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勾使
脈脈傷心只自言,好姻緣化惡姻緣,
回頭恨罵章臺柳,赧面羞看玉井蓮;
只為春光輕易泄,遂教鸞鳳等閑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于后邊儀門首。只見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于是潛身立于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試聽覷。
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不說話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夜杳祝禱穹蒼,保估夫主早早回心,齊理家事;早生一子,以為終身之計。
西門慶還不知。只見丫鬟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祝道:“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妄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瞞著兒夫,發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保佑兒夫早早回心,棄都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滿庭香霧月微明;
拜天盡訴衷腸事,那怕傍人隔院聽。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原來一向我錯惱了他,原來他一篇都為我的心,倒還是正經夫妻。”一面從粉壁前,扠步走來,抱住月娘。
月娘恰燒畢了香,不防是他大雪里走來,倒諕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不曉你,你一片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道:“大雪里,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里?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
那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潞?,對衿祆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云。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的根前,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后知君子,方才識好人。’千萬作饒恕我則個!”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事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里自生由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里也難抬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
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來家,徑來告訴你。”月娘道:“作氣不作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的你人去說。”
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一面,折跌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里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一面叫小玉。
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他出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香桌兒,還不收進來罷?”小玉道:“香桌兒頭里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根前也調個謊兒。”
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才和他坐的一處,教玉筲來捧與他吃了。
那西門慶因把今日常家會茶散后,同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這般嚷鬧,告訴一遍:“我叫小廝打了李家一場,被眾人拉勸開了;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
月娘道:“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才料。你拿晌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的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 k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
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于是脫衣,打發丫鬟出去,要與月娘上床宿歇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定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了;要思想別的事,都不能勾。”
那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月娘道:“怎的中風不語?”西門慶道:“他既不中風不語,如何大睜著眼說不出話來?”
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探,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之處,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幃昵,枕態有余,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云情,并頭交頸于帳內。正是:
意恰尚忘垂繡帶,興狂不管墜金釵。
有詩為證:
鸞亂釵橫與已曉,情濃尤復厭通霄;
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晚夫妻幽歡不題。卻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里坐。”
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妝臺前整掠香云。因說道:“我有莊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得?”因問:“端得甚么事?”
玉樓道:“他爹昨日二更來家,走到上房里,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蓮道:“俺每那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知怎的?平白浪搧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
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每說,昨日他爹和應二在院里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家甚么破綻,把淫婦每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里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么話兒,兩個才到一答里。丫頭學說兩個說了一夜話:他爹怎的跪著上房的,叫媽媽,上房的又怎的聲喚擺話的,硶死了!相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
金蓮接過來說道:“早時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鬼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有這個道理來?又沒人勸,自家暗里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凈假撇清!”
玉樓道:“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風老婆不下氣,倒教俺每做分上,怕俺每久后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每說和。那個因院里著了氣來家,這個正燒夜香,湊了這個巧兒,正是:我親不用媒和證,暗把同心帶結成。如今你我這等較論,休教他買了乖兒去了。你快梳了頭自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人,每人出五錢銀子,教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廢事起來,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
金蓮道:“你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個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里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
這金蓮慌忙梳頭畢,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還睡,懶龍才伸腰兒!”
金蓮就舒進手去被窩里摸,見熏被的銀香球,說道:“李大姐生了彈!”這里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
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每有莊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里,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好不好?”
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后邊,問李嬌兒、孫雪蛾要去。”
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廂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教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后往后邊問李嬌兒孫雪蛾要銀子去。”
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見玉樓從后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干這個營生!大家的事,相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不再進我屋里來。我那討銀子?’要著一個錢兒不拿出來!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
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日逐錢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錢?’教我說了半日:‘你當家還說沒錢,俺每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出來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
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倭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桿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相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叫人罵多少!”
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甚么著了惱來?”
玳安悉把在常時節家會茶,起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凈手到后邊,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不出來,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盡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步馬回家;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布淫婦哩!”
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連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
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表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俺每使著你,只推不得閑,‘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下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起他淫婦來了!看我到明日對你爹說,不對你爹說?”
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便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娘說。”
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里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如此這般,今日俺每請你爹和你大娘賞雪飲酒。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罷,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
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于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里,來興買了雞鵝下飯,徑往廚房里去了;玳安便提了一罐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筲:“小廝的東西,是那里的?”玉筲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
西門慶道:“金華酒 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阿呀!家里見放著酒,又去買!”分付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 ,提兩壇攙著些這酒吃。”
于是在后廳明間內,設石崇錦帳圍屏,放下軸紙梅花暖簾來。爐安獸炭,擺列酒筵。不一時,廚下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
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鍾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
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在這里替你磕頭哩?俺每磕著你,你站著。楊角蔥靠南墻,越發老辣。已定還不跪下哩!也折你的萬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每今日與你磕頭!”
于是遞了西門慶,賴了鍾兒。從新又滿滿斟了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每也不和我說,誰知你每平白又費這個心。”
玉樓笑道:“沒甚么。俺每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每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每也不起來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
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每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沖撞了姐姐,俺每不管他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坐著,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鍾兒,陪不是哩!”
那西門慶只是笑,不動身。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筲執壺,亦斟酒與眾姐妹回酒。惟孫雪蛾跪著接酒;其余都平敘姐妹之情。
于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坐,其余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蛾并西門大姐,那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已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么,還恁木木的!”
那李瓶兒真個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
當下春梅、迎春、玉筲、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云云。
西門慶聽了,便問:“誰教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筲道:“是五娘分付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
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經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
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鍾箸,合家金爐添獸炭,美酒泛羊羔 。正飲酒來,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挦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刷刷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出,頃刻拂滿蜂須。似飛還止,龍公試手于起舞之間。新陽力玉女,尚喜于團風之際。襯瑤臺,似玉龍鱗甲遠空飛;飄粉額,如白鶴羽毛接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 ,與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壺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報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朝上向眾人磕下頭去。又打了個軟腿兒,走在傍邊,把兩只腳兒并立。
西門慶便道:“你來得正好,往那里去來?”李銘道:“小的沒往那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計掛著爹宅內姐兒每,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
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金燈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寒風布野”云云。
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團靶勾頭雞膆壺,滿斟窩兒酒,傾在銀法郎桃兒鍾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
西門慶又在桌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餅 ,一碗韭菜酸筍蛤蜊湯 ,一盤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鵝 ,一碟香噴噴曬干的巴子肉 ,一碟子柳蒸的勒養魚,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鴿子錐兒,用盤子托著與李銘。
那李銘走到下邊,三扒兩咽,吞到肚內,舔的盤兒干干凈凈,用絹兒把嘴兒抹了,走到上邊,把身子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
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過那邊去;論起來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干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
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合家歡樂。先是陳經濟、大姐徑往前邊去了。落后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付;“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里。”
李銘道:“爹分付,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關上大門,于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
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愿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動意擺布他家,敬來邀請西門慶進里邊陪禮。
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小廝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了,在前廳上坐著哩。”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么?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挨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
西門慶道:“你教小廝把餅拿了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分付:“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去了。大雪里家里坐著罷,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
于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諾,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每甚是怪他家:‘從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每心里也看不過!’盡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都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他家,娘兒每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
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干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兒,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債船,搭在他鄉里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秘山省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見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后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每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里,把這委曲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
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么?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
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么話?不爭你不去,既他央了俺兩個一場,顯的我每請哥不的。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兒,就來也罷!”
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兩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
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里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你爹但來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話!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不教他早些來,休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自打你這賊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營撞尸,撞到多咱才來!”
那時十一月廿六日,就是孟玉樓壽日,家中置酒等候不題。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肴,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
應伯爵、謝希大在傍打諢要笑,說砂磴語兒,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不用著人兒,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自認你家漢子!剛才若他撅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
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往后不省人了!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干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
于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兒!”
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弟兄,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要打了水,帶回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蟹云:‘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
于是,兩過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里花攢錦簇,調笑頑耍不題。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楊姑娘,并兩個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
只見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每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
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伙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里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完了這個笑話兒咱去。”
那金蓮方住了腳,圍住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哩,說:“俺每只好葷笑話兒,素的休要打發出來。”月娘道:“你每由他說,別要搜求他。”
金蓮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師父會好說笑話兒!前者那一遭來,俺每在后邊,奈何著他,說了好些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
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說:“一個人走至中途,撞見一個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饒我一命,家中只有八十歲老母,無人養活。不然向我家去,有一豬與你吃罷!’那老虎果饒他,隨他到家,與母親說;母親正磨豆腐,舍不的那豬,對兒子:‘把幾塊豆腐與他吃罷!’兒子云:‘娘娘,你不知他,平日不吃素的。’”
金蓮道:“這個不好,俺每耳朵內不好聽素,只好聽葷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該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相一員官。’公公云:‘我如何相官?’媳婦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相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相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相虎威皂隸?’媳婦云:‘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的不相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相官,也不相皂隸。’公公道:‘都相甚么?’媳婦道:‘公公相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相外郎?’媳婦云:‘不相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
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每都說在里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許他在各房里串。俺每就打斷他那狗禿的下截來!”
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不見到。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那里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他打了一場,和他惱了;賭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每賭甚么?管情不在他家。”
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王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來勾了他去了;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
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他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且在門首買瓜子兒磕。忽見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后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里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
良久,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后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門慶撞見,諕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諕我一跳!你每在門首做甚么來?”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里,這時才來,教娘每只顧在門首等著你。”
良久,西門慶在房中,月娘安酒肴,端端整整,擺在桌上。教玉筲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酒,然后眾姐妹都遞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
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肴,并四十樣細巧各樣的果碟兒上來。壺斟美釀,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后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姐妹,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
輪到月娘根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個:“擲個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靡架。”不犯。
該西門慶擲:“我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見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
該李嬌兒,說:“水仙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
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果然是個三綱五常,吃了一杯酒。
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墻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
該孫雪蛾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
落后該玉樓完令,說道:“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襕,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
月娘滿,令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嬌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門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兩口兒好好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耽待些兒罷!”
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怕兒!”玉樓道:“我的兒,你再坐回兒不是?”金蓮道:“俺每是外四家兒的門兒的外頭的人家。”
于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說道:“這個李大姐,只相個瞎子,行動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腳茶在雪里,把人的鞋也柴泥了!”
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分付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
西門慶在房里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躧在泥里,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跳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教丫頭每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干的營生。”
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意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倒都知道,俺每都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道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兒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中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
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后邊,留李瓶兒坐吃茶。
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姐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
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才說話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
正是:
若得始終無悔吝,才生枝節便多端。
畢竟未知后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