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其實我一直都不太懂這句話。如果愛像眾人所說一般難得珍貴，那么在愛人面前為什么不能伸出手？

后來我聽了一個故事，發現愛可能比我想象中，有更多不規則的形狀。回頭再看這句話，又好像不大一樣了。

【一】

大概七十多年前，一位年輕的軍官被調到一個不大起眼的地方部隊做參謀的工作。軍官那時二十歲出頭，芝蘭玉樹，身姿挺拔，軍校剛剛畢業，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部隊給他配了一位女下屬，協助他記錄檔案，寫文件報告。女下屬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說不上漂亮，但是很有活力，眼睛亮亮的，也念過書，工作起來非常用心。

時間久了，女下屬發現軍官還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十分驚訝，便問起緣由。

年輕的軍官淡淡的說，原本他們這一批學生，是準備好了送去蘇聯的軍事學院學習深造的，他們經過學習，訓練，考試，準備了很多年，萬事俱備，卻在臨行前被告知中蘇交惡，項目被取消。一群原本滿懷雄心的年輕人聽到這個消息難免心里有些失落，但部隊承諾說人才難得，國內的軍事院校可以隨意任他們挑選。

那您怎么來了這里？女下屬不解。彼時，進京，或南下，或許都是比現在好的選擇。

不能出國念書，去哪里還不一樣？年輕的軍官依舊淡淡的回答。

這個回答中有那么一絲失落在，卻也有一份書生的清高。或許這份清高在當時的大環境下顯得不大識時務，但是女下屬突然就覺得眼前的人不大一樣。

后來，他們戀愛了。

【二】

軍官在一起演習中意外受了點小傷，住進了部隊醫院療養。臨床病友是一位身居高位的首長。原以為首長應當不好接近，卻沒料到話一投機起來，人相當隨和爽快。

兩人相處下來，臨別時竟也生了點兒英雄惜英雄的友誼。

哎，那個小伙子真是不錯！首長對自己的下屬說。有對象嗎？我有個妹妹。

沒有的！我幫您牽個線兒！首長的下屬雖然知道軍官和女下屬在交往，并且已經談婚論嫁，卻還是這樣回答。

首長的下屬便是軍官的上司，他回了部隊便找來了女下屬，說任務需要，要把她調離這個城市。

去哪兒呢？暫時保密。什么時候走？現在馬上。我總要收拾東西吧？我派人幫你。

女下屬就這樣沒有一個跟軍官說話的機會，就消失了。

軍官第二天得知這件事情，雖然驚訝，卻并未多想，想著姑娘一定會給自己寫信。

可是等著等著，等了大半年，對方音信全無。

軍官莫名其妙，又覺得很難過。他不是個細膩的人，雖然讀書工作聰明的很，對待感情卻很笨拙。他以為，姑娘這么久不聯系他，即便不是心有他屬，也是不愿再交往下去了。

他不知道，女下屬幾天一封長信，從遙遠的地方寄過來，厚厚的攢了一摞。

卻都被告知壓了下來，不許傳到軍官的手上，漸漸在角落里生塵。

后來，軍官在上司的安排下跟首長的妹妹相了親，談了戀愛，結了婚，和妻子說不上甜蜜浪漫，卻也相敬如賓。

【三】

軍官后來成了這個部隊的第一任參謀長，接著成為第二任政委。

他事業崢嶸，家庭卻并沒有很幸福。他和妻子常年忙碌，保姆帶孩子并不盡心，幾個女兒身體都不好。只有兒子繼承了他的英挺，走了他的路，從了軍。

后來他輾轉得知當年舊事，得知那些寫給自己的信后來都被付之一炬。

彼時與妻子有結發之情，兒女又已長成，舊時的上司已經老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除了這件事情上做的有失磊落，其他事情并未虧待過他。他輕輕嘆了一聲，想著算了。他將所有心力都用在了自己的家庭上面。女兒們需要人照顧，他要在年輕的時候盡量為她們鋪好路，將來減少兒子的負擔。

【四】

很多年后，軍官的妻子過世。軍官年過六十卻依然健朗。

有一日，他跟兒子促膝長談，突然說起這一段往事。有些事情積在心里久了，像一顆石頭一樣膈的不知道是哪里隱隱作痛。說出來不能解痛，只是心里一口氣稍稍舒緩。

軍官跟兒子說，我很想知道她現在在哪。

兒子握住他的手。

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帶著打聽到的消息來到父親面前。

當年的女下屬被派到了南方，后來等不到軍官的消息，幾年之后便在南方結婚，安家。

如今，當年的少女，也該是一名老婦人了。據說，兒孫滿堂，生活安康。

可是軍官對兒子說，我想去看看她。

兒子當天便訂好了一周后南下的車票。

接下來的幾天，軍官夜夜點燈到很晚。

臨行的前一天，他突然對兒子說，不去了。

就不去了。此生再未謀面。

后來，軍官在兒女的安排下跟另一位喪偶的夫人相伴。兩家原就是舊識，兩邊的兒女有事商量起來方便，都希望各自家老人晚年有個伴兒。兩人最終相攜而老。

【五】

小時候，人人都說我長得和爸爸媽媽不像，他們兩個人都是一雙大眼睛（尤其是我爸，眼睛一瞪跟龍珠似的……），可是我確實一雙小眼睛。

別人總逗我，問我，你像誰呀？不會是抱來的吧？

雖然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在心里暗暗吐槽所有這么問的人，你們是不是腦子有坑，你們家要抱不去抱個長得好的嗎？？但我還是努力的搜尋著家里是否有小眼睛的基因，來證明我是親生的。

后來我發現了這個小眼睛的存在，于是大聲的回答——我像爺爺！！！

我爺爺十分悲憤且不服，拉過我的手爭辯道，我那是老了眼皮子耷拉了！！我年輕的時候眼睛大著呢你可不是像我！！

我懷疑的問，真的嗎？

他說真的，年輕的時候，好多小姑娘喜歡我。

我還是懷疑的，問他，真的嗎？

他不再說話。

后來，他老了，腦血栓后，記憶漸漸衰退，有一段時間時常給我講過去的事情，講到年輕的時候他英俊能干，很多姑娘喜歡他。

那時候我上大學，正對感情的事情感興趣，追著問他都有誰啊。

他想了想才說，其實也沒有很多，但是有一個，是他的下屬，眼睛很亮，人很聰明……

是的，那個軍官，就是我爺爺。

【六】

我相信人越在走到生命終點的時候，越會回想起生命中那些美好的點滴。爺爺病重那幾年，記憶漸漸紛亂，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卻常常會和我說起當年。他不會說很多，他一直是個寡言的人，所言不過是那時他們一起辦公，學習，練字。只字不提后來種種因果。我很好奇，卻不忍多問。

后來爺爺去世了。

去年底爸媽來澳洲玩，我跟爸爸坐在去大堡礁的船上的時候，我倆坐在船尾，吹著海風。我爸心情甚好，跟我聊了許多，我便趁機追問，爺爺為什么最后沒有去找自己年輕時候的愛人？

我爸說，爺爺當時也只跟他潦草的解釋過一次。

他說，女兒們大多身體不好，以后家里負擔頗重。年輕風光的時候沒有讓她共享，怎么忍心老來將一家子拖累留給對方。

他說，這么多年，從未聯系，貿然出現，會不會對她的生活有影響？自己的夫人屬于早逝，那她呢？如果她的丈夫仍健在，她當初會跟丈夫講過自己這一段戀情嗎？如果沒有講過，那自己的出現，會不會給她帶來困擾和麻煩？她的兒女又怎么想？

還有，那時，他已經決定要將自己的一切留給身體不好的女兒們，那，百年之后，又有什么能留給她？

風燭殘年，家庭所累，還有什么好的能夠給對方？

爺爺留下了車票。卻決定此生不再打擾。

有句話以前聽來矯情，現在想想，還是有幾分道理。有時候不打擾，可能真的是最后的溫柔。

【七】

我突然想想那句話，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這句話，并不是說不鼓勵人們去追求愛。而也許是說愛有時候是一件多么慎重的事情，是“珍惜芳心莫輕吐”，是珍重呵護，是小心翼翼的護著對方的周全。

只要你過得好，那么在不在我身邊，又有什么關系。

又或者，知道彼此不是合適的人，所以即便不忍心，也放手不再打擾。

我第一次失戀的時候，哭的死去活來，對方走的決絕，再也沒有聯系。任憑我有時候心里難受的死去活來發出信息試探，也絕不回復。我難過的要死了，我的一個朋友卻嘆氣跟我說，你知道嗎？這么說雖然聽起來有點殘忍，但我覺得他這樣，也是一種仁慈。

即便我當時聽了嚎啕大哭。但在心里是同意的。當時大家年紀都小，也眼看著身邊幾個朋友們一直陷于不合適的戀情中，每每想要決斷，兩人中總有一方會忍不住回頭，時間久了，傷人傷己，最終精疲力竭，耗盡力氣，也還是無疾而終，反而兩人都受傷很深。（雖然現在想起來覺得我的那一任人家不一定是想對我仁慈可能就是看著我煩單純的并不想搭理我……）。

不知道多少人會經歷這樣的一段感情，是心上的一道小坑，不仔細就看不到，一碰就微微的疼。

我并不是鼓勵人們將回憶織成一張大網，在過去的遺憾中作繭自縛。相反，我覺得最聰明的人都應該好好的珍惜現在，努力向前看。莫要滿目青山空念遠，而是多看著現下身邊的眼前人。

我只是突然發現，原來有些遺憾并不面目可憎，有些愛也不是我們知道的形狀。

我只是覺得，原來那些埋在心里的，不可言說的，帶著嘆息的，膈的心底生疼的曾經的愛，不是石子，而是一顆顆圓潤白潔的珍珠啊。

我的故事講完了。

能夠珍惜自己的眼前也珍惜自己的過去，珍惜自己的圓滿也珍惜自己的遺憾，有時候想想也是一件溫暖的事情。曾經被愛的，被呵護的，被珍視的感情，即便沒有走到最后，也都是歲月沉淀下來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