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是一直有一個愿望的,想抱著一只小羊睡覺。
可能是四歲那年出生的黑白相間的小花,也可能是五歲那年出生的頭發卷卷的小黃。反正提出這個愿望的時候,我的心智已經成熟,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了。
我覺得讓剛出生幾個月的,軟軟糯糯的,細聲細語的小羊羔,跟一堆臭氣哄哄的大羊睡在一個圈里,是有些不妥的。哪怕這群大羊,是小羊的媽和哥哥們。
但,炕這個物件吧,雖然鋪蓋疊起來的時候,可以在上頭吃飯、打牌、喝酒、嗑瓜子、看電視、翻跟頭、躲貓貓、泡豆芽,就是不能上動物。起碼狗不能上,貓好像可以,因為管不住,賊精精的。
羊上炕,是聞所未聞的。
為什么羊不能上炕?我問母親,她說牲口多臟啊。我說小羊不是牲口,我說話他能聽懂。母親想了想,說,反正不行。我不說話了,但不代表贊同。
我喜歡小羊。
很多動物,小時候都是可愛的。
小兔子是圓滾滾的,蓋在馬廄石槽里。扔幾片白菜葉進去,他就蹲著啃起來,咔哧咔哧咔哧。與其說是啃,不如說是蠶食,頭部以下是定住的,嘴巴帶動一小塊面部,以固定頻率顫動,咔哧咔哧咔哧。吃大半天,一片葉子也沒見吃下去多少。但他可以一直吃,能吃到時間的盡頭。可別想把他撈出來玩一玩,他立馬會讓你知道,為什么那匹跑得飛快的馬,名字里帶個“兔”字。
小雞也是圓滾滾的,尤其當一個紙箱還能裝下十二只小雞的時候。金燦燦、毛茸茸,擠過來擠過去,那個小小的箱子,就是他們的人海。熙熙又攘攘,“唧唧”復“唧唧”。
睡覺的時候,一個又一個小圓坨坨緊緊挨著,湊成一張蛋仔餅。可惜的是,他們長大的速度,甚是驚人。當毛色開始各自顯現,就會因為一口吃的,去叨別人的脖子,開始臟兮兮、臭烘烘了。
還有貓貓狗狗,小時候圓滾滾毛茸茸。但在村子里,貓長大一點就不理人,狗長大一點就會很兇。
唯獨只有小羊,是堅定地溫柔著的。
小花全身被絨毛覆蓋,潔白細密。唯一露出來的耳朵、眼瞼和嘴唇的皮膚,是粉粉嫩嫩的。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圈金黃的眼球和一橫藏青的瞳孔,泛著好奇和無辜的光。
說實話,剛開始我是很煩小花的。
那時,父母在山間種地,奶奶在窯里做飯,暫時沒人想起我的時候,我就是個黃土坡上的獨行俠。在杏花怒放的時候徒手抓蜜蜂,是那種不蜇人的胖蜜蜂,放在火柴盒里可以聽會兒響。或者在小河漲水的時候抓蝌蚪,養在水槽里等著變青蛙。或者抱一塊黃土疙瘩搞雕塑,捏泥巴。
這些巨大的工程需要付出很專注的耐心,經常會忘了時間。
奶奶想起我的時候,就舉著兩只和面的手,站在鹼畔上喊兩聲,主要給我傳達一個信號“飯快要就嘞,拾攬(準備)回家!”。我專注于大工程,默不作聲,她見沒有回音,就拍拍圍裙,回窯繼續和面。等我工程竣工后帶著戰利品,悠然回家。
小花出生以后,就打破了這種平衡。
小花的名字源自他黑白相間的花紋,很少見。我見小花很新奇,小花見我應如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人類幼崽。
我每天清晨醒來,父母多半已經下地了。空曠的窯院里,雞吃完四散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一層麻雀在偷食,羊們在角落發呆。我從麻袋里掏一把草出來,喚一聲小花,他一扭頭,兩只小耳朵像甩帽翅似的,小腿一蹈一蹈地撲過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嚼幾口就吞下去了。然后一整天咩個不停,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這樣就導致,我泥巴玩得正歡,奶奶突降背后,拎我回家。她是尋著小花喋喋不休的叫聲來的,很煩。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就是不走。大概是他把我當成了唯一的玩伴,體型比他大一點的羊。沒辦法,誰讓他的倆哥哥出了哺乳期,已經在集市上被人牽走了。
傍晚的時候,雞入雞籠,羊歸羊圈。吃飽喝足的小花就是不想回圈,試探著想擠進窯洞里,我撩起門簾在做幫兇。被我媽斥責多次:“要睡你跟他一起睡羊圈里”。羊圈臭一點我倒是不怕,主要是蚊子太多,想想還是算了。
小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黑。尤其是晚上出門上茅房,有百步之遙,要開兩道門,路過三個路口, 簡直就是一場流放。
雖然半數的夜里月光皎皎,銀輝滿地,挺亮堂的。但黃土高原的高山上,除了窯洞以外,還被掏出了各式各樣的小山洞,到了晚上,任何光亮都撒不進去,猶如一只只深邃的巨眼。只要走出窯洞,離開院子,戰戰兢兢蹲在廁所里,死一般的寂靜像一把大手,把我緊緊扣住。蟲子偶然震動翅膀,樹杈上一只鳥類莫名其妙炸響,是我跟世界之間斷續的連接。
當我急急忙忙起身的時候,感覺時間已過去一百年。
有一天夜里,我出院門以前,繞道羊圈里,伸手摸了摸小花。他好像看懂了我的踟躕,開始以固定的頻率,淺淺地咩兩聲。在踏出和再踏入大門的過程中,是這叫聲把我留在了人間。仿佛我沒有被時間或者空間上流放,沒有獨身陷于危機四伏的曠野。
回院里再摸摸頭,他就老實去睡了。
我不煩他了。
母親每次下完地回家,都比別人晚很久、她需要走到更遠的梁上、峁上,翻找和拔很多很多草,背回家喂羊。最新鮮的那一把,都會被我拿來塞給小花。
其實也不是我偏頗他,我發現年紀越大的羊,越是整天都在趴著反芻。多新鮮的草,到胃里還要吐上來再嚼一嚼,白瞎了那新鮮,還不如給小花。
端午前后,眼看著杏就要由綠變黃,我家祖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杏樹種在窯洞腦畔上的路邊,路人隨手就能摘到,然后邊嚼邊俯身喊一句:“你們家的杏熟囕嗷!甜著嘞!”。我從春天就開始吃又苦又澀的青杏疙瘩,這變黃的頭幾顆,怎么就老趕不上!所以那年,端午過后,我就去樹下的土灘灘上守著杏,小花守著我。
就那么干坐著又有些沒意思,溝底撿到一把碗托刀刀,用它把樹下的蟲子都刨了一遍。找到一只蚯蚓,就折樹枝當筷子,夾給小花吃。
他側身扭頭拒絕,斜著眼看著我。我就繼續往他嘴里送,他急了,圍著我繞了個圈,繼續側身扭頭,斜著眼睛看我。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裝矜持,明明有一次我眼看著他吃掉了草上帶的蟲子,還露出很香的表情。
不吃就不吃吧,蟲子就算了。沒想到又香又甜的杏也不吃,真是一個古怪的羊、固執的羊。固執的還有媽,拒絕了好幾次我帶羊上炕睡覺的想法。小花在杏樹下躺著,我就枕在他身上,抬頭看那杏,頭底下的小羊肚子熱烘烘的。
云彩忙著來來往往,過一片,杏就黃一點。小花的肚子咕嚕咕嚕響。
他好像永遠都睡不老實,我每次準備在他睡熟的時候拍他一巴掌,只要一抬手,他的睫毛就在輕輕顫動,但不睜眼睛,仿佛要配合我表演似的,這很沒成就感。
算了算了,沒事還是喂喂草吧。他貼著棉土的小鼻子,猛地倒出一口氣,吹起些煙塵。是沒被我打,松了口氣?還是表演沒完成,嘆了口氣?不得而知了。
我跟小羊之間天然的親近,可能是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母親。
我出生的那個日子,黃土高原上的春天乍暖還寒,當天到家,沒有母乳可以喝。小花的媽媽,站在窯院的南墻下。年紀輕輕的她,第一次當媽媽后恢復得很好,脊椎富有彈性,四肢堅定有力,支撐著腫脹的乳房。
她在吃草,偶爾抬頭看看忙亂的一家人,沒人理她。她不知道,往后多年,一場艱辛的付出就要降臨——同時哺育好幾個孩子,他的小羊們和我。
我一到三歲期間,羊媽媽的孩子我都記不得了。聽說他們斷奶之后,就被牽去集市賣掉了,然后羊奶成了我的專供。
我的母親每天下地比別人早,收工比別人晚,去往還未開墾的,黃土高原的深處,采集夠羊媽吃的草。用一根粗尼龍繩子整垛,翻梁跨溝背回家。我后來記得的時候,我也早就過了哺乳期了。那時我和小花勻著喝羊媽的奶水,每天膩在一起,身上散發著同樣的膻氣。
別問我小花后來去了哪里,誰又能逃過那些張燈結彩、硫磺彌漫的春天。我只記得的是,有一天來了幾個叔伯,在準備著一些什么。母親帶我離開家,第二天回去的時候,長大的小花已經不在。有些事情,不必多問了。
往后十多年,我謊稱我吃不得一點膻。
后來幾年,羊媽媽又生了幾只小羊。懷胎、墜地,她一口一口把羊水舔干。小羊兩個小時就能站起來走路,數著日子斷奶,被送走。喂草是我的工作,但我再也不會帶他們去守著杏樹,看云來云往。夜里如廁前,也不會繞過去摸摸頭。
不要開始,就沒有結束了。
在后來的小羊們臨盆墜地的時候,我會不經意經過院子,瞥一眼毛色。都是純白的。再沒有小花了。就算有,也不是那個小花。
那個我給了他大把大把青草,他給我了大把大把時光的小花。我們依偎著,排隊靠近死亡。
羊媽走的時候,很老,很安詳。脊柱下沉彎曲,肌肉松弛凹陷,乳房干癟貧瘠。她身上蓋著鮮亮的紅色綢緞被面,躺在父親挖的坑里,坑在杏樹下面。杏樹在春天會開出白色的花,蜂飛蝶舞,好不熱鬧。
往前看,別回頭。
我在三十多歲,長出了不少白發。我跟小花喝著同樣的奶長大,這是越來越像了吧?我終于也有了黑白相間的毛發,嘿,我成了自己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