼球深處隱隱作痛,凌晨時分繚亂的夢境也使他偶爾驚醒,抓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冷。
仿佛是什么隱疾住進了身體,努力不想叫他警覺,只是不著痕跡的發作。可是他現在卻睡得安穩了,睡眠綿長不斷,夢境浮游在光脈的土壤里,他在清晨悠悠轉醒,鼻子嗅到積雪出融的味道。
這實在是匪夷所思。人家砸了你的店,丟了你的工作,怎么就能睡得這么沒心沒肺。
于是后來的幾天剛都用來找新工作,社交軟件一個個誠懇地發送信息,請各位親朋好友幫忙給他這個待業人員留意,收到的反饋清一色娛樂行業中低崗位,他端著手機默默在心里叉掉所有選項,要不得,要不得。
堂本剛沒有那么渴望立馬重返工作崗位,本來他的工作性質就與自由職業差不離了,現在不可能從天上再掉一家店鋪給他經營,無論以何種方式開始新的職業生涯,等待著他的無疑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有一次他在百貨大樓里應聘六層一家餐廳的甜點師職位,時間趕不及,背著挎包在扶梯與樓層間狂奔,一個沒小心撞到扶梯拐角的小姑娘,小姑娘漁夫帽飛在地上,他只得一個勁兒給家長賠不是,想去安慰人小姑娘卻一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太沒勁了。
他看著小姑娘可憐巴巴的臉,突然就泄了氣,不想爬那最后一層了。
下樓的時候剛慢悠悠的,有一步沒一步的走,估計扶梯口的工作人員也在腹誹這個人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發什么瘋。
三層有家品牌時裝店,櫥窗里春季到貨的女士套裝黃底蝴蝶花,剪裁別致極了,剛沒忍住多看了兩眼,又沒忍住多走了兩步,回過神已站在了櫥窗前。
玻璃的涼氣微微撲在鼻尖。
櫥窗里除了那套穿在模特身上的套裙和幾束暗暗的彩光,還有一塊宣傳牌,立在模特身邊。宣傳海報設計簡潔美觀,重點突出,赫然就是那日堂本光一與他說過的設計大賽。
堂本剛沒有走開,淡淡的把宣傳牌大致看了一遍,與光一所述倒是沒有出入。日本東京最炙手可熱的頂級設計品牌,近年商業化嚴重,與很多奢侈品企業都有合作。
宣傳海報上說,贏得設計比賽第一名的設計師,除了豐厚的獎金外,還將獲得該品牌首席設計師的實習資格。
唔。
不得不說剛一直很喜歡這個設計品牌。六年前這個品牌才剛剛嶄露頭角,彼時專精珠寶設計,運營低調,在國際市場屬于小眾品牌,但其實業內已經收獲頗多小紅花了。
現在走國際大牌路線,自然不可能拘泥于珠寶設計,時裝彩妝產品都涉獵很廣,最近一年的熱門話題更是集中在秀場高級定制女裝。
但是剛覺得這品牌還是珠寶做的最好,如今旁枝伸展得這樣密集,利潤滾滾而來,設計大賽主題竟是珠寶,實在是感人。
堂本剛被扶梯緩慢地送到下一層,他掏出手機毫不猶豫地給面試餐廳打電話道歉,說自己臨時碰上急事,去不了了,深感惋惜。
百貨大樓一層熙熙攘攘湊著許多人,剛才上樓太急沒留意,這是冬季百貨商場的必備節目巧克力展,女人們挽著男人的手臂,都非常歡喜地笑意盈盈。
剛暗暗咂舌,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才突然想起來,1月1號那天是誰的生日……
蛋糕當天上午做好,當時說的是結香來取,他當然能料到光一可能親自來取,卻沒有料到店被砸爛……前一天晚上剛換衣服出門很多余地購入昂貴三倍的奶油原料,附近的市場關門時間不統一,他在一家沒找到想要的,趕去另一家卻吃了閉門羹。
冬夜沒有刺骨的寒風,剛一件薄風衣冷得狠狠哆嗦,公寓附近的那條街路燈依舊沒有人來修繕,他走在路上,右手提著一個塑料袋,左手攥著紙袋,不住地想他這是閑的蛋疼還是閑的蛋疼。
當天上午他拿著抹刀把奶油一層層在蛋糕坯上抹勻的時候,還滿心的興奮,怎么就輕易忘了呢。
直到入夜他都沒有吃東西。
窗外飄著細細碎碎的雪,傍晚時分還不算大,深沉的暗色在天際鯨吞蠶食,與晚霞混合成一種詭異妖冶的顏色,細雪微不可查地洋洋灑灑,到了八九點左右漸漸洶涌起來,雪花體積很大,形狀肉眼可見,猶如黑的夜上白的星,一齊墜了下來。
剛打開窗戶,途徑的雪就一窩蜂地撞了滿懷,融化在他身上。
剛整理了一晚上舊物。搬進出租屋的時候行李不多,儲物的箱子只有一個,一直放在床底下落灰。他席地而坐,從箱子里翻出一打設計圖草稿。先前的設計工作多在電腦上進行,手稿本來就少得可憐,箱子里只是殘存的部分。
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等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又冷又餓。屋外大雪紛飛,這世上所有的聲音仿佛都被覆蓋了,被推搡到另個世界去了,大雪封城,城墻內外寂靜如城空。
剛雙手撐著地板跳起來,準備給自己煮一杯熱巧克力。
香草莢被隨手扔在廚房窗欞邊上,橫向的窗戶很大,人站在料理臺前時正好面對這扇橫窗。
剛在煤氣灶上擱穩了鍋子,伸手在香草莢里挑挑揀揀,窗戶不常擦拭,臟兮兮的油漬就在面前掛著,剛忍了忍沒能將就,暫且停下手里的活兒找廚房紙來擦好玻璃再說。
廚房紙揩下一層焦黃的油,顯出一片透亮的玻璃。這扇窗朝向另一排公寓矮樓的街巷,那條街上路燈也壞了兩個,還有剩下的路燈在堅守崗位。
路燈照不到的陰暗處,似乎有幾個人影在。
剛起初沒在意,這附近晚歸的人不要太多,三更半夜醉鬼抱著燈柱高唱昭和熱曲,已是日常了。燈影下三個男人的身形在原地踱步,他擦著擦著手就停了下來。
男人的手里亮起微微的光,該是手機屏幕。他在窗戶后面瞇了瞇眼睛,一個站在稍遠一點地方的男人走進視線范圍,與拿著手機的男人湊到一塊。
剛住在三層,視力雖不好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他看見走過來的男人抬起一只手,食指向下撥動,類似于翻開書頁的動作——
他在數樓層。
剛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蹲下,躲在料理臺后面。他渾身冒著薄薄一層冷汗,心臟咚咚咚的跳。
那個男人——那個數樓層的男人,他見過,就是那天來砸店的。
看這樣子,國分太一和他老爹都跑路了,這群人抓不到人,又沒收到店,就只好把目標轉向他——堂本剛在地上爬了兩下,飛快地在客廳床上摸出手機,內心各種欲哭無淚,你們倆跑路就跑路好了,把店契留下啊!和著您老人家借了高利貸,想留命又想留財,哪來這么好的事啊!我的命不值錢是吧坑完兒子就坑我,怕不怕遭報應啊#@%TRWT#^$%@#$……
剛靠在床邊,地上的箱子還沒收回去。他抱著手機,一時間慌得不知該做些什么。
報警不可能,跳窗戶還是算了吧,要不他就一身正氣地在這等著門被破開?剛思來想去,外面人都到樓下了,應該很快就要來砸門,還是給長瀨打個電話再說……他從好友列表中自動篩選出武力值最高閑工夫最多的這位,劃開通訊錄的手指冷得發僵,口干舌燥地雙眼一直往門上飄。
電話按下去立刻通了。
“喂?剛?”
堂本光一的聲音。
剛把手機從耳旁撤下來,屏幕上通訊的名字赫然是堂本光一四個白字。便是時間緊迫,他也還是怔忪了兩秒,手機再貼上耳朵的時候眼圈刷的就紅了。
他說,光一你現在能不能來一趟我家啊外面有上次來砸店的人我,我我我——
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低沉冷靜,剛幾乎覺得自己聽到了堂本光一準備出發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他說你不要慌,想辦法跟他們周旋,給我十分鐘。
剛還真就不慌了。
他摸摸自己胸口的位置,背脊被床沿的棱角硌得生疼,坐在地上沒有動彈。窗外的飛雪形勢不減,他上一分鐘還在驚慌失措,這時候竟然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果然,風雪之夜,遇魔之時,這場雪初下的時候就該意識到,一場雪能掩蓋的除了大地,通常還有夜訪的不速之客。
過了一會兒,鼻腔里泛起一陣酸意,他靠著床沿快睡著了,抬手抹了抹臉,鼻尖冰涼冰涼的,眼眶還有濕潤的感覺。剛也意識到了,自打堂本光一回來他得了動不動就哭鼻子的毛病,好在哪次也沒真哭出來,那股子酥酥麻麻的酸勁兒最多化作一點濕潤泊在眼眶。他狠狠的拍拍臉頰,提著精神爬起來,又往廚房走去。
門被敲響的時候剛正煮著巧克力,整個屋子都是香甜極了的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關了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門前停下沒有立即開門。直到門的那一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剛,是我。”
屋門不牢靠,門板沒有加固加厚,鎖也不太好用,拉開門的聲音蒼老而刺耳,如果真的有人來砸門,剛確定自己會搶在前面主動給人家開門,省得要走這門一條老命。
堂本光一站在門外,上身穿著墨藍色棉夾克,稍稍凌亂的頭發上還有未化的雪屑,臉在寒夜里凍得蒼白。他隨意地站著,眼神輕輕往剛臉上一停。那雙眼有對黑寶石一樣的瞳孔,樓道光線暗淡,僅有的那點光都去了他眼里,像溫柔的流水,像和煦的風。
堂本剛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吸得顫抖不已,那種欲望又來了——他想撲上去抱住堂本光一,甚至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堂本光一身上的冷颼颼的寒氣,想象他的臉頰蹭到對方的脖頸。最終他攥緊了拳頭,閉上眼睛,沒有往前邁出一步。
“人呢?”
剛回到廚房,繼續煮自己的熱巧克力。堂本光一跟在后面,剛遞給他一杯熱水。
“打發走了。”
“?怎么打發走的?”
堂本光一輕輕倚著料理臺,一只手撐在上面,側過身子看著剛煮巧克力。他好像想說點什么,卻欲言又止,剛等了半天等不來一個回答,一只手拎著鐵勺,有些好笑地瞅著光一。
不想說就算了,他也不太想聽。他只想今天能順利喝到這杯熱巧克力,不能辜負了這好一場風雪。
巧克力煮好了。
剛給自己舀了一大杯,又舀了一小杯端到堂本光一面前。對方挑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杯子往前送了送,說,上次忘了你的蛋糕,這次補上。
生日快樂,光一。他又說。
于是他們倆誰也不坐下,站在料理臺旁邊捧著熱巧克力一口一口呷進去,廚房燈光昏黃,對面的人睫毛被投了一小彎陰影在眼下,情緒像是被撩撥得紊亂難耐,又有一片濃的化不開的沉默需要他們雙方去維護。
光一喝完了巧克力,唇上沾到了些許痕跡,便走到客廳去拿抽紙。
剛還在廚房喝巧克力,醇厚的香甜進到嘴里要好一會兒才被味蕾分辨。他心不在焉。
“剛。”
“嗯?”
堂本光一站在客廳木制圓桌邊上,手臂垂下指尖摁著桌子上一張紙,頷首頗專注地看紙上的字。那是昨天房東送來的合同,50歲的婦人言辭冷淡但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女兒帶球結婚,婦人把自己在住的大房子給女兒作婚房,自己則搬到這里來住。
合約中止了,剛不可能死乞白賴地推脫,只得到時候乖乖拿違約金,卷鋪蓋走人。
“找到新住處了嗎?”
剛笑了,慘兮兮的。“沒有呢。”工作還沒著落,家也沒了,要是店沒被砸,他興許還能湊合在店里。
堂本光一把視線從那張紙轉移到剛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他其實看了剛好幾秒,那個神情卻好像只有略略一瞥,叫人什么都看不出來。
“你搬來和我住吧,家里有空閑的屋子。”他想了想,又說。“而且現在你一個人住不太安全。”
堂本剛眨著眼睛愣了足足十幾秒,瞪著堂本光一的臉仿佛要鉆個洞出來,或是能瞪出一個拒絕的理由。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
又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無力反駁。
誰能快來幫他想出一個拒絕堂本光一的理由?
剛急的快暈過去了,他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靈魂已經在身體里瘋狂地跺腳。然后,他的靈魂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體自己做出了行動。
他點頭,說行吧。
剛當初搬到出租屋時行裝已經很少了,兩個箱子就塞得下全部家當。這次住到堂本光一家里去,行李就更是少得可憐。他本想著和住了五年的地方告個別,他天生性子慢,告別定要慢吞吞的,即便這破地方實在沒有多少值得人留戀之處。
堂本光一的效率就名不虛傳了,當天晚上剛點了頭,第二天就開車過來連人帶行李的接走。
坐在副駕駛上剛也還沒緩過勁兒來,車前儀表盤上堂本光一的手機一直在響,剛愣愣地看著那些信息提醒一個個的刷過屏幕,身邊的人卻對此置若罔聞。
他們在車上彼此沉默了一路,剛繃緊的神經慢慢放緩了,他后知后覺地記起來,那個地方確實是有念想的,比如樓底下那條路,堂本光一前不久還曾站在陳舊的路燈下對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不出所料。剛走過裝潢講究的樓道,腳下地毯觸感柔軟,他和光一最后停在指紋解鎖的門前,心里默念著。不出所料。
這是一間三室一廳兩衛的小型公寓,同層另有三間住戶,向下一層設有游泳池和調酒吧臺。客廳裝潢簡約現代,整體色調清灰素雅,從些邊邊角角的設計上看得出北歐風偏好。
廚房是開放式的,正對著玄關,剛在玄關換鞋,行李小心翼翼地擱在地上,堂本光一走進客廳開了燈,他看見廚房料理臺在冷光下泛著高級漂亮的金屬光澤。
剛的房間和光一的房間隔了一個客廳,光一隔壁房間是書房,已經堆滿了工作材料一時間沒辦法騰出來住人。入夜,他坐在柔軟的單人床上抱著被子毫無倦意。
窗外孤月凄清,他看到這樣清晰的月亮時總會自動聯想夏夜蟬鳴,他們還是少年,齊齊坐在夏日祭的山坡上看煙花,看煙花遮住月色,仿佛被一池漣漪攪亂的倒影。
可是現下分明是冬季,若是沒有風雪,便要面對一個完全沉寂的世界。
后半夜他困了一點點,一頭歪進床鋪里,模模糊糊地繼續瞎想,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果然不假,沒有堂本光一,他上哪找這么舒服的一床被和……
堂本光一平時工作通常到很晚,偶爾身上帶一點酒氣回來,不等剛聞到就鉆進浴室洗得一點不剩了。剛白天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沒有需要面試的工作在家實在無視可做,只好等一覺睡足,慢悠悠地起床,放著客廳的電視一邊研究料理一邊聽搞笑藝人講段子。
剛的居家服就是簡單的套頭白毛衣加燈芯絨長褲,褲子略長了幾公分,褲腳堆疊在腳踝下面,一副又邋遢又有點可愛的模樣。剛對堂本光一身上大叔氣息濃厚的黑色浴衣頗有微詞,明明長著一張風華正茂的帥哥臉,不展現點活力就算了吧,您好歹也往精英熟男風走一走啊。
堂本光一洗完澡端著一杯冰塊水欣賞他在案板上剁碎胡蘿卜嫻熟的手藝,一邊笑吟吟地說,你還沒見過夏天呢,我連衣服都不穿。
現在堂本光一離他更近了,兩個人沒有刻意去保持什么莫名其妙的距離,只是不咸不淡地各自生活,偶爾湊在一起聊天,堂本光一也就很自然地與他縮短了距離。
就像眼下,他把切好的胡蘿卜推到一邊,取了腌好的雞腿肉繼續切,窗外飄著小雪,風颼颼地飛馳,客廳沙發旁是一面落地窗,再小的雪也能察覺到。堂本光一低下頭,輕輕含了一塊冰到嘴里,燈光下頭簾垂墜下來,泛著金黃的光澤。
剛突然想起來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溫柔的人就是,連頭發都軟的無可挑剔。
大概堂本光一也是個挺溫柔的人。他沒有再費勁去回憶,從前和他相處過很多個點點滴滴的堂本光一是不是很溫柔,單純生出了伸手去摸摸他頭發的欲望。
剛本來都打算那么做了,結果半途發現手上沾滿了腌雞肉用的醬料,只好作罷。
城市的積雪很難活過一個晚上。公寓在31層,青白的光遠遠掛在天邊,有時候像初溶的雪水一樣滲透些下來,太陽的光線有了冷光燈的溫度,不再令人渾身焦灼。夜晚來臨,落地窗前便是一片繁華夜景,萬家燈火有如天空之城,星星點點匯集而成的車流像緩緩流動的巖漿。
剛在沙發角落里不知不覺地睡著,在冷戰和一身雞皮疙瘩中醒來,窗外已是傍晚。沙發角落皮質柔軟舒服,他沒有立即起身去拿衣服,對著昏暗的客廳一陣天旋地轉的恍惚。
冬季入夜早,天色雖然看著有點嚇人,其實才六點剛過。
剛起身開始做家務,把根本不怎么臟的衣物一件件扔進洗衣筐,再一股腦倒進洗衣機。他被凍得雙頰發燒,冰涼的手摸上去溫度差過大,又讓他渾身一顫。
剛這幾天真正閑下來了,小準和小井在社交軟件上約了他好幾次都沒能成功,身體里的倦怠成倍增長著,人只要邁出頹廢的第一步,就會向著泥潭深處而去。
許是那天離開出租屋的時候猛地想起來光一曾說過的話,這幾天一個人獨處時他便停不下來的想,這話還算不算數了,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的。
洗衣機開始運轉,衣物攪成一團上下轉動。剛有幾次想過去爭取一個答案,他想問堂本光一當初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走的那么干脆,他們之間連一個相互膠著的交鋒都沒有,那段維持兩年的關系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剛固然依舊無可救藥,他每每被溫情感化一點,被拋棄的冰冷就從他身體深處一躍而起,瞬間麻痹了五臟六腑。
時間一天天過去,剛沒有開口,他深知時機不對,或者,他只是在等另一個人來替他開口。
身后的客廳傳來響動,堂本光一脫了外套掛在衣架,直奔洗手間。剛從浴室探出腦袋,大聲喊他。
“東西買了嗎!”
半天沒有回應。一會兒堂本光一走出浴室,上身的白襯衫胡亂扣了兩個扣子,露出精致的鎖骨。他皺了皺眉,眼睛里蒸騰著水汽。
“什么東西?”
“我今天早上拜托你帶的,”
堂本光一站在原地,發梢滴了水珠在地板上,依舊是茫然。剛閃身回到浴室里,等著洗衣機把最后的工作完成,再一次走出來。他和堂本光一相對站著,對面的人模樣有點犯蠢,他忍不住笑意。
“我托你帶那家超市的肉桂粉和羅勒,還有一袋面粉,家里再過兩天就要點外賣過活了。”面粉這種東西他不想自己拎回來,早上就拜托光一捎回來。他洗漱時說了一遍,早飯時說了一遍,堂本光一在玄關穿鞋的時候又說了一遍,居然還是忘了。
堂本光一顯然也意識到被他忘在腦后的事被剛囑咐過好幾次,他看著剛放下挽起的袖子,四處找手機錢包準備出門了,忙不迭地攔住他。
“我跟你一起去。”
超市正是人多的時候,年輕的上班族,高中生小姑娘,穿黑亮小皮靴的大媽,超市門口兩側擺放著顏色鮮亮的便當,大頭貼機器帷幕下露出幾個女生的皮鞋過膝襪。這間超市比剛從前經常光顧的那家規模大了一倍,偶爾斷貨的原料在這里應有盡有,白天光一不在家,他又實在百無聊賴,就會一個人來超市逛上半天。對于熱愛料理的人來說,只是在各個食品區域挑挑揀揀就已經足夠娛樂了。
剛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各種好聞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堂本光一在他身后始終保持一米的距離,他覺得超市這種地方對于光一來講可能就像闖入名流派對的貧民窟女孩,到處都是陌生,到處不自在。剛這么想著,有點洋洋得意,順便扔了一塊三文魚到光一手里的提籃。
他一路經過水果區,香料區,熟食區,最后停在一排排嫩豆腐前面猶豫不決。堂本光一還是一身凌厲的黑,站在剛身邊手里提著滿滿一筐食物,毫不吃力的樣子,也不言語,似乎就是打算單純來做苦工的。
剛回頭望了望他,不偏不倚地撞進后者投來的視線里,他沒有躲,只是定了定神,問光一想不想吃奶油豆腐燉菜。堂本光一不怎么喜歡甜膩口味的食物,前天晚上的蛋奶酥一口沒動,全進了剛的肚子,他才特意來問光一的意見。
光一挑了挑眉,顯然對這個料理的名字沒有概念。
“剛前輩?”
剛聞聲轉過頭去,身材挺拔修長的年輕男子站在冷藏柜后面,那人唇紅齒白,微微的笑容春風一般漾開,貓眼一樣漂亮的眸子總是能令人感到驚艷。他被身后路過的大媽撞得向前踉蹌,便繞過冷藏柜走到剛面前來。
“小翼!你的傷好了沒?”
今井翼是剛同一大學的學弟,兩年前剛的西餅店招人手,今井翼剛剛進入大學,在西餅店做全職的工比其他兼職賺得只多不少。這份工錢是有剛的私心在里邊的。他自然喜歡這個年幼自己許多的學弟,今井翼這樣的人能有誰不喜歡呢。
剛與今井翼到一旁說話,堂本光一往遠處走了走,給他們二人留出空間。他把提籃放在腳邊,雙臂抱在胸前,看著那兩人一開始有說有笑的樣子,到后來臉上的笑容褪去,似是談到了什么嚴肅的事情。剛背對著光一,只看得一條側臉,那個背影情緒漸漸變得激動,穿著條紋運動褲的雙腿不安地來回交換。
又不知過了多久,超市里人依舊不少,堂本光一突兀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路口,被落在身上的各種目光弄的有點不適。幸而這時候剛結束了和翼的對話,朝他走來。
剛走得心不在焉,經過冷藏柜的時候愣了愣,又折回去探身拿了一塊嫩豆腐。他回到光一身邊蹲著把豆腐輕輕放進提籃,雙手撐著膝蓋直起身來,眼圈有點泛紅,眉頭細微地抽動,雙唇不輕不重地闔著,下頜卻在不動聲色地暗暗使勁。
堂本光一認得這個表情。縱使現在剛沒有抬頭給他看自己臉,他也對他的神情一覽無余。高中時代剛被班主任冤枉訓斥,叫去辦公室整整一節自習課,回來時就是這個樣子。堂本光一坐在剛前面,往后傳卷子時看到他左手臂硌著窗臺堅硬的邊角,右手抹了抹眼睛,把眼淚硬生生往回憋。
兩個人回家的路上互不理睬,他們開車進庫,自覺一人負擔一半重量,坐電梯上樓,又是一路無言。剛站在電梯里,他心里那些情緒七上八下,沉沉浮浮,余光里身邊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電梯門縫,似乎有一點工作后的疲憊,平時他從沒留意過,卻在這種詭異的時間點上在意起來。
他們像締結婚姻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起買菜購物,一起回家做飯,能說的話一日比一日少,彼此的存在感從浮于表面到深入骨髓。剛按照原計劃做了奶油豆腐燉菜,兩盤料理香氣撲鼻,氤氳著白色熱氣。
他和光一在吧臺上有一口沒一口的解決。光一比他先吃完,他看著對面那盤被一掃而空的菜肴,突然放下了勺子,蹭的站起身子。
來喝一杯吧。他說。
他從冰箱里拿出兩罐方才在超市順手買來的酒水,關上冰箱門又打開,再添了兩罐在手里。堂本光一坐在吧臺外側,雙手隨意地垂在大腿上,視線從罐裝酒不緊不慢地移動到剛臉上。他沒有拒絕,只是靜靜的瞧著剛的臉,帶著點似是而非的笑意,帶著點認真,還有很多深不可測的情緒。
剛也看著他,大腦被另一種感情占據著,沒有一點退縮和動搖。他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打一開始就沒打算開口問他為什么生悶氣,他知道自己在今天結束之前就會將全部托盤而出。那種篤定,一切在握的姿態,非常輕易地與六年前的堂本光一重合了。
他僵直了身子,站在吧臺上方傾瀉下來的燈光里,機械地用拇指扣開罐裝酒的拉環。他一口氣喝下半罐,被嗆得眼眶濕潤,他說小翼家里出事了,混賬父母等他去還債,他說那孩子天資很好,大學還沒讀完,明天一張車票就此東京沒了這個人,這是人活的世道嗎。
他有點哽咽,酒還沒咽下去就張開嘴說話,剛覺得此時此刻堂本光一眼里的他一定特別難看,他甚至可能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難過。
剛酒量少得可憐,上來就喝猛了,臉燒得紅撲撲,開始說些不明不白的胡話。他們喝光了四罐酒水,一直喝到深更半夜,剛歪歪扭扭地走到浴室洗臉,出來時清醒了一點,正看見落地窗外的黑夜飄了小雪,洋洋灑灑,如同巨大的靜止的時空,如同一個美麗的幌子,只在這扇窗前落了雪。
后來他們躺進沙發里看雪,沙發橫過來面朝落地窗,剛幾乎嗅得到落地窗玻璃上細雪的味道,纖細而清新。他覺得冷,光一起身拿來毯子各自裹著身體。
大腦中一片瘋狂的凌亂,千頭萬緒攪合成一個混沌,亂到極致了他又會一片空白,雙眼所見即為所想,腦海里只剩這片雪。
今年冬天的雪有點多。他說。堂本光一在一旁不置可否。
堂本光一。他念出他的全名,一字一字認真的叫了一遍。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也很努力的。
剛與光一同在SOOTHILL工作,性質卻相差甚遠。剛在大學時期頻頻得獎,他有過人的才華與熱情,早在畢業之前就已經為SOOTHILL設計了幾個時裝系列。畢業后他順理成章進入SOOTHILL工作,那時光一還在別的地方任職。
一年后光一也進入SOOTHILL部門,也是那一年他鼓起勇氣告白,開始和光一交往。
他們私下做情侶,職場上做搭檔,兩年后共同操刀舉辦了SOOTHILL轉型后的第一場秀。他無法定義那段時光意味著什么,正如他所說,他也努力過,拼命過,只是方法不對,走偏了路,只是沒能得到一個好結果。
“你太過努力了,剛。”
堂本光一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乍聽時不真切,被心中呼嘯的風切割成翻飛的碎片。他看來是真的醉了,費了好大力氣才接收到光一說的話。
他靠在沙發一邊的扶手上,毯子面料柔軟,兩只腳輕輕觸到冰涼的地板,索性抬起來一并縮到沙發里。黑夜安無邊際,飛雪進入視野的一剎那便消融在空中,落地窗和沙發不過一米多的距離,夜空近在咫尺,他有點想睡了,又害怕面對這開闊的東京夜景入眠。噩夢會在他的沉睡里閃爍耀眼的強光,黑色的流質與怪誕的妖冶簇擁著,旋轉不息。
光一也在凝視這片夜色。
剛轉而側頭盯著他看。那雙直目夜色的眼睛平靜而泰然,仿佛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在看公園草叢里幼童與金毛犬戲耍的畫面。
從前剛最容易被他這份無所畏懼的淡然激怒,他被設計任務壓垮了精神,被身體里一團無名的憤怒沖昏頭腦,偏偏堂本光一總是與他截然相反。
可是這時候他倒不在意了,他不再像六年前那般沖動易怒,堂本光一若有所思地凝視窗外飛雪,感覺到他的注目便分給他一些目光。
剛張張嘴,眼前飛快地閃現出來幾乎每一次他與堂本光一對上視線的畫面。
大多數情況下他會感到很寧靜。每一次都像一見鐘情的那一眼,所有的聲音都被吸入另個時空,世界萬籟俱寂。他身體里翻涌著脫胎換骨的潮汐,歡欣使他頭暈目眩,眼眶發熱。
剛看著堂本光一的臉,突然被卸了全身力氣,一片莫名的釋然。
他只不過是被小人算計了,被惡犬咬了一口,和今井翼相比,他至少還得到過付諸熱忱的機會。他還是個人,沒有背叛過自己,這五年的時間,與其說是禁不起老天作弄,不如說,鉆了牛角尖。
堂本光一突然聽到另一頭的人咯咯咯笑起來,沙發都在震動,有些疑惑地看他,當他是要開始撒酒瘋了。
剛止住了笑,冷不丁伸出一條胳膊拍在沙發背上,皺起眉一副又氣又委屈的樣子。
“還不是你的錯……對,就是你,這沒別人了——”剛瞇起眼睛,似是看不太清,又似是在努力回憶著什么。“你自己走的倒瀟灑,你好厲害呀,干,干什么都快……”
堂本光一渾身一震。他深深看了剛一眼,這一眼看了許久,像是要把人看到底。半晌后他嗓音低啞,用很輕的聲音說。
“是你要我走的。”
對面的人還沉浸在自顧自的喃喃之語里,倏地雙眼撲簌簌滾落一臉淚水。
堂本剛淚眼模糊,一時間快瞎了,什么都看不真切。他心想著,告白是他說的,分手也是他說的,他記憶深處仿佛有萬馬奔騰,卷著沙塵一股腦破籠而出。
你說是我的錯便是我的錯吧。光一說。
今天給你解氣,要打要罵都隨意。他又說。
剛下意識的動作是整個人撲過去。他左手撐著沙發背,交疊在沙發里的腿已經酸軟,他換做跪姿,上身向前探去。中途他猶豫了一下,卻又立即給了自己一個理由,他之前兩次都忍了,好不容易和堂本光一喝回酒,機不可失——
該出的丑都出了,眼淚也徹底沒能控制住,他還怕什么。
于是他心一橫,用膝蓋在沙發上挪了過去,柔軟的沙發無法提供平衡,他狼狽地晃了一下,左手杵進沙發角落里,腕子折的生疼。他摔到堂本光一身上。
好香。
他鼻尖抵著對方的右肩,柔軟的骨頭受到壓迫,有點呼吸困難。堂本光一身上的香味不是非常濃烈,只剩后調的余韻,像把一只手帕扔進花籃,又讓壁爐火去溫暖,最后將手帕一整個捂上臉。
他像是一瞬間跳入倒流的時間之河,那條河無聲地奔騰。
堂本光一的手扶住剛的肩胛,任他蹭自己一肩鼻涕。
十三年前。
剛的回憶只有一個觸感,他們在樹蔭光斑覆蓋的田徑場上,他的手撐在扎人的橡膠顆粒上,少年柔軟的黑發散落開來,黑亮的眸子看著他笑。少年眉目清晰,漂亮的臉像一首無憂無慮的詩。
竟然已經十三年了。
剛把臉往上湊了湊,下巴卡進堂本光一的頸窩,臉頰微微蹭著他的下頜。肌膚熱度相互融合的感覺太過舒服了,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安靜地聆聽另一個人沉重地呼吸,那個聲音每響起一次就在他腦海里烙印一次,他的身體仿佛深不見底的峽谷,到處回蕩著堂本光一的呼吸聲。
堂本光一動了動,扶著他的手加上了力道,想要扶他坐起來。
他右手摟上光一的后頸,低下頭,咬住了肩頸上的皮肉。
堂本光一肩頸上幾乎沒肉,一口咬下去全是硌人的骨頭。他牙齒鉗住皮肉,雙唇貼著溫熱的肌膚,恍然間有種自己在親吻對方的錯覺。剛第一下就使了狠勁兒,堂本光一扶在他肩背上的手緊了緊,沒有掙扎,沒有出聲。
他便接著咬,一點不忍被許多的怨懟淹沒過去,等回過神來時,唇間血腥味四散。
剛心里一陣抽痛,松開了口。他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動彈,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聲音。他唇上還有堂本光一的血,吐字盡是哽咽。
“那次……我做了一桌晚飯,給你慶祝……等你回來的時候菜都涼了,你說,你吃過了——”
身后的手將他摟緊了一點,所觸之處隱隱作痛。
“這難道不是你的錯嗎……”
他軟了態度,全身的刺抖了抖緩緩收起,在光一耳邊斷斷續續所說的話,皆是東拼西湊的證詞,他醉里便是個孩子,急于把自己和所有的過錯撇清關系。
“是我的錯。我錯了。”
回應他的,低沉的聲音好像不是在說給他一個人聽,好像一聲輕而綿長的嘆息。
“你知道那天我做了什么嗎……”
“你做了白咖喱。”
“我做了白咖喱,做了鷹嘴豆腐,做了…………”
剛接著光一的回答說下去,然后驀地墜入夢鄉,沒了下文。
雪已停了。
公寓同層的其他住戶比剛想象中親切的多,他平時窩在家里倒騰料理,除了長肉沒有其他選擇,頹廢了一個月后終于忍無可忍,從堂本光一幾套嶄新的運動服里跳了幾件,征戰健身房。游泳池與小型健身房在一層里,他每天下午準時在跑步機上揮灑汗水,總能碰到同層的一位婦人,鐘愛游泳池漂浮。他有時候跑不動了,就在游泳池邊的吧臺上坐著與她聊天。
堂本光一回家的時間非常不固定,但最晚不會超過11點。更多的情況是剛賴床到日上三竿,走出房門洗漱正好碰到堂本光一在玄關脫外套。
“你回來啦。”剛轉身閃進浴室,一會兒叼著牙刷滿嘴泡沫的出來,手里多了張紙。
他把紙舉到光一眼前揮了揮,眨眨眼睛。
“我報名了。”
堂本光一隨手把外套扔在一邊,調整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接過那張亂晃的紙掃上一眼,眼里有了好看的笑意。“這比賽沒什么懸念了。”他兩指夾著紙還給剛。
“別開我玩笑。”
剛縮了縮脖子,卻也忍不住真的開心。他總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后,無法為自己的能力下一個果敢的賭注。現在他至少不是一個人在挑戰,他若是輸了,還可以回來找面前這個人算賬。
退一萬步講,他找不到工作,好歹爭取拿點獎金,總不能一輩子在堂本光一這里白吃白喝。
堂本光一戴手表的左手拉扯開襯衫領口,趴在沙發背上找遙控器。剛敏感地注意到他脖頸上清晰的痕跡和結痂的傷口,那個屬于他的牙印太過清晰,卻沒法讓他完全回憶起當晚發生的事。
剛不想承認自己這么痛快地去報名,有一半原因是為自己這瘋狗似的一口感到內疚。
一些殘存的記憶細節電光火石地穿透腦海,他站在原地抽了抽眉尖,把牙刷從嘴里取出。
“堂本光一。”
他看著男人在沙發靠枕里搜尋遙控器,尾巴高高撅起——那里仿佛真的有條蓬松的大狐貍尾巴,火焰一樣的紅,在他眼前招搖地擺來擺去,炫耀詭計得逞。
男人在沙發上回頭看他。
“你這人,圓滑了。”
對方宛若受到褒獎,笑得不言而喻。
他確實是被堂本光一套路了。
可是誰說的來著,自古深情留不住,從來套路得人心。
堂本剛不甘心地承認,他白瞎了這五年日子,自以為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實則在鉆牛角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更加不甘心地承認,堂本光一或許比他本人還要了解他,他回來后與他的第一次對話就直奔主題,事實證明堂本光一箭無虛發。
剛并不摒棄甜點師的身份。他的熱愛有個先來后到,總得解決了往事心結才能重整行裝。這五年里,過去的生活總是烙印一樣在心底滾燙,他就算不刻意回顧,也會在某個睡不安穩的夜被夢魘驚醒,一切舊事重提。那三年里龐大的工作量和無法負擔的壓力令他心有余悸,這也是他當初拒絕參加比賽的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堂本光一任職的公司依舊是SOOTHILL,這事堂本剛居然在報名后才知道。當初堂本光一只告訴他公司與主辦品牌合作,那么寫在參賽者須知里的合作品牌SOOTHILL顯然就是光一在職的公司。
他跑去質問光一,對方有些好笑地皺眉,回答說,長瀨也是SOOTHILL的,他沒告訴你?
還真沒。
堂本剛不想打電話給那個天地良心的大親友長瀨智也了,他無話可說,又明白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只是覺得主管這個職位不妥,堂本光一在這種級別的位子上大材小用了。
生活從在家做料理改為在家準備初賽設計作品,結果還是在家,他悶得快頭頂蘑菇,偏偏前陣子用“約嗎約嗎約嗎”輪番轟炸他手機的幾個男人一個個都突然有事做了,不是工作太忙就是云游寫生,工作忙也就算了這個‘云游寫生’是什么玩意兒?
他在書房重操舊業,冥思苦想了半天發現手邊可用的材料少得可憐,只得鋪開稿紙把腦海中先后涌現的點子大致呈現出來。腦力枯竭了就去找點家務做,光一沒有聘請保潔工,剛把地板拖得锃亮,落地窗潔凈如新,連沙發的角落縫隙都沒放過。最后收拾浴室的儲物架時,還有了個意外收獲。
一把剃須刀。
款式很老了,顯然是用壞的垃圾電器,剛把它從一塊潮濕的香皂下面掏出來的時候,差點就順進垃圾桶。
剃須刀手柄內側的一塊藍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細看其實是個圓形貼紙,圖案被磨損得模糊不清,貼紙粘力牢固,沒被磨損的地方還在負隅頑抗。
晚些時候堂本光一下班回家,兩個人吃完飯窩在沙發看新聞。他們平常默認一人一張沙發,大家都能躺的舒服自在,若是空下的那張單人沙發趴只溫順的長毛犬,這畫面就很完美了。
“那不太可能。”光一反駁他。“它肯定會和我們中的一個人趴在一張沙發上,你趕都趕不走。”
剛沒接他的茬,而是話鋒一轉。“你浴室里那個剃須刀都多少年了,居然還留著。”
“什么剃須刀?”
“就那個。”
“哪個?”
剛比劃了兩下,干脆站起身去浴室拿過來給他看。堂本光一看到實物才一臉了然,表情自然地點點頭。“前年才用壞,質量不錯。”
拿著剃須刀的人沒有說話,拇指摩挲著貼紙若有所思。剃須刀是他送的,貼紙是他貼的,一件含有某些意義的物體能輕松地牽連出自以為遺忘的記憶。
他把那兩年里的爭吵和矛盾記得太深了。可能愛鉆牛角尖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剛想,他忘了,他們也曾有過很好的時候。
交響樂的樂音如同潛伏海岸的浪潮,前一秒溫柔雋永,后一秒險惡洶涌。
堂本光一看書看到夜色昏沉,交響樂綿長地回蕩在客廳,他感覺自己仿佛在空無一人的劇場醒來,臺上樂隊還在不知疲倦地演奏,首席小提琴手微微低著頭顱陶醉其中。
他壓了壓書的頁腳,剛手里是厚厚一沓色譜,墊紙的板子不受力快要滑下大腿,那人看也不看,曲起一條腿把板子重新收進懷里繼續涂涂畫畫。
“你還是回書房去吧。”堂本光一笑著看他,眼神動了動。“這樣不方便。”
“不用。”
堂本光一喜歡看剛專注的樣子。全情投入工作的剛一掃常態,不會拿狡黠的眼睛看他,他甚至誰也不會看,誰也不理睬,沒有喜怒,沒有躊躇。雖然剛只是守著一臺筆記本,一摞稿紙和幾本素材書忙活,他卻能看出一種酣暢淋漓的絕命感。
一如很多年前堂本光一站在油畫社畫室門口,等待那個忽視他幾個小時的堂本剛一樣。他用靈魂做畫筆,完成時一身薄汗,那種狀態下的剛,又有著另一種魅力。
設計大賽初賽后,他們都開始各自忙碌起來。白天剛偶爾出門搜集靈感,到了晚上才會繼續工作。他的原話是白天什么都不適合做,不知道白天是用來干嘛的。光一則繼續籌備SOOTHILL春季秀場,工作內容避無可避的大多在夜晚進行。兩個人共同相處的時間變得可貴。
春天快要來了。
后來他們不約而同的提出換掉原來的沙發,重新買一個躺的進兩個人的。能躺進兩個男人的沙發實在不好找,一般的單件沙發若是能滿足要求,必然外形丑些,不美觀。堂本剛拉著他跑遍附近幾家家具賣場,毫不掩飾自己逛大街的真正目的。最后他們把一套低調奢華霸氣十足的沙發迎回家,面朝落地窗,茶幾也跟著轉了過來。
一并買回來的新成員還有音響,落地燈,烤箱,洗碗機等等。堂本剛滿意地拍著沙發,對堂本光一說,要不是我,這落地窗就被你浪費了。
堂本剛把毯子往上扯,一直扯到脖子,還是覺得有點冷。他手里稿紙有疊起了十幾張,累了便望著窗外的夜景發呆,今天與過去的每一個晚上都大致相同,星辰寥落,月色朦朧,青白的光像流水的薄紗,拂在臉上。
三十歲的堂本剛似乎與十六歲的堂本剛沒有任何分別。堂本光一放下手里的書,毯子已滑落到大腿,邊角拖在地板上。他毫不在意。
或許是因為他與堂本剛這個人交往的經歷不同尋常,以至于在某些時刻里,中間那些說來漫長的歲月都只是一種無謂的計較。
堂本光一坐在教室的角落,座位緊挨最后面的窗戶,頭往左邊一偏就能看見落灰的窗臺,玻璃上有干涸的油漆點,銀杏樹樹冠在空中沙沙作響。
十六歲的堂本剛上午精神抖擻,下午懨懨欲睡,有時候他側著身子給堂本剛講數學題,聽的人卻從不做個好學生,他給出的反應只能是惱怒,一雙眼睛兇巴巴地瞪過去,后者卻笑得更加開心。
少年皮膚白皙,豐神俊朗,眸子里有晨曦的水汽,笑起來的樣子光芒萬丈。那個笑容令人太過懷念。
堂本光一清楚的記得關于少年堂本剛的一切。
他曾以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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