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讀史鐵生的散文集《我與地壇》,在其中的好幾篇文章中,他都提到童年時遇到的一個“可怕”的孩子,給了我極深的觸動。
在《故鄉的胡同》里,他這樣寫道:
“我的第一個校園就是往日的寺廟,廟院里松柏森森。那兒有個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種至今令我驚詫不解的能力,同學們都怕他,他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受寵若驚,他說他最后跟誰好誰就會憂心忡忡,他說他不跟誰好了誰就像是被判離群的鳥。因為他,我學會了諂媚和防備,看見了孤獨。成年以后,我仍能處處見出他的影子。”
在《記憶與印象2》里:
“這又讓我想起曾經寫過的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你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當時他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這個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
史鐵生不厭其煩地在不同的文章中提到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給史鐵生的童年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一生都沒有消散。
感嘆大師的文字,深刻得撼人心魄,把我帶回到自己的童年。幾個熟悉又模糊的孩子的面孔、幾樁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兒時往事,浮現在眼前。
大約小學一二年級,不到十歲吧,課余時間里,一般是男孩跟男孩玩,女孩跟女孩玩。男孩們的情況我不清楚,我們女孩之間,有一段時間有個怪現象,即總會時不時冒出一個“頭”,大家都聽她的,她說不跟誰玩,大家都不跟誰玩,沒有理由。被孤立的倒霉蛋經常變,“頭”也會變,而且今天是“頭”,明天就成為被孤立的對象的情況,也時有發生。像做游戲過家家似的。當“頭”的同學往往成績并不怎么好,莫名其妙就當了“頭”。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頭”——姓王的女孩,個子較高,長像普通,成績一般,不知怎么就當了“頭”。我應該也被孤立過,可能就是被她孤立的也說不準,不然為什么我只對她當“頭”有印象呢,包括她當“頭”時那得意的樣子,和看我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我都有印象。仿佛說,你成績好,又怎樣。
說到姓王的“頭”,我又想到另一名王姓的女孩,外號“惡雞婆”,個子不高,但特別彪悍,我跟她打過一架。她跟全班女生打遍了,我這個老實巴交的好學生,也沒有幸免,起因不明。打架時,她不僅力氣大,還特別擅長扯對手頭發和撓臉,我臉上被她生生撓掉一塊皮,圍觀者紛紛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但都沒有吱聲。不過“惡雞婆”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們也就打過那一次架而已,后來關系好像還不錯。
史鐵生把那個可怕的男孩稱為他“童年的懼怕”,“一生的迷惑”。但兩位王姓同學并沒有成為我“童年的懼怕”。被孤立的感受(如果有的話),打架打不贏的感受,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也許是我不夠敏感,也許因為她們本就沒有史鐵生筆下那個“可怕男孩”那么陰暗和惡毒吧。
又想到另一個男同學,也是小學同學,想起他我倒是很意難平。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全名,就叫他S吧,住在學校附近路邊小平房里。S長得瘦瘦巴巴,但學習成績不錯,因為父母都是啞巴,大家都叫他“S啞巴”。那個年代,給同學起外號很流行。但我覺得這個外號太傷人,從來不這么叫他。他剛好相反,從來不叫我的名字,總是人前人后叫我“Z地主”(我的外號),叫得肆無忌憚,叫得得意洋洋。其他男生哪怕是很調皮的男生,也極少這樣當面叫我的,他是個可惡的例外。那個年代,很盛行成分論,我很怕也很恨別人這樣叫我,卻又無可奈何。S后來跟我考上同一所重點中學,不同班。我們就此成了陌路,我甚至在學校都沒有見過他似的。
只是多年以后,偶爾憶起我小學的同學,我竟很容易想到他,想到他,心里仍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還是只能用意難平來表達吧。盡管他遠沒有史鐵生筆下那個可怕孩子陰暗和惡毒,但至少不夠厚道,很不厚道。
斗轉星移,往事如煙。
每個人的成長路上,難免遇到幾個不厚道的人,或幾件不開心的事吧。相較于史鐵生遇到的那個可怕的孩子,我這里所說的那幾個同學,甚至包括S,似乎并沒有給我的童年留下什么心理陰影。想到這里,我由幾分氣惱轉為幾分慶幸。
然而,慶幸的感覺沒持續太久。內心有一種聲音在對我說:不是這樣的吧,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一個過去常做的惡夢,一個困擾我多年的夢魘,驀地從記憶深處跳將出來。
學生時代的我,學習成績不錯,成長一帆風順。工作后,天平座的我,個性謙和,與人為善,同事關系融洽。然而我會時不時做同一種可怕的夢:夢中自己被同事或朋友莫名其妙地孤立,無辜又無助,惶惶然戚戚然。醒來后總是大松一口氣——幸好是一場夢。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我似乎從沒有擔心過自己的人際關系,何以老是做這種夢?夢真的是反的嗎?
史鐵生的文章將我帶進童年的回憶里,回憶又似乎讓我找到了這個困惑了我多年的夢的起源。現在,我幾乎可以確認,那個童年看似過家家的游戲,那個王“頭”帶領大家孤立我的事實,應該是存在的。而且,它給童年的我造成的傷害,也是存在的,只是我選擇性地遺忘了。遺忘傷害并不等于傷害不存在,它只是換了個形式,藏進了我的潛意識里,藏進了我的夢里。
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和“惡雞婆”打架造成的是身體的傷害,肉眼可見,且容易愈合,而這種被眾人孤立的可怕經歷,造成的心靈上的傷害,看不見摸不著,實則傷害更深。這種傷害猶如在幼小脆弱的心靈深處埋下了一粒種子,隨著年歲增長慢慢發芽——可能是自卑、可能是敏感,也可能是一種對人際關系的不信任——如成年后的我……
好在,自從我離開工作崗位后,這種夢魘沒再出現。
由此可見,童年的經歷對人的影響多么巨大和深遠,有些傷害,甚至需要一生去治愈。
再說那個S同學。兒時的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對我似有深仇大恨。現在想來,他本是一個被欺凌的人,只不過想通過欺凌比他更弱的無辜者,獲得內心的補償和平衡,或找回一點自尊吧,我只是個替罪羊和出氣筒而已。他的心靈是扭曲的。他是個可惡又可憐的人。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希望在沒有人叫他外號的后來的人生道路上,會回歸正途。
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深刻揭示人性,引發讀者的思考與共鳴,啟迪讀者看清世界的同時,也看清自己,從而能更好地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和諧相處。
史鐵生的代表作《我與地壇》,做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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