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是星期二,凌晨十二點一到慶辰就發(fā)了祝福短信過來。當時他還沒有畢業(yè),在小河區(qū)的工業(yè)園里當學徒,廠里只提供住宿,沒有工資,每個月只發(fā)幾百塊錢的伙食補助。因為距離太遠,我們只能在周末見面。
那段日子,我是多么期盼周末能夠火速到來。
他會在星期五下班以后坐車到市區(qū),然后再轉一次到我住的這個區(qū)。市區(qū)的交通時常癱瘓,所以每次當他到了這里天都已經黑了。那個周末我按捺不住想要見他的激動情緒,老早就沖到車站去等。站在馬路邊,努力搜尋他的身影。
“你來了啊。”我想哭,卻又拼命抑制著。
“喏,”他遞過來一個塑料袋,袋子上還印著超市的名字,“送給你的。”
是一件白底橫條的長款T恤。
“謝謝。”我開心極了,哪怕禮物是來自超市的清倉處理區(qū)。
他跟我道歉,“對不起璀璀,這次讓你一個人過生日。我向你保證,以后每年你過生日我都不會只留你一個人。”
“好,我接受你的保證。”我挽過他的手,我們并肩走著,踩著地上的影子,“時間過得好快,我都二十八歲了誒。”兩個黑影越來越修長。
“年華正好啊。”他說。
“為什么你才二十二歲。”
“是啊,我覺得我應該比你大才對。”他想了想,那副認真思考的模樣太可愛了,“你說大多少才合適呢?”
“五六歲吧,”幾乎是脫口而出,“跟我們現(xiàn)在一樣。相互交換過來就可以了,哈哈。”
“好啊,要是以后你的朋友和同事問起,我就說我三十二歲。這樣的話……”他摸了摸下巴,“是不是應該留點胡子,不然這副小鮮肉的水嫩模樣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留!留個絡腮胡最好,大叔!”我咯咯笑個不停,開心地摟過他的上半截。
“誒,你放手啊,勒死了……”
——你是答應了我的,明明都說好了。
——你可真夠意思。
“……遺憾無法說,驚覺心一縮,緊緊握著青花信物信守著承諾,離別總在失意中度過……”
“璀璀,”凱旋蹲到我面前,“不要唱了璀璀。”直到他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我才發(fā)覺臉頰皮膚已冰涼一片。他抽了一張紙巾遞過來。
“謝謝。”我說。立即將紙巾捂在臉上。“你不知道,我跟他計劃了好多,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
他點燃一支煙,遞給我。“好了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以后和未來,璀璀,不要害怕。路還長,我們大家的路都還很長。慶辰沒有辦法跟你一起,我們來跟你一起。”
凱旋的話讓我淚點崩塌,他把整盒抽紙放到我面前,坐在一旁安靜地看我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他伸手拍拍我的肩,并不停地重復這兩個字,好了好了。“璀璀,今年真的是不太平,年生不好,接二連三總有很多事故,貴陽的公交車燃燒事件,你也應該聽說了吧,之后不久昆明火車站出事,死傷無數(shù)。還有,馬來西亞整架飛機都失蹤了,連尸首都無法找尋。誰不無辜,他們也有親友,大家都會難過,悲痛欲絕,他們的親人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討個說法。”凱旋說了很多,其間抽煙無數(shù)。他說他是一個很信命的人。又提到他的小叔叔,是那個年代老家里唯一的大學生,光宗耀祖。大學畢業(yè)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暴斃。連死因都不明。爺爺差點哭斷了氣。“他的旅途行進到了終點。”
我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屋里陷入長時間的沉寂。
“我要回去了。”我站起來說。
“要回去嗎,不然就在這兒休息吧,那間房空著。”他指了指自己房間的隔壁,又補充說,“可以從里面反鎖。”
“不用了,生日的最后幾分鐘,我還是和家人在一起吧。”
見我執(zhí)意,凱旋沒有再挽留。
他堅持送我下樓。路口沒燈,樓層密集復雜,不時候要從哪個方向拐出去。
一只貓從廢棄的水泥管中鉆出來,在月光下溜走。黑白花紋。
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地址,“紅軍街。”
穿過市區(qū),窗外霓虹閃爍夜空,街道兩旁的每一棵樹上都掛了藍色綠色和白色的小燈泡。剛過完年,新年的氣氛還縈繞在城市上空的縫隙中。遙遠的黑色天際盡頭處,我似乎看見了新街,看見了那個在密不透風的商場監(jiān)控室里埋頭苦讀的自己。
那是一年多以前。那個夏天的清晨。
他站在我身后,羞赧地喊了一聲,姐。
我回過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慶辰。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故鄉(xiāng)如此美麗。
——如果早一點認識你,或許,我會愛上這個地方。
短訊的提示音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
“璀璀,你睡了沒有。今天請先生看了期,上山定在大后天一早。你提前一天過來吧。”
是慶辰的爸爸。我眼前浮現(xiàn)出他努力打拼音編寫信息的樣子,努力地睜著他的僅有的一只眼睛。
呼……
我是陳璀璀,二十九歲。我的男朋友高慶辰,十天前因意外去世,走的時候還不到二十四歲。我沒有勇氣跟他一起走,我亦沒有勇氣面對未來。沒有期待,呼吸艱難,猶豫不決,悵然徘徊。有人說,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離終點還很遠,我應該抱有希望,帶著慶辰的那一份期待,痛快地走下去。因為他會保護我,竭盡全力地保護我。
可是現(xiàn)在他卻不在我身邊,我找不到他了。
我更加不敢回去,回到之前我們一起租住的簡陋的屋子。
過完年后,他從老家?guī)淼呐D肉豬腳和野生山藥還靜靜地躺在廚房置物板的舊報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