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小說《三姊妹》里有這樣一個情節,在遠離莫斯科的小鎮上,住著姊妹仨,她們一直想去莫斯科,可就是去不了。姊妹仨中有一個精通六國語言,但住在那種小地方,懂六國語言,就像有著六根手指一樣,是個累贅。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那些對藝術有著追求與熱愛的夢想者,被大家認為是小城的“異類”。他們對藝術人生的追逐,也像是在為自己的“六指”人生不斷添上被人恥笑的砝碼。
這些人在現實面前敗得摧枯拉朽,更在對于自我的認知上不斷作繭自縛,這不僅僅是電影《立春》講給我們的故事,更是一曲理想主義者的現實悲歌。
如果說周星馳的電影是告訴大家,懷揣夢想的小人物可以通過不斷的升級打怪,最終克服重重困難成為超級英雄。
那顧長衛的電影則是完全反之,他像是魯迅筆下那個告訴新生兒家庭“孩子有一天會死”的人,代替現實狠狠地打了有夢想的人一個巴掌,告訴你,看吧,這條路,走起來真的好難!
王彩玲
立春過后,依舊歲月如流
“每年的春天一來,我的心里總是蠢蠢欲動,覺得會有什么事要發生;但是春天過去了,什么都沒發生,就覺得好像錯過了什么似的”,故事從女主角王彩玲的自述中緩緩展開,靜暗中,她的語氣低調沉緩,帶著對于春天來臨的期待,卻又有點悵然若失。
然而,春去秋來,世界運轉如儀,如此小小期待在現實面前顯得那么不堪一提。
王彩玲,擁有一副唱歌劇的好嗓子,詠嘆調唱得流光溢彩,著迷于意大利歌劇,尤愛歌劇《托斯卡》中的著名詠嘆調《為藝術為愛情》??上碎L得丑陋,只能偏安于小城的音樂學院教書度日。
恃才傲物的她,對于身邊的一切均看不上眼,最常說的就是自己很快就要被北京的國家歌劇院調去了,用這種高傲來維持她生活的底氣。
但這種底氣來得何其淺薄,現實中的她,托了騙子給自己辦北京戶口。買了開場二十分鐘之后的便宜票進場看歌劇,在國家歌劇院,甚至請求一個勤雜工的位置也尚不可得。
后來黃四寶的出現,讓王彩玲對于生活多了一層期盼,但最終還是一敗涂地。
黃四寶,普通的煉鋼工人,對于油畫無師自通,多次報考中央美院,卻屢戰屢敗。他被朋友拖著,來求王彩玲上北京托關系。
可他不樂意求人,只獨自在操場上玩一個畫報粘成的紙環,看著它被風吹動,他也跟著四處跑,十分孩子氣。
也許正是這一幕,讓王彩玲動了心,她臉上掠過了一絲久違笑意。然而,這份熱誠卻讓她對黃四寶的告白和委身都被拒絕得極其徹底。
新的夢想幻滅,一時間王彩玲萬念俱灰,趁夜從七層塔頂一躍而下,并且是穿了她珍藏已久的演出服,化了妝。
結果呢,她只是摔得斷胳膊斷腿,沒死成。已經斯文掃地,但她還得挺胸收腹地活下去。此中況味,蒼涼難當。
胡金泉
平庸不過是假想敵,生活才是最終的敵人
王彩玲的生活中出現過一段小插曲,它的主角是胡金泉,群眾藝術館芭蕾教師,一個為人唾棄的舞者。
他走路時儀態萬方,起舞時媚態百生,即使騎在三輪車上也梗著脖頸挺著腰,像天鵝一般高貴。
須知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中國,尚無“中性美”一說,于是胡金泉舉手投足間那股婉媚勁兒就顯得十分扎眼與可疑了。他被看做是卡在大家喉嚨的一根魚刺,是城市里丑聞一般的存在。
同病相憐,王彩玲曾想與他做一對互訴衷腸的藝術伙伴,可他的苦,又何止藝術上的曲高和寡那么簡單?
“不男不女”的評價把他逼近了芭蕾舞鞋的狹小空間,他連對自己男性身份辯解的余地也沒有,無奈至極,想借由與王彩玲的“假結婚”,來讓二人變成大家眼中所謂的“正常人”。
“既然是這個命,就得擔待著”這是那天夜里王彩玲拒絕他時說得話,在漫天的雪夜里他失聲痛哭,最終不得不選擇飛蛾撲火式的方法拔掉那根“刺”,回應了那些世俗對他性取向的猜想,然后踮起腳尖,起身,回旋,在探監的王彩玲面前跳起了舞。
夢想,是場不死的春天
立春是埋下希望種子的時間點,可大家總以為會發生點什么的春天,其實在什么都沒發生中悄然離去。
北京尋夢的不順,愛情夢想的破滅,“癌癥”少女的欺騙,讓王彩玲拾起了那份存在主義的“和解宣言”。
她賣起了豬肉,去了婚姻介紹所,然后收養兔唇的小女孩,給她取名王小凡,強調說:“是平凡的凡。”
影片的結尾,王彩玲帶著女兒在天安門廣場念兒歌,女兒純凈的童聲朗誦,映襯著王彩玲憧憬的夢想——在金色大廳演唱歌劇,《為藝術為愛情》回旋在金色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有人說,這是文藝理想的悲歌,在我看來,其實不然,它的涵射范圍要比這個大得多。
它是夢想的一體兩面,如果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般的功成名就是夢想最好的歸宿,那《立春》便是千千萬萬個平凡人生的現實映照。
《立春》處處彌漫著現實與夢想雜糅的苦澀,社會還未進步至對于“異類”完全包容,特立獨行依舊是一件需要巨大勇氣的抉擇。
面對現實的逼仄,有人依舊以夢為馬,執著于自己的藝術夢想;有人如王彩玲一般,無奈的接受了生命中每一個最普通的日子,在內心最神圣的一角,以不甘和憧憬來祭奠逝去的一切;
有人如黃四寶,拒絕了夢想,在世俗社會中,將身上的文藝氣息替換成了濃濃的銅臭味兒;最甚者,如胡金泉,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繼續抑或結束了自己陽春白雪的藝術人生。
《立春》的可貴就在于它沒有繼續勵志雞湯的成人童話,因為某些時候,面對夢想這個“奢侈品”,我們無法要求每個人都像《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查爾斯一樣,被夢想俘虜,用一生去追逐自己的噩運,去達到自己人生的另一個高度。
更多的人像是王彩玲,是一群在生命的洪流里全無分量的小人物,面對夢想,也許會敗得摧枯拉朽,但卻活得自有尊嚴。
顧長衛導演在講述這部電影片名的時候,曾說道“立春之時,春天卻未至,天氣依然寒冷,但人們心中已經有了對春天和溫暖的渴望”。
也許,重構生活的最好方式或許正是那份對“存在”的堅持——剔掉優越的余燼,抹除脫俗的渣滓,背負著獨有的驕傲前行,最終,學會與命運和解,并順勢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