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逍遙游》,是莊子思想、道家思想的重要體現,這篇文章對中國文化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簡單來說,就從孩子命名這一角度,多少人的名字就是取材于本文,鯤鵬、鵬程、鵬飛、鵬舉(岳飛字鵬舉)、圖南、若云、培風等等,更不用說成語如大鵬展翅、萬里鵬程、鯤鵬之志、扶搖直上、榆枋之見、椿齡無盡、食不果腹等等。
那么到底什么是“逍遙游”呢?很多人的理解,就是自由自在,不受束縛。
我認為這個理解是完全不符合莊子的思想的。或者說是一種非常膚淺的解釋。如果這樣理解,那么街頭的流浪漢豈不是很逍遙?小鳥不也是很逍遙?顯然在后文中是莊子鄙夷的對象,依據文章最后一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才是逍遙。可是這句話到底怎么解釋呢?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就是明確的,那就是“看透了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引自陳鼓應《莊子今譯今注》)。所以,莊子講的逍遙,是一種精神上的境界,而不是外在生活上工作上行為上的自由自在,不受束縛。
當人們不斷地用是不是“有所待”而衡量是不是逍遙的時候,自己就限入了思維的誤區。也正是因此很多人理解不了“鵬”在莊子心目中就是逍遙的象征,就是莊子精神的寄托。
那么怎么實現精神境界上的“逍遙游”呢?
莊子的這篇文章,所闡述的就是人生境界的修煉手冊。
人生修煉第一步,也就是文章第一段,所強調的一個字就是“化”。以道為基本,通過對道的沉潛修行,吸納提升,終于有一天,道胎(鯤)破繭而出,羽化為鵬,一飛沖天,蛻變飛躍,從此自己的精神境界由一種低級狀態,躍升為一種高級狀態,從此讓自己站在一種人生高端看待人生,讓自己像站在外太空一樣看自己所在的世界,這就是格局,就是眼界,就是心量,就是境界。
人生修煉第二步,也就是文章第二段,所強調的一個字就是“息”。息就是動力,就是能量,就是宇宙大道,就是陰陽運轉的力量。依憑這個力量,你就可以萬里鵬程,以游無窮,就不再有任何煩惱、阻礙來阻撓、困繞。就可以達到那種人生的游刃有余的境界——“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莊子養生主》篇)。莊子的著名寓言故事《庖丁解牛》和本文其實主題是一脈相承的,用佛家的話來說,就是脫離了貪嗔癡的束縛,解脫了煩惱,達到了精神心靈的空性。
人生修煉第三步,也就是接下來重點分析的第三段,講的是方法論問題,回答的是怎樣才能做到“化”與“息”的問題,在此,我所要強調的同樣還是一個字:厚。
且看第三段: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è)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讀這一段,莊子用了很精彩的比喻,或者是很恰當的類比思維:
水積厚,負大舟;風積厚,負大翼。
那么人呢?舉這么些例子一定還是說人的吧?莊子沒說,我來給補一下:
道積厚,德積厚,學識、風度、思想、境界、格局要積厚,人才能“以鯤化鵬”,才能“以息萬里”,才能達到極高的精神境界。——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當達到這個境界,就再也沒有什么能“夭閼”你啦!你就可以逍遙游啦!
你要是問“鯤”怎么才能“化”成鵬呢?這就是答案——積厚!
看這個“厚”字:
“厚”造字本義:在巨大巖體里開鑿的帝王陵寢,即“崖墓”,墓內設計模仿帝王生前的陽間世界,有大量陪葬品,此即古代所謂的“厚葬”。古代帝王在巖體里開鑿陵墓,以求地業千秋永恒,靈魂萬世安寧。
“厚”,最早的用意就是“厚葬”,什么樣的人才能享有此待遇呢?必是大福大貴者,大德大能者。
讀到這一段,學生很快聯系到了《易經》: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我相信,莊子一定是《易經》的忠實粉絲,一定是位大易高手,他的思想里就是《易經》的思想!
厚德載物:大地的氣勢厚實和順,可以承載萬物,君子取法地,要積累道德,方能承擔事業,容載萬物。才有可能享受到“厚葬”待遇。當然現在還是從簡為好。
正所謂:德積厚,載萬福——唯厚德者能受多福,無德而服者眾,必自傷也。(引自《國語·晉語六》)
在這里,我還要特別補充強調一下“德”字:德,是道的結果,遵循了道,就會有得,得即德。何為德,你仔細看這個字的構造:
彳,這個表示大道,右面是“直”,“直”下面是“一心”。造字本意非常明了:正而不邪,行君子之道,依自然陰陽大道,即不狠不詐、不掠不盜、不強取苛求,坦然獲得,無愧于心。
在道家思想中,“道”代表自然律,是道家世界觀的核心;“德”代表順應自然律的法則,是道家方法論的核心。古籍中“德”與“得”有時因同音而相互假借 (這就如同“鳳”與“鵬”的關系)。
所以,所謂“厚德載物”也可以理解為“厚道載物”。厚道,就是厚德!
厚德才能載物,厚積才能薄發,厚道才能飛升。
鯤何以化鵬,在道的孕育下,沉潛,厚積,而薄發、飛動。正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其前提是厚積,是沉潛。
如何才能逍遙游?在道的孕育下,沉潛厚積!你就能“化”,在大道“息”的推動下,你就能逍遙!
其實,翻開《莊子 養生主》篇來看他的《庖丁解牛》,講的完全是同樣的意思:
那庖丁:
“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這就是他“積厚”的過程。
你看他那么殺牛刀: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這就是他逍遙的姿態。
這就是屠夫版“逍遙游”練成記!這是一種逍遙的得瑟!
這是多么積極進取的人生狀態啊!但很多人都先入為主地貼上一個標簽:莊子,道家,不都是消極避世的嗎?
從來不是,而是看透了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遠離了貪、嗔、癡的煩惱,達到了精神上的大境界,不屑于人世間的營營茍茍、虛名浮利,而是去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