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與迪沒有什么交集,也無法產(chǎn)生更多交集。難以忘懷的是最后一次看見他時,他的臉。讓人心痛的無奈的眼神,那張疲憊而無血色的臉發(fā)著青,好像那僅有的一雙澄澈的眸一閉上,就沒有再打開來的希望。
迪與他父親一后一前走在朝陽升起的道路上,在他身軀高大的父親的反襯下,迪愈顯羸弱渺小。那一刻,迪驟然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我們默然相視。觸目那昔日熠熠閃耀著光芒而今漸漸消逝在苦痛中的雙眼,那一瞬,我看到仿佛一枝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發(fā)出一絲耀眼如昔的光芒。想對他說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而后,迪繼續(xù)走著未完的路,瘦小的身影迎著蓬勃的朝陽,金黃的光線映著他的軀體發(fā)散著,朦朧了我的視線,唯有一道背影,漸行漸遠。
我久久站在路邊,目送著越來越小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似火朝陽,充滿希望的美好一天伊始卻從未如此,讓我深深感到惆悵,難過……
五歲左右吧,在偶爾才跟父親串門過家的某天晚上。記憶中,周圍都很黑暗,那是還沒有路燈的農(nóng)村,走過小路,穿過小巷,有點興奮,有點不安。遲疑的腳步以雙倍的頻率緊跟著父親大人步伐邁向了小山丘下的房子,瓦檐下掛著的瓦斯燈泡驅(qū)減了夜的暗黑,父親關(guān)掉手電筒,領(lǐng)我走進虛掩著的門。只是不論我在怎么回憶,也想不起那房子的模樣,可寬敞?干凈否?有什么家具?關(guān)于那個夜晚,腦海里只留下一幀復(fù)古的畫,昏黃的瓦斯燈下大人們在聊天,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倚在老式木床沿,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小小的心有點拘謹,靦腆著、扭捏著,膽怯而羞澀的眸閃閃發(fā)亮著,然后不經(jīng)意步步挪近,再挪近……
后來在學(xué)前班里驚喜的發(fā)現(xiàn)有個似曾是見過的人,安安靜靜的坐在教室另一邊,迪。在那個有著一群活潑鬧騰的男孩子,有著幾個很受歡迎的女孩子的學(xué)前教室里,我注意到有幾個總是那么安靜的同學(xué)中有個迪。我們不經(jīng)意的對望,漫不經(jīng)心的走過彼此身邊。一直到有一天,迪因為作業(yè)沒完成被留堂,值日完的我看見他坐在座位上對著作業(yè)發(fā)呆,輕輕走過去探了探頭,有點自豪有點害羞的笑著說:"這個我會寫,我教你。”小孩子單純而友善的愛也許是無意識的流露。次日迪偷偷塞了個朱古力(巧克力)給我,驚訝、欣喜。就算那之后我們也并不常在一起玩,有時在放學(xué)后一起寫作業(yè),有時課間去小樹林爬樹,或偷偷分享同一根冰棒…
霸道的我有時伸手要糖:“給我朱古力,我才教你寫作業(yè),不然不跟你玩。”
“嗯,明天給好么?”
“嗯,好吧!記得哦。”
相視而笑
那時候總覺得迪很像弟弟,柔柔弱弱很好欺負,也總給人一種保護欲。所以在一年級的學(xué)期開始看到他被兩個男孩欺負時,毫不猶豫沖上去推開,然后被推到在地——“哇……”
眼淚嚇跑那兩個男孩,卻破涕為笑對迪說:“別怕,騙他們的。”其實自己在害怕,還是表現(xiàn)得自信滿滿,信誓旦旦般:“以后誰欺負你都找我”。
我不知道自己吃了迪的多少顆朱古力,也曾理所當(dāng)然的認為可以這么一直霸道下去。忘不了第一顆糖的甜蜜,更忘不了最后一顆糖的苦澀,乃至長大后想起那些久違的朱古力的味道竟都有點苦澀的滋味堵在心頭。
那天早上我蹦蹦著小跑到迪面前,雙眼閃著期待;“我的朱古力呢?!”
“沒帶”,低頭而言,似是委屈,若有所言。
“哼!” 我不再理他,嘟嘴賭氣地哼了一聲后跑進教室,也沒有問迪為什么一臉難過,就連他被跑進教室的同學(xué)撞倒在地也不看他。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迪塞給我一顆朱古力,說他要去好遠的地方一段時間。
“為什么?”
“我爸說的。”
我著急生氣一下子把手里的朱古力扔出去,略帶哭腔道:“那我不要了!”。
“我還會回來的,”說著從書包里翻來翻去,又搜出一顆朱古力笑著遞給我“這是最后一顆了,我家里的吃完了,我回來時叫我爸爸再買一盒,我們還在大樹下一起吃好不好?”
“好吧。”嬉笑攜手,歸去。
到了晚上,從大人們的談?wù)撝形衣犚娏俗屛覍ψ约阂恢边@么霸道對迪深感愧疚的話語。他的身世,他的疾病,他的乖巧懂事,他的病痛堅強。那時我沒有癌癥的概念,從大人們惋惜的慨嘆中我聽見躲在門口的我在輕輕抽泣……第二天我把前一天扔掉的朱古力緩緩拾起,輕輕拂去紙面的塵土,小心裝好在書包。又是幾天后,獨自在小樹林發(fā)呆的我想起那顆糖,鄭重的剝開糖紙,細細含在口中,小小的心竟莫名地在感傷,小小的人在失落,又甜又苦又澀的朱古力留在味蕾的復(fù)雜滋味在記憶中久久不能忘懷。
再后來迪還是沒有回來,帶著我的愧疚,帶我的期望,帶著我的思念久久未歸。久到我小小的記憶庫一天天刷新到差不多把迪忘了;久到我小小的心從期望等待到失望失落到絕望淡忘;久到再見面我已沒有上前跟他開口打招呼的勇氣;久到昔日的想念只留下最后的懷念。
那個單純可愛的小男孩吶,那段純真美好的時光呵,那個與病魔斗爭了整個童年的少年啊;都在那個早晨從我眼前走過,緩緩走過,在我生命中匆匆走過,徹底走過。亦或我才是匆匆那個,在迪的記憶中匆匆而過,直到他閉上雙眼的一刻,我也不知道那天早晨的相遇他是否記起了當(dāng)年那個霸道的小女孩?
兩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我知道我永遠也等不到迪答應(yīng)我的朱古力了,可是好奇怪啊,我沒覺得難過,默默聽完這個事實,心如止水,呼吸好像間隔了幾秒,然后有那么片刻什么感覺都沒有。放下電話,繼續(xù)著自己的事。突然而來的難過是在一切塵埃落定后的第二天。清醒的意識到那不是夢,是真的永別的那天。
如果說人死前會綜其一生的經(jīng)歷匯成一部精簡的電影在腦海中清晰的放映,那么在他僅有的十幾個春秋里,除去不知世事的年幼無知,剩下的這么短暫的一輩子里,留下的生命軌跡又是什么?在那雙疲憊的眸無力緩緩合上的彌留之際,又看到了什么呢?
夜深忽夢少年事,怳驚起而憶故人。 竟不覺淚流滿面。原來我還是會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